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月----浪雪
  发于:2009年0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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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已经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了。塞外少有人来,这样的恶斗他还是第一次见。苏毓荻歇了片刻,朝他一笑,稚气未脱的脸上还有几分天真烂漫:“老板,你放心,除了打头的那个,剩下的人都是晕了而已,过几个时辰就会醒的,你不用管他们,他们醒来也不会闹事的。喏——”她拿出一块碎银子放在一边,“酒钱我帮他们结了啊!”
走出小酒馆时,她的脚步很欢快,犹如任何一个同龄的女孩子,全然看不出方才的惊险。
回到漱石斋,她就着月光,一路摸索到哥哥的房间外,想要敲门,又犹豫了,站在门口踟蹰不前。
“小荻。”
一旁有人轻声叫她,她往旁边看去,流露出惊喜万分的神色,却连忙掩饰住:“大师兄?”
树影里,有一个削瘦的人影,微微颔首:“回来了?”
昏暗的月色里,他清瘦的脸庞隐在树荫里,有些亦真亦幻,宛如一张单薄的剪影,唯有一双漆黑的眸子,依旧深邃辽远。
苏毓荻愣愣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蓦地红了脸,小声道:“嗯,该了的都了了,我、我以后不会再插手这些事了……”
他看出了她的窘迫,微微笑了,拍了拍她的肩头:“没事。你哥也真是的,怎么不陪着你?刚才那么危险,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她恍然大悟,几乎叫出来,赶忙压制住了:“哦,大师兄原来是你!……我哥说了,有本事就回来,没本事就别回来……”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淡定的神情看不出喜怒:“我到底是漱石斋的人,刚才不便现身。”苏毓荻的目光落到他肩头,心底没来由地叹息了一声。大师兄……这些年愈发憔悴了。哥哥初入漱石斋那年见他,他是多么丰神俊秀;事隔五年,他已经瘦弱得不经风霜。
殷步旸倒没有发觉她心中所想,澹然道:“既然没事就赶快回去吧。”
她应了一句,悄声离开了。刚走不久,苏靖渊便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出来。
“咦,她怎么就走了?都处理好了?”
殷步旸微微蹙眉,声音虽不高,但隐隐有了责备:“她是你妹妹,一个女孩子去干这么危险的事,你怎么能叫她一个人去?”
苏靖渊无所谓地挥了挥手,啼笑皆非:“她不是一点亏也没吃着吗?这会儿躺在酒馆里的人又不是她,我还跟着做什么?”
他眉间的沟壑更深了,却咬紧了下唇,不发一言。
苏靖渊收起了笑意——他们已经太熟悉了,在漱石斋的五年里,朝夕相处,一举一动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殷步旸向来寡言少语,无论是狂喜抑或悲痛,他只会沉默置之。深宅名门里走出来的少年,生活中有太多的顾虑与禁忌,如怵惕的幼兽,不敢多发一言。
“我知道,你看不惯她出手毒辣的黑道做派。但你想想,不这样做,我们怎么能混到今天。漱石斋向来不问出身,你当初既然同意她进来,今天就不要想着扳过她来。”
他不答话,一双幽深的眸子在暗夜里闪着昏黯的光晕。蓦地,两块削瘦的肩胛陡然耸动起来,紧接着,上身痛苦地蜷下去,仿佛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残暴地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苏靖渊不见得多么惊惶,连忙扶着他回房间,回头关门时四下看了一眼,院落里只有月色如水,一地横斜的树影交错纠缠。
“你以为玉成丹是万应锭,能随着性子吃?看你这把小身子骨,不要命了?”他一副讥诮的口气,手里却飞快而精准地点下了他后背上的几处穴位。殷步旸瘦骨嶙峋的背脊上顿时现出几点淤红。他胸口一紧,一口血吐在地上,身子也随着倒了下去。
苏靖渊一把扶住他,拿过一边的茶杯给他漱口。良久,他才吃力地缓缓坐直,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苦笑还是悲凉:“玉成丹……真是太恶毒了,可我已经离不了它了……”
苏靖渊帮他擦去额角的冷汗:“我是劝不了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这才几个月,后面还有四年多呢。前面几个大师兄,都是吃了两三年才开始找梅大夫的,只有你,上任头一个月就挺不住了。”
见他不说话,苏靖渊继续道:“要么说,漱石斋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外人眼里那些传奇,都是玉成丹延续下来的。等你弟弟上来,是不是都要……”
话音未落,殷步旸剧烈地咳嗽起来,胭红的血沿着唇角往外溢,刚刚浮上血色的脸颊又瞬时惨白下去。
“跟你说过不能动气!”
