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月----浪雪
  发于:2009年0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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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震怒,一动气,后腰钻心裂骨地疼起来。真是可恶!过去把哥哥的话当作耳旁风,现在真的落下病根了,才知道后悔。
“你自己再想想吧。”
他叹了口气,退出去了。
苏毓荻慢慢走到桌前,拿起那把“青霓”,缓缓拔出鞘,端详着刀背上铭刻的华丽花纹。
那一年,自己也是正屏的年纪。年少轻狂,不甘心落人之后,选择了这条路。现在,有太多东西都不再需要了,不如就留给那些渴求的人吧。
那个晚上,她做了许许多多梦。自从大师兄离开,她就没有做过这样连贯而冗长的梦。
她看见了幼年的自己,缠着哥哥教自己武功。苏靖渊年轻的面容掠过一丝沉重,他说,小荻,爹不教你武功自有他的道理,咱们家只有你是干净的了……画面如琉璃一样破碎,她又看见最后一夜,大师兄恳求的目光。他瘦弱的手臂紧紧环着自己的肩,小荻,算大师兄求你,你务必要照顾好殷骁……
梦境如此真实,她深溺其中不能自拔。
不……我不要醒来……四年了,哪怕梦里相见……
当她睁开眼,看到屋里洒满清澈的月光,哥哥苏靖渊,竟然就坐在床边,用力摇自己的肩。
“哥?!”她几乎尖叫出来。苏靖渊一把捂住她的嘴:“别出声,赶快穿好衣服出来。”
她尚未清醒,茫然环视着四周:“那……正屏呢!”
屏风之隔,旁边就是那个生性怵惕多疑的小丫头,要是被她看见,不天翻地覆才怪!
“我点了她的穴,没事的。你快点,我在外面等你。”
兄妹两人沿着漱石斋后的溪流慢慢走着,一溪流水泛着银白的月光,河里的碎石也都闪出璀璨的光芒。
苏毓荻不停地揉着太阳穴,思绪繁杂:“哥,你怎么大老远的过来了?过些日子我不就回去了吗?”
苏靖渊苦笑了,远远地望着一片荒原:“不要说我,这两天人都差不多到齐了。自从当初离开漱石斋,我们还没有聚得这么齐过呢!”
她困惑,心里隐隐想到了什么:“跟大师兄有关?”
他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两个人沉默了良久,他才开口:“殷骁要重查他哥的死因。”
什么?!
她脚下一个踉跄,愣愣地重复了一遍:“重查——大师兄的死因?”
苏靖渊依然在苦笑,拍了拍她的肩:“一猜你就是这个模样。想想也没什么,殷骁坐在这个位置上也有两年了,再有一年就该换人了。可他做出什么留名的事了?现在外面谈论起来,都说漱石斋一代不如一代,殷骁那么高傲的人,你叫他怎么服气?”
她默默地听着。
“现在就一年的时间了,他若是重查他哥的死因,这是殷家的事,咱们管不了;他又打着大师兄的幌子,摆明了是做给漱石斋看的。你由着他折腾,我就不信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苏毓荻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问:“何卿……也来了吗?”
“应该快了吧?殷骁通知了我们这拨的所有人。你也不用担心,大家聚过来各有各的想法,查死因倒不是最主要的。”
她定定地看了哥哥好久,突然道:“哥,我觉得你这两年……老了好多。”
他笑了,捋了捋她的长发:“你呆在漱石斋,不知道江湖的苦。自从打这里出来,哥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天色已经隐约泛出了青白,北地的清晨彻骨的凉意在晨雾中票散开,苏毓荻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肩。他看了看天:“先去客栈里吧,我把你嫂子和小轩都带来了。”
北方的苦寒之地,长年少有过客,偶尔只有几个倒卖山参兽皮的商旅路过。这几日,镇子里却突然热闹起来,小客栈里住满了江湖异人。
清早,楼下的大堂里已经坐满了客人。苏毓荻一走进去,心下微微一惊——真的都来了?当初漱石斋的少年英才,现在已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此时,竟然在这间简陋的小客栈里齐聚一堂。
苏靖渊和昔日的师兄弟微微颔首,与她在角落里的座位上坐下了。
她撇了撇嘴:“殷骁别的不行,叫人倒是挺厉害的,几百年不露一面的人都被他招来了。”
“还不是打着他哥的招牌?”他微微冷笑,手里把玩着桌子上的茶杯。
一个尖锐的声音忽然从大堂正中传来:“要说那殷步旸,也不是什么人物,技不如人败给了何卿,还说什么旧疾复发!根本就是漱石斋的败类!”
