彼岸----风过南国
  发于:2009年0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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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愣住,无法相信刚刚听到的。记忆里那个笑容可掬的男子,怎会……
父亲的声音继续平静地流淌开来,寒冷溢满了整个房间:“当然,他的惨死也要怪他自己学艺不精、棋差一着。江湖就是如此。如果不够强大,就会轻易被人碾碎。你知道你的舅母是怎么死的么?是被我所杀。不必惊讶,一百多年来,此类事件数不胜数。四氏之间的恩怨纠葛不断累积,虽表面上维持融洽,实已濒临溃决。身在权力中心的人都再清楚不过,战争早已注定。”
他紧握双手,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让他如何面对这个事实,他的父亲杀死了东方曙的生母?又让他如何相信,十五年来那些他至为珍视的关怀和善意,全是一场骗局?
父亲的声音依然雍容不迫:“三年前,你和你的母亲去东方家省亲。我以为东方淇会杀了你,以此为其妻复仇。实际上,他的确打算如此。你以为东方家的门禁如此不严,能让两个孩子畅通无阻地自由出入?呵,那一切都出自东方淇的授意。他命令其子把你秘密引出府邸,然后毒杀你。这样,他就不必担上直接干系。可惜的是,东方曙并未执行他的命令。”
这段话包含太多令他震惊的信息,以致每个字都变得陌生而艰涩。半晌后,他才能竭力控制住声音中的颤抖:“您早就知道……他们要杀我?”
“不错,在那之前,我已得到准确的情报。”
“您,您也想要我死?”
父亲沉默片刻,声音越发显得遥远:“只要你仍是我唯一的继承人,不到万不得已,我没有理由杀你,不是么?但若能得到他们谋害你的确凿证据,将来的战争中,这会十分有利。”
视线有瞬间模糊,有温热的液体滑过脸庞,泫然盈于颔下。
这时,一只坚定的手轻轻扶住了他的肩,另一只手温柔地为他拭去泪水。
“傻孩子,你真的如此不信任你的父亲?抑或,你认为东方曙有能力谋杀由我亲自保护的人?”
他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您是说……”
“我从未离开你,我的孩子。”
他不记得自己已多久不曾听到父亲用这样温和的语气对他说话。他闭上眼,试图止住自己软弱的表现,泪却流得更多。这卑微的幸福来得如此突然,美好得虚幻。如果这是幻觉,他甘愿在幻觉中万劫不复。但心底仍有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提醒着他,这反常的幸福意味着危险——他再清楚不过,每当父亲将要狠狠伤害他之前,总会先给他这样的温柔。如此,伤他更深。
他抑制不住地颤抖,分不清是出于喜悦,还是恐惧。
“好了,孩子,现在请告诉我,你的选择。”
冰冷的现实袭来,温暖的错觉散去,他陷入进退维谷的绝境。
本能地,他希望能永远和父亲站在一起,无论即将面对什么。但他想起了他的母亲,想起了东方曙,想起了那些曾善待他的亲人,无论他们出于真心还是假意……
他知道,自己无法把他们当成敌人。永远不能。
他艰难道:“抱歉,父亲,我不能与他们为敌。”
握住他肩膀的手陡然松开。空气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很好,很好……你宁愿选择他们,是么?”
“不,我只是……”
“不必解释,我要知道你的选择。”父亲拂袖转身。叮然一声之后,长剑跃起,铮然出鞘,清啸如龙吟。仿佛满室烛光皆汇聚在薄如蝉翼的剑刃上,流转着寒意。而桌前的执剑之人,似一尊没有呼吸的雕塑,遥远得陌生。
原来如此。原来一开始就准备好了,无论利诱还是威逼,都只是为了逼他就范……
绝望中,他竟微微笑了。他知道父亲向来没有太多的耐心,因此,他的痛苦已经不会再持续太久了。
“你确定不改变主意?”执剑者问。
他不想违抗父亲,从来不想……但他别无选择。
阖上眼,他静静颔首。
下一瞬,空中掠过一道曼妙的光华。光芒击中了他。仍残留着父亲的温柔触觉的肩,被同一个人的利剑穿透——召唤死亡的修罗之剑携着呼啸的剑气而来,将他钉在身后的墙上。鲜血涌出,淹没了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
原来,如果心死了,真的不会再痛。
烛光在呼啸而过剑气中熄灭。房间陷入黑暗。
意识渐渐模糊,他仿佛沉入水底,黑暗缓缓使他窒息。一个声音隐隐从水上传来:“事不过三……最后再问一次,你依然不改变主意?”