“明月”剑法,重在内功修为,必须心境清净才可。五年以来,殷步旸忌酒,禁荤,戒喜怒哀乐一切激烈的情感,稍一违背都会重伤气血。他本就沉默寡言,如此一来,更加孤寂沉静。
连那丝偶尔浮出的浅笑,都似做给外人瞧的。
唯有弟弟殷骁,能轻易牵动他的一颦一笑。殷家是金陵名门,支脉庞大,族源深远。殷家的子弟,十有□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光是漱石斋每批收进来的几十个弟子,就会有数人出自金陵殷家。
他与殷骁是一母所生的庶出,在殷家地位低下。只在他做了漱石斋的大师兄后,昔日的兄弟姐妹才不禁刮目相看,想不到这个苍白羸弱的少年,竟然已经攀到了所有人望尘莫及的高度。
然,他为之付出的东西,又有多少人知道?
那个暗夜中独自练剑读书的瘦弱身影,有多少人见到过?
先天不足,唯有靠后天加倍的努力与辛劳填补。他永远是沉静的样子,伤与痛都掩藏在平淡如水的眸色后面——练成“明月”,在外人眼里是天资使然,只有苏靖渊直面了那背后不为常人忍受的艰难。
——万般劳顿,只为了殷骁。
“他生性高傲,日后一定会吃亏的。我必须……必须扶他坐上大师兄的位置,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殷家得到重用……”
苏靖渊虽未见过世家大族内血雨腥风的纠葛,却深知那种朝不保夕的惶恐。每次言及此处,他总是话到一半就合紧了双唇,有力的唇线流露出一种无力的软弱——那般神情,只有苏靖渊一人见过。外人面前,他永远是睿智犀利的大师兄,少言寡语却行事果决。
漆黑的夜色里,那种缓缓流淌于静谧的思绪,在此后数年,都一直缭绕在苏靖渊心头。

—曜月光被漫野香—

苏毓荻与谢正屏房间的门窗紧紧闭着,将外面灿烂的阳光尽数挡住。屋里却点了无数只蜡烛,明亮的火光更甚日光。
正屏已经洗净了手,默然坐在桌前,脸上的神情凝重,没有一分惧色。灼灼的目光里闪着果决的光。
苏毓荻沉声道:“我问最后一次,真的决定了吗?”
她用力点头。
她拉过正屏的手,指如疾风,迅速向着不同的方向折断她的各个关节。伴着清脆的指骨断裂的声音,她飞快地用绷带依次缠过去,最后用力扎紧。
正屏的手,已经隐约有了刀柄上扭曲的样子。苏毓荻长长出了口气,额头上的汗水这才纷纷流下来——心中那根弦没来由地被拨动了,那一年,也是这样烛光通透的房间,他冰冷骨瘦的手,果断地折断她的五根指骨。
正屏的下唇咬出了血印,脸上惨白得骇人,但一直忍着没有叫出声。苏毓荻挤出一丝惨笑,去看她时,只见她另一只手,已经将桌子的边沿捏碎,一地木屑。
“第一关你算是过了,五十天以后再看吧,万一先前那位师兄不赏饭吃,恐怕你还得受二茬罪。”
正屏汗水淋漓的脸上流露出亢奋与欣喜,挣扎着坐起来,艰难地跪下去:“多、多谢苏师姐……”
正经事一做完,苏毓荻马上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神态:“别别别,你歇着,这么大礼我受不起。事儿还不算成呢,不用急着谢我,万一失败了你别恨我就好。”
正屏紧咬着嘴唇,那般果决狠心的神色,宛如一头落单的幼兽:“我说过……万一废了,我、我自己担着……”
苏毓荻凝视着她,深深抽了口气,那些惘然若失的哀默不由自主地现出来。
漱石斋的弟子,大多出身武林世家,只有寥寥几个出身卑微的。正屏是一个无名的武林异人收养的弃婴,她武功博杂却不精进,靠着天生的气力劲道才能进入漱石斋。
但女孩子练武,终究逊了一筹。一个身世不明的女孩子,想要在江湖上闯出名堂来,难如登天。她自知天性所限,为了出人头地,毁了一只手也要练成“青霓”。
初出茅庐的少年,以为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就是成就了梦想。哪里知道,江湖上的万般险恶,一踏进来便难全身而退。
一炷香的时辰过去,正屏的手渐渐有了些直觉。苏毓荻拍拍手:“好了,这些天我在,有什么事说话就行了,千万别自己动手,务必挺过这段日子,记住了没?”