大堂里本来极安静,说话的是个市井泼皮,那声音颇为突兀,却只有寥寥几人回头看了一眼,无人理会。
苏毓荻咬了咬下唇,脸上现出愤恨的神色,敢要起身,却被哥哥狠狠按住。
“殷骁的人,你跟他计较什么?”
“我当然知道他是殷骁的人!我就是看不惯,大师兄为了他命都陪上了,他究竟还要怎么样……”
他一笑,温和地看着她:“做弟妹的永远不知道哥哥的苦心。”
她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当初他在望月台上的事人尽皆知,一个栽在望月台的人有什么资格做大师兄?凭什么他……啊——”
只听那人一声惨叫,所有人都回头去看,那个泼皮的嘴里竟然塞着一个茶杯,满口的牙齿都被这个茶杯打掉了,汩汩地涌出血来。
苏毓荻捂着嘴窃笑了:“哥,你装得这么冷静,我以为你真懒得理他呢!”
却见苏靖渊神色微怔,手里仍旧拿着那只茶杯:“真的不是我啊……”
她猛地站起来,环视着大堂。所有人依然是冷漠的神色,事不关己地各行其是。全然不知是谁打出的茶杯。但睥睨之间,又分明都有自负的眸色。
“步旸……他是漱石斋最能服众的大师兄,这是谁也比不了的……”他深深地一叹,眉间细微的纹路漾着落寞。
她在房间里整整坐了一天,一遍一遍地看自己的手指。
畸零的手,初入漱石斋那年,被一根根生生折断,用绷带缠成扭曲的样子;刚刚愈合,又再次折断,直到整只手不差分毫地嵌入“青霓”的刀柄。
从此,她成名江湖,成为漱石斋又一个传奇。
——是大师兄的决定。
一位隐世已久的铁匠,用了十几种奇材,耗尽心血锻造了两件兵器——“青霓”和“明月”。各属漱石斋曾经的两个异人。二人死后,两件兵器就留在了漱石斋。
兵器和心法虽留下了,却一直没能有人再重拾传奇。因为“明月”剑法高深莫测,变化多端,无人可以练好。直到后来大师兄殷步旸,凭了绝佳的根骨,终于苦练功成。
“青霓”刀法和心法并不难,而且威力无穷。可当初使它的人,惯用的左手天生畸形。他天性孤傲自负,竟然让那个铁匠依他的手形铸成刀把,并立下规矩,必须用青霓刀练对应的刀法。如此一来,除非后面也有人是左撇子,而且畸形的形状同他一样,才可能再现青霓的风采。
那时,她的武功停滞不前,他最终决定,让她练“青霓”。
他苍白修长的手,果断而有力的一根根撅断她的手指,素来平静如水的脸上,淡定如常。
然,他与何卿那一战上,她当场斩下了两根手指,从此不能再用刀——只为了他。
如今,这把刀她再也不需要了,是不是应该留给渴求的人呢?