他的脸上浮起一个破碎的微笑。难道不可笑么?他是何其荣幸,竟在拂雪剑下先后获得三次生机。恐怕江湖上再无人有如此幸运,亦无人需要在死亡之前经受如此漫长的折磨……
他九岁那年,也是在这个房间,鞭刑的痛苦令他一度以为自己将要死去。但在昏迷了整整三天之后,他终是醒了过来。这曾让他自欺欺人地以为,父亲对他仍是在意的。于是,他最终康复——至少,没有留下任何疤痕,在身上。
一次又一次,永远如此——曾经以为自己无法忍受的,在更大的痛苦面前,仍是默然屈膝接受。于是一步步后退,直到此时无路可退。连他自己都疑惑,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他踉跄走到如今。而今,他终于有了答案——死亡的阴影中,他最后的眷恋,是遥远的记忆中尘封的碎片:
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寂静的夜晚,被噩梦惊醒的幼童紧紧握住父亲的手。
黑暗中,十指相扣。他把头埋入那温暖的怀抱中:“爹,我怕……”
“不要害怕,无人能伤害你。”
“真的么?”睡意再次袭来之前,他模糊地呢喃。
回答他的,是一个落在额角的轻柔的吻,缱绻如一瓣落花。
“在我被死亡带走之前,无人能伤害你,我的孩子。”
……
是的,这世上无人能真正伤害他。除了,他的父亲。
“抱歉,让您失望了。”他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轻轻道歉——不是向面前这个在给予他骨血的同时给予他无尽痛苦的冰冷男子,而是记忆深处那个宁静温柔的父亲。一直以来,他卑微而无望的偷生不过是为了等待着那个人的归来。然而,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等到那一天了。
死亡的羽翼覆盖了他。在黑暗的深渊中沉沦时,他以为自己终于获得了由死亡赠予的温柔,那是他最后的卑微乞求。
但他错了。命运仍不肯就此放过他。他活了下来。
在如此重伤的情况下,能活下来似乎是个奇迹。但如果有人知道他被强迫着服下了多少价值连城的珍贵药物,恐怕反而会认为,他醒来之后仍持续了一年的身体衰弱是个奇迹。
那一年,漫长得仿佛一生,又恍惚得像从未发生过。他不能确切记忆他在那长达一年的监禁中做过什么、想过什么。日复一日,他抱膝坐在床上,安静得如同一道虚无的影子。窗外,四季景色次第变幻:从十二月的白雪纷飞,到次年三月的柳絮纷飞……从六月的蝴蝶纷飞,到九月的红叶纷飞……然后,又是纷飞的白雪,纷纷扬扬,落地无声。
战争的前夕,一切宛如梦境。美好,宁静,以及脆弱。
有时,那个伤了他又救了他的人会来看他,但永远只是在他沉睡时。虽然他常常并未真的睡着,能清晰感觉到有人在他的床前俯□、手指轻轻掠过他的额头。但他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真的沉于梦中。
他太累了,再也无力思考,无力执着。他已不再试图去了解,这个指尖微凉的男人在做什么,又想要做什么。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彻底崩溃。
一切都太过平静,如同冬日湖面上的薄冰。直到某个不速之客的出现,将冰面打破。
那个不速之客是他的母亲。
当她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不记得自己已多久没有见到她。
九岁时,听她亲口说出她恨他时,他希望自己也能拥有仇恨或愤怒——那也许会让他更坚强一些。然而,竟不能。他无法真正地恨任何人,何况是她。她曾牵起他的手,曾对他微笑,虽然那些都是欺骗,但……甚至没有更多的人愿意以虚假的善意和温暖来欺骗他。
他无法去恨,就只能选择逃避。山庄太大,要避开一个人并不难,何况她本不想见到他。渐渐地,除了在某些节日的宴会上,他几乎不能见到她。于是,他相信自己在逐渐遗忘她。但当她再次出现时,他发现自己从未忘记,甚至不曾淡忘她衣袂间的幽微芳香,那种弥漫了他所有童年记忆的气息。
“我知道你恨我。”她微笑着,似在自言自语,“但你最该恨的人是南宫聿。他从未给我爱你的机会,甚至故意加深我对你的厌恶。实际上,他不希望任何人和你接近。那样,你只能依靠他,延续他的意志,做他的傀儡。从小到大,你所看到的、听到,没有一件不是出于他的精心策划。”
他侧头看向窗外,听她含笑却凄凉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他以为能完全控制你,但他错了,你终是对他绝望,并且拒不合作。而他业已用尽了耐心。据我所知,三天之内,他将除掉你——得不到就将它毁灭,这一向是南宫氏的箴言,不是么?”