正屏点头。目光流转间,她迟疑地问道:“苏师姐,你费了这么大心血才练成‘青霓’,就、就这么废了,不可惜吗?“
苏毓荻下意识地握着自己残缺的左手,淡然一笑:“没什么可惜的,当初本就是为大师兄练的,他不在了,我留着这武功有什么用?“
正屏低头沉默了一阵,忽然想起了什么,几度欲选豕:“苏师姐……听说、听说你——要成亲了?”
她一皱眉,没听明白:“什么?”
正屏自知说错了话,声音低小:“他们说……你就要成亲了,所以不久后就离开漱石斋……”
她怔了一会儿,自顾自地笑了:“对,我是快要走了。”
不久后,“青霓”的刀柄上铭刻了一个新的名字。在苏毓荻后——“谢正屏”。
小酒馆里,她独自面对着一个不断自斟自饮的落拓男子,眼神游离外物。
——那年,同样的小酒馆里,她还年少,刀光如虹,自负嚣张。是大师兄暗中救了他。笼罩四野的夜色里,他幽熠的目光缥缈隐逸。
眼前的人,四年不见,久别重逢,却只是对着一坛坛烈酒消愁。
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紧盯着他的双目:“卿哥,你别一个人喝了,我陪你。”不由分说,她捧过酒坛就往杯子里倒,尔后一饮而尽。
何卿已有醉意,唇角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小荻,我没想到,你今天还肯见我。”
她垂下了头,再抬头时眼里水光潋滟,声音哑然:“你这是什么话……”一边说着,她一边拿开何卿的酒杯,“卿哥,少喝点吧。”
他却一把夺回自己的酒杯:“你让我喝,不然我说不出口!小荻,不……嫂子,我知道你们都恨我……”
苏毓荻用力按着他的酒杯,不许他再倒酒:“卿哥,你喝高了!我真的没有恨过你!”
他恍若未闻,絮絮叨叨不停地自言自语:“可这真的不是我的本意……当时我只是不服气,为什么他第一个要拿我开刀……谁知道望月台一战……”
他持杯的是左手,右手只有一段斩断的手腕。
苏毓荻抵着额头,仿佛那里有深埋的记忆呼之欲出:“卿哥,别说了。那是大师兄的命数,我谁也不怪,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咱们都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何卿恍若未闻:“我那时全无杀心,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谁料他忽然就……”
她用力按住太阳穴,竭力遏制那些绞痛的回忆翻涌上来。
望月台一战……大师兄一身玄衣,如往日一般苍白清瘦。任何人都以为,何卿只是自取其辱,没想到不过十余招,殷步旸便旧疾复发,吐血暴毙了。
只有她和哥哥知道,那一战,大师兄一开始就抱定了必死的想法——他只是太累了。二十几年的牵挂、担忧、惊恐,他已经无力再撑下去了。
“嫂子,我知道我对不起你,那只手就算是我赔罪的贺礼。你今日另择贤才,祝你们白头偕老……”
苏毓荻霍然站了起来,吓了何卿一跳:“你再说一遍!”
何卿酒醒了大半,茫然看着她。
“什么叫‘另择贤才’?”