“苏师姐……”
她回头,见到谢正屏站在门口,目光坚定,棕褐色的面庞别有一种肃穆。
她让正屏坐下,收起戏谑的神色,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她。正屏被她看得有点不知所措,她忽然笑了。
“真是……漱石斋多少年也没有一个,到了咱们这儿连续出了两个。”
正屏不知她想说什么,茫然看着她。
苏毓荻正色问道:“现在我跟你说清楚,这种事没准,万一偏了分毫,手就废了,这风险你要自己担着。”
正屏听出她答应了自己,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连忙点头:“我知道。”
“第二,刀法伤腰。当年那个师兄,就是死在床上的。”
正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狠狠点头。
“第三,练了这功夫会有些禁忌……算了,日后再跟你说吧。”她生生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挥了挥手,“你这两天忌荤冷生腥,过些日子——我帮你。”
那晚,苏毓荻一夜无眠。
子夜的时候,她起身,在房间里静静站了许久。
房间中央的屏风是素白的,没有描绘任何花鸟,在月光的浸□下泛出苍白的光。一屏之隔,就是正屏。白天里,她练武向来拼命,精疲力尽,早已睡熟了。
她站在正屏床前,轻轻叹了口气,帮她盖好被子。正屏平滑的背脊上,有一大片斑驳的纹身,硕大而艳丽的花朵,隐在黑夜的阴影里。
——漱石斋入门的最后一道关卡。它要弟子走到天涯海角,身上也带着漱石斋的印记,纠缠不息。
望月台,终年潮湿阴冷的小房间,一张生铁铸成的榻,一排排细长的骨针和一罐罐粘稠腥苦的药水。
那些药水混入颜色之中,刺进皮肤里便是锥心刺骨的疼。
能挺得过这一关,方能最终列位漱石斋。
那时,她没觉得疼。只觉得有另外一种血液迅速侵蚀了她的身体,融入她的每一寸肌肤。
然后,她看到了哥哥背后的图案。都是一样班驳陆离的颜色,在他盘根错节的肌肉上宛如伤痕。哥哥……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江湖上,能依靠的,只有他宽阔的肩膀……
最后,又是那个颤抖的脊背。四年来魂牵梦萦,不知多少次梦中相见……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她神色一凛,轻声出门。
荒僻的院落安静如常,只有一只大红色的妆奁放在门口正中。
她迟疑地拿起,只见妆奁上面附着一张薄纸,字迹狂野——“近闻荻妹择贤以配,大喜将近,为兄薄礼相贺,望不吝笑纳。”
她皱眉思忖了一阵,犹豫着打开,顿时心口一撞,手一抖,整只盒子掉在地上。
妆奁里的红绒垫布上,赫然放着一只断手。小指被齐根斩下,她一眼认出,是何卿的。

—青霓弄转江天畅—

九年前,京城苏家的幺女苏毓荻入漱石斋。
漱石斋,少年才俊的云集之所,隐秘在北方的苦寒之地,藏有数不胜数的心法秘笈与武林异人。每五年广收一次弟子,不问出身门第,只看武功才略。
五年之后,学成出斋,最杰出的那个人会留下,成为大师兄,管理漱石斋的后辈,再扶持他们五年。
苏家名动江湖,却不折不扣是黑道上的人物,做着中间人的生意,手下有一大批刀手。
但苏家向来子嗣单薄,长子苏靖渊已经先于妹妹五年入了漱石斋。而那里的规矩,身在漱石斋,便一律不得理江湖事。偌大的生意,一双儿女却数年不得沾手。
入门的最后一关,是纹身。
苏毓荻紧紧抓着哥哥的胳膊,漆黑的眸子却狡黠而好奇地扫着桌子上琳琅满目的骨针药水,浓密的睫毛闪烁不停。
苏靖渊无声地蹙起了眉。这一关,无非是为了摸清弟子的天资骨相,看看他们能扛得住几分疼痛。妹妹天生精壮,自然不会如当年的殷步旸……然,让她入漱石斋,又究竟是对是错呢?
自小,父亲执意不肯教她武功,她便缠着自己教她。自己经不住她撒娇耍赖,随手教了她几招。谁料她聪颖早慧,平日看着父兄习武,竟然有所小成。
生在苏家,不习武又能怎样?最终依然身不由己。
纹身师走过来,拈着一支细长的骨针,缓缓下针。
“啊——”她尖声惊叫,一口要在了苏靖渊的胳膊上。苏靖渊吃痛,猛一抽手,只见胳膊上已经有了两排渗血的牙印。
他狠狠拍了一下她的头:“乱叫什么?还没开始呢!”
纹身师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她很不满地抱怨:“我……我害怕嘛,听说大师兄当年都疼晕了呢。”
他轻叹了一声,颇有些尴尬:“他……漱石斋这么多年,不也就他一个晕过去的吗?”
纹身师开始施针,她的背脊略颤了一下,慢慢放松了。
“哎呀,吓死我了,以为有多疼呢。”
苏靖渊松了口气,怜爱地抱紧了她:“还要等上半个时辰呢,你高兴早了。”
纹身师始终不发一眼,眼睛里却闪出精光——果然是筋骨奇佳!练武之人,若是扛不住疼,起步便弱了一分。如当年的殷步旸,竟然在这张榻上活活疼昏……难得她一个女孩子,竟然这般精壮。
图案渐成,大片硕大的花朵布满了她略宽的后背。她无聊得昏昏欲睡,苏靖渊仍旧不太放心:“还能忍住吗?”