他静静听着,无动于衷,没有一丝意外神情。
“虽然我从不是一个尽职的母亲,但在这最后,我想给你补偿。你知道,我在这个所谓的‘家’中拥有的自由和权力非常有限。但南宫聿没料到可能发生意外,因此并未在此布下严密监控,所以,我能尽力助你逃出这里。另外,我已秘密联络了东方氏。届时,东方曙会在南宫山庄东边的树林外等你。他不能再近一些,再近就会危险太大。因此,你必须独自穿过树林,一直向东,直到与他相见。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他垂下目光。由于太久不曾使用言语,他的声音连自己也觉得陌生:“那您呢?”
若她助他逃走,南宫聿不会放过她。
“无论战争的结果如何,我这样的人都逃不过死亡的命运。当年,被作为联姻的工具嫁到这儿时,我就知道,我已经被我的家族放弃了。所以,你不必觉得欠疚,我只是在死前做最后一件想要做的事。”
“为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您为什么突然想要救我?您不是一直恨我么?”
“无论如何,你毕竟是我唯一的孩子,”她自嘲似的笑起来,笑意里满是掩不住的苦涩,“其实,以前我对你的厌恶,不过是一种逃避。我完全没有做一个母亲的准备,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而且,我从来没有被爱过,又如何能把爱给予你?”
然后,是窒息般的沉默。终于,他淡淡道:“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现在。”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她。她已不再年轻,却依然无懈可击地美丽着。但那种美丽就像夹在书页中的干蝴蝶,色彩艳丽,却毫无生气。
她解释道:“今天南宫聿有事外出,要入夜时才会归来。所以,这是最好的时机。”
他凝视着她,唇角忽然勾起微笑的弧度:“好吧,我走。”
她似乎轻轻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虽然他的反应有些奇怪,但他终未拒绝她,之后的一切进展都在她安排之下——他随她走出囚室,穿过重重院落,来到通向山庄外的一个角门。
那一段路程如此漫长。在风雪中沉寂的南宫山庄,从未让他觉得如此陌生。
囚室里一向很暖,他只穿着单衣。室外的寒风令他不由自主地颤抖。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解开自己的装饰华美的斗篷,为他披上。
“谢谢您,母亲。”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唤出这个陌生的词语。
她看着他,略略失神。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单薄少年,因长久的监禁而肤色苍白得透明,却愈发衬得双眸沉黑如漆,似能教人沉溺。她曾听下人私下里议论,说他的眼睛最像她,但她一直不愿相信。而如今,这双传承自她的眼睛,静静倒映着她的影子。在这样的眼睛里,她觉得自己不能隐藏任何秘密,于是不得不避开他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如您所愿。”他轻声说着,再不回首地走出门去。
不需要说再见,因为彼此都知道,再不能相见。如果可以,永生永世,来生来世,再不要相见。
他知道她助他逃走的真正理由:九岁那年,在他无意中发现她的私情的第二天,她的情人“暴病而亡”。虽是南宫聿召唤了死神,但她一定会恨他——南宫聿并不在乎妻子的不贞,他只是觉得,南宫璟不宜再有遇见她的情人的可能。
所以,她助他逃走,只是为了同时向他和南宫聿复仇。以他卧病已久的虚弱的身体状况,要独自在雪天穿过绵亘数十里的树林,根本就不可能。即使侥幸成功,谁知道树林外是否真有东方氏的接应者?即使真的获救,东方淇不会对他这个仇敌的儿子有任何怜悯,他很可能落入比死亡更悲惨的境地。
但他还是接受了她的安排。他对生已没有眷恋。如果能在死前让她有些微的满意,他不会拒绝。
冰天雪地中,他茫然地向前走着。身后是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而面前的路通往未知的命运。