他愣住了,喃喃道:“殷骁把所有人都找来,说你们要共查大师兄的死因,事情办完他便迎娶你过门……”
她站在原地呆了许久,忽然大骂一声,转身狂奔出去。
何卿独自呢喃了半晌,醉倒在桌子上,心中再无外物。
苏靖渊放下手中的书卷,屋内一灯如豆,烛影憧憧。妻子已经在帐内睡熟了,他悄声走到床前,看见她倦怠的面容,心下涌出许些动容。
妻子本是书香门第,怎奈豆蔻之年便家道中落。当初父亲病重,他不得不当即离开漱石斋,成亲以慰父亲意愿。
苏家在江湖上名声虽大,到底是黑道中人。妻子不会武功,也不是江湖中人,却一直对他讳莫如深的生意泰然处之,并为他生育了幼子小轩。
自嫁从夫——她从不过问丈夫的行径,只是一心一意地伺候他。
只是……曾经沧海,除却巫山。
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他苦笑了一声,轻声出门。
掌风当头劈下,气力震怒却无半点内功,他轻易地抓住那只手腕,小声道:“到别处说去,你嫂子睡了。”
兄妹两个在旁边的房间里相对而坐,苏毓荻气得脸色煞白,嘴唇微颤:“哥,你跟我说清楚,这次到底是……”
他倒冷静,连连安抚她:“你先消消气,这以讹传讹的,怎么都进到你耳朵里了?”
她冷笑,提高了声调:“我都要嫁出去了,自己知道也奇怪么?”
苏靖渊面色如常,苦口婆心地劝道:“小荻,你在漱石斋呆了这么多年了,总算殷骁小有所成。按你如今的武功,必然是出不来的了。好在漱石斋门规留了条后路,如果弟子婚嫁,随时可以离开。殷骁如今昭告天下,已经不得反悔,你嫁了他到底是一条出路嘛。”
她唇角的笑僵住了——哥哥今天这一番话,分明是事先备下的。这一次她本就奇怪,不过是殷骁不服输的挣扎,他为何要带嫂子和幼子一起过来。原来,所有人的到来,都是为了这场唯有她不知道的婚事!
她的背脊一阵阵发冷。父亲从她记事起,就一直忙于家中的生意,留给她的记忆,只是一张中年阴翳冷漠的面容。只有哥哥,二十几年来一直陪她读书,教她武功。
父亲病逝时,他们兄妹并不见得多么悲恸。父亲自小就有意疏远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尽早独立于江湖。
但今日,哥哥居然……
苏靖渊继续道:“而且这些年你就在漱石斋耗着,终究不是解决的办法。殷家是名门正派,不同于咱们。一旦你出了漱石斋,就是苏家的二小姐,不知多少人在背后盘算着害你。进了殷家的门,他们会保护你的。”
她目光如剑,深深刺伤了他:“可是……我已经嫁过一次了。大师兄已经娶了我,让我如何再去嫁殷骁!”
他浑身一震,转过头去,不让妹妹看到自己痛苦的眸色,极力稳住略颤的声音:“可是……步旸他终究是走了,你这样为他守活寡,又是何苦呢?”
苏毓荻微笑了,笑意苍凉,泪水随即涌了出来:“不会的,第一次见,我就已经嫁了他,不会再嫁别人了……”
记忆在飞快地回溯,那些历久弥新的画面一一浮现在她眼前——
第一次相见,哥哥初入漱石斋,爹要去北地做一票大买卖,带她同行。一眼望见哥哥身边那个俊秀沉默的少年,幼年的她一见倾心。
要入漱石斋,武功必须出类拔萃。但是爹不肯教她武功,每年哥哥回来,她便缠着他教自己。剩下的日子里刻苦练习。
爹不许她插手家里的生意,她不听。渐渐地,苏家年少的二小姐名声鹊起。她出手果断毒辣,聪敏警觉,也重义守信。黑道上的人,提起她来都禁不住敬畏交加。
进入漱石斋后,她终于再见了当年那个清丽少年。只是他已经瘦的形销骨立,眼里也没有了当初的神采。
……
最后一夜,他深深凝视着自己,绞痛的目光灼伤了她的心骨,他第一次用那样恳求真切的语气说,小荻,就算大师兄求你,接下来几年,务必要在漱石斋陪着殷骁!他性情急躁,刚愎自用,只有你冷静缜密,能扶得住他……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嫂子!
苏毓荻抬起头,泪流满面,话语却铿锵坚定:“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已经嫁给大师兄了,此生不渝!”
苏靖渊深深叹了口气,走过来轻轻搂住了她:“小荻,哥真的不想这样……”
她听出了异样,还来不及挣脱,苏靖渊就一指点在她后颈处。她面色焦灼,但说不出什么,就瘫软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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