“唔……能。小时候我摔断了胳膊,你生生帮我接上,还没有那个疼呢!”
三个时辰安然度过。
纹身师落笔:“骨相粗阔,筋肌健强,天资奇佳易成大器。”
夜半,漱石斋外的小酒馆里,本来已近打烊,却突然闯进来许多粗野的沙匪,一路抱怨着占满了酒馆内的桌椅,大骂叫老板上酒。
“本来以为少东家进了漱石斋,咱们能消停两天,哪知道他大老远地把咱们叫到这个天寒地冻的鬼地方!”
打头的那个怨气最大,一坐下来便开始叫骂。其他人也连声应和。
“他就不怕跟当年的何卿一样,被剁了手指头轰出来?咱们的活儿不就拖了两天嘛,犯得着玩这手?”
“就是!他们苏家人丁稀少的,这么折腾咱们不怕绝后!”
谁也没注意到,酒馆的角落里坐着一个黑衣少女,擎着一个酒杯冷冷地打量着他们。听他们骂够了,她嘴角一挑,悠然开口:“裘寨主,让你跑个腿儿,犯不着这么挤兑我哥吧?”
她的声音不大,清脆的北方口音有些讥讽的意味。气定神闲中透着十足的把握。
寨子里的人吓了一跳,一见到她,立刻收敛了许多,陪笑着岔开话题:“哎呦,感情是二小姐啊,您老人家……不是刚刚也进了漱石斋吗?”
她冷哼一声,年轻的脸孔上现出一种老道的不屑:“所以你们以为自己可以逍遥了?说说吧,这票生意怎么回事?”
那些人支支唔唔,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站起来,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一桌一桌地斟上酒:“我知道,你们看我和哥现在都进了漱石斋,以为爹不稀罕管你们这些小生意,就开始偷懒了。但是你们也不想想,我总得把该了的事都了了,才能安心入门吧?你们还想说什么,赶快说完。”
她虽然是一副无所谓的口气,言下之意,分明已经动了杀心。打头的心中一紧,再看她时,她目光中已经闪过一道精光。
“二小姐,您这么说可太不近情理了。大家都是一条道上混的,您不是不知道这中间的难处。耽误这一时半刻的,不必说这么重的话吧?”
她自顾自地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随手拍了拍打头的那人的肩膀:“哎,我们也就是中间人,当然不想为难你们,可东家不乐意啊!咱们这不也是按规矩来嘛——”
谈笑之间,她的手一抬一放,惊鸿闪电般,直击那人天灵。
这一掌,力道极大,他的头骨当场破裂,红白的脑浆血液四处流溢。
“苏毓荻!”
所有人都惊呆了,几个二把手又惊又怒,纷纷拔刀。
她的眼神冷得像冰,在小绒扇般的睫毛下一闪,飞快地扫过众人。
“规矩,我哥都跟你们说清楚了。你们自己再选个当家的吧。”
她转身就向门口走去,背后十余把斩马刀挟着劲风劈来。她出手奇快,宛如鬼魅一般,夺下了离她最近一人的刀,然后回身横扫。兵刃相接迸出的火花洒了一地。
苏毓荻的武功大多是哥哥教的,刚猛雄劲。但终究是个女孩子,那些人想不到她的劲力这样大,有三四个人当场兵器脱手。
她唇角始终挂着不屑的浅笑——京城苏家长大的孩子,虽然父兄自小不许她沾手家里的生意,可耳濡目染的,这些人的门道心思她也能猜出大概。
哥哥还没出漱石斋,父亲又顾不上这些二三流的刀手。他们今天必然会动杀心。如果自己有什么不测,苏家根本拿这些散兵游勇无奈。
她扔了手里的刀,赤手空拳,出手便直逼印堂,地上瞬时倒下了五六个人。
背后又是一刀,她招架不及,却听“叮”的一声,那个人的刀脱手飞出,掉到远处。趁着旁边几人大惊失色,她连续数掌,所有人都倒在了小酒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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