大雪回荡。
他进入了树林,向荒寒的最深处走去。一片沉寂。除了寒风穿林而过的呼啸,只有枯枝在积雪的重压下断裂的声音。纵横交错的枯枝间,铁灰的天空阴郁低沉,仿佛随时会塌陷下来。虽然裹紧了斗篷,寒冷仍不可避免地侵蚀着他的意识。
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视野渐渐模糊,肌肤上如割的寒意变得麻木,但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新的疼痛。走在白皑皑的雪地上,他觉得自己仿佛踏在厚重的羽毛堆上——不是因为雪的松软,而是因为他已无法站稳。
一只乌鸦停在低矮的枝桠上,怪戾尖锐的鸣叫打破岑寂。他似乎隐约听见有人在唤他,由此,他知道自己已经神志不清。脚下一个趔趄,他终被残枝绊倒,重重地跌在雪地上。他已无力气再支撑自己的身体,只能缓缓抬头看去——头顶的枯枝高得仿佛永远无法触及,冷灰色的云层间雪花纷扬落下,幻化为银色的光晕,仿佛成片的蝴蝶……
感受着生命如水般从身体内流逝而去,他模糊地叹息,解脱般地阖上眼睛。
昏昏沉沉之中,他仿佛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似水上浮冰轻击,又似温柔的呢喃耳语。
他没有忘记,这是幼时他曾拥有过的那串玉玲珑,也是曾陪伴他度过许多个孤寂暗夜的唯一慰藉。但自从九岁的那个夜晚之后,他再也没有见到它。他想,它被无意中遗落在了某个地方,但他没有试图寻找它。因为,即使找回,也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了。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地结束了。
这就是死神的召唤么?竟如此美妙。恍惚中,他想。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那样的小心翼翼,仿佛他是世间最珍贵的瓷器。他无法思考更多,只是本能地靠近那温暖的怀抱。他仿佛重新变成了无助的幼儿,渴望被温暖,渴望被保护。而如今,他终于得到。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再重要,什么都不必再想。他任由自己完全沉入黑暗,无忧,亦无惧。
一片雪花落在他的额头上,化为水滴滑落,如一滴迟来的泪。
“你听过玉玲珑的声音么?”
漫长的旅途中,平稳前行着的马车内,他忽然轻声问道。
冬日明亮而冷冽的天光透窗而入,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他的身影单薄而脆弱,仿佛可能随时消失。
西门遥微微诧异:“听过,但记不清了。”
他抱膝坐着,额前垂下的漆黑发丝遮住了神情。但他的声音很静,静得让人不安:“那种声音,我几乎每晚都能听到,在梦中。确切地说,是在每个噩梦的尽头。”
它是唯一能把他从绝望的梦境中唤醒的幻觉,似黑暗中唯一的微光。而他是扑火的飞蛾,即使明知它是虚无的幻觉,也徒劳地试图挽留。
他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可笑、可怜。但西门遥知道,他不需要任何怜悯或安慰——那是任何一个南宫家的人都不需要的。那种过分的自尊,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有多坚强,就有多脆弱。
短暂的沉默后,西门遥抬手,帮他把额前垂下的发丝轻轻掠到耳后,并转开话题:“你记得阿婉么?”
阿婉。
他当然记得。随着这个名字浮现的,是记忆中罕有的温暖的金色碎片——那个笑容甜美的女孩,总爱戴一大串银镯,行止间溅出叮咚碎音,似一道清冽的山泉。她总是用糯软的声音唤他“九哥哥”,撒娇般地挽着他的手臂,央他为她推秋千。她坐在秋千上,锦绣裙幅在风中飞扬如蝶。一起一落的荡漾间,有银铃般的欢笑。他从不知道世上有这样纯粹的笑声,不沾半点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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