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流年----尘色
  发于:2009年0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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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容目光微动:“你,觉得腻烦了?”
归梦一怔,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不觉表达出了厌倦来,在意识到的同时,便想起了某个人说起的那句话。
把秦楼关了吧……你把它关了,跟我处日子吧?
如果你肯如今跟我走,多好。
眼中一黯,归梦却还是不自禁地开了口:“主人……我想,把秦楼关掉。”
话出口时,归梦都要以为自己疯了。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去想自己跟子桑南的将来了。日子一天天地过,都是一天天地偷回来的。终有一日要分离,从此天涯路远,再不相见。
也许是这晚的景容实在太过温柔吧?仿佛自己说出什麽,他都会点头答应。
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傻话。
不知过了多久,归梦感觉到景容伸过手来搭在自己的肩上。
“你有什麽为难处吗?”景容的语气始终带著一抹漫不经心,却让人无法忽视。
归梦轻笑摇头,虽是下三流的地方,但有皇长子的照拂,他还能有什麽为难?
“是为了子桑南?”
归梦一怔,点头或是摇头,他突然无法决定了,最後只能维持著微妙的沈默。
也许不只是因为子桑南的那些话,也许是因为这麽多年,自己真的觉得厌倦和疲惫了。
想要结束,然後重新开始,他觉得,那个新的开始里,似乎有他与子桑南的某个可能。
搭在肩上的手轻拍了两下,他听到景容的声音:“京中有事,往後些日子,我就不来了,如果有什麽特别的事情,你可以用老方法联系我。”
“是。”那话题果然被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归梦也并不觉得奇怪。
然而景容在沈默一阵後,又补上一句:“秦楼那里,若没有什麽为难的,便好好地做下去吧,还有用得著的地方。程卿来扬州,你也不必害怕,我一定会护著你的。”说罢,也不管归梦如何,景容往外看了一下,便又自窗边翻了出去,转瞬消失在窗外的茫茫夜色之中。
归梦也忘了摆出恭送的姿态,只怔怔地站在那儿,仿佛一切都在景容说出“我一定会护著你”的时候全部静止了。
曾经也有谁跟他说过同样的话,那时星光烁烁,万籁俱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一声犹带稚气的许诺。
诚恳而真挚,让他记到如今。
那是他还不叫归梦的时光。
牡丹班是凤阳城里的大戏班,当家花旦月娘有个在城郊乱葬堆里捡回来的干儿子,叫作越七。
越七不像戏班里的其他孩子,每日压腿拔筋捏著嗓子练唱腔。越七是凤阳城小街小巷里的孩子王。
谁都不敢欺负他,十二三岁上,仗著一张极骗人的脸,东家疼西家怜的,平日从不缺米糖果子,因此爱跟著他混的孩子,十个指头都数不完,可越七一个都不理睬。
凤阳城的那些小鬼们最讨厌的,是城南子桑家的独子子桑南。三岁能诗五岁能咏,被城中上下奉为神童,各家各户教训孩子时是必定要拿出来做榜样的。
月娘很少管教越七,越七自也没有被拿去跟子桑南比较的经历,只是他也看这小自己四岁的孩子不顺眼,平日里见著了,大则拳打脚踢,小则大骂一通,让子桑南每每见到他就绕路走。
只是时日长了,城里的孩子都发现,子桑南喜欢跟在越七後头。
他们自然不明白,子桑南心里却精明得很。虽然从来对自己恶劣,可是越七只见不得别人欺负自己,每次有别的小孩来折腾自己,他就像有什麽被抢去了似的,肯定是第一个扑上去教训对方的。
虽然这样看起来有点没出息,可是子桑南还是喜欢跟著越七。
越七会护著他,越七长得很漂亮,越七心情好时会赏他从婶婶阿姨处骗来的果子吃,越七心情不好时,会抱著他说心事。
而越七说得最多的,是戏班里的人嫌弃他不肯学戏,说他是个浪费米饭的。


这一日抱怨了大半天,越七搂著子桑南的手发狠地咬,子桑南痛得眼泪直流,又不敢吭声,只间或低声劝他:“回家吧,天色很晚了。”
越七双眼发红地瞪他,没有说话,咬了半天累了,才怏怏罢手,蹲在一旁。
子桑南把满是口水牙印的手抽回来,暗自咧了下嘴,一脸正经地训越七:“天色都这麽晚了,你还不回家,你娘肯定要担心,那你这就是不孝。《孝经》有云,夫孝,德之本也,教之……”
话没说完,越七揪了他的衣服,挥拳头:“你再之也本也我就把你揍得叫爹喊娘的!”
子桑南抱著头缩到一旁,不敢再说。
看著他一脸窝囊,越七也败了兴致,收了手转身:“我回去了。”
“唔,唔。”子桑南一边点头,却始终隔著三两步跟在他後头。
“你跟著我干嘛?”
“送你回家。”
“我干嘛要你送?”
子桑南漾起个极灿烂的笑脸,拍胸膛:“我保护你。”
“去!”越七啐了一声,懒得理他。
子桑南却觉得越七是默认了自己的话,乐滋滋地跟在他身後。
近了牡丹班的大宅,便能看到院子里站在三个人,全不像平时那样大家都进屋去吃饭了。
子桑南认得,那三个人之中,有牡丹班的班主和当家花旦月娘。还有一个,猴头尖腮的,他就不认识了。
越七扯了扯他,子桑南便乖乖地捂著嘴跟著他绕到另一边,两人躲在围墙花窗下,垫起脚来偷听。
花窗太高,两人太矮,到底听不真切,只隐约听到班主说:“你捡那孩子回来,没替咱们赚过半分钱,倒是天天浪费米饭,现在侯爷肯用那麽高的价钱买他,是咱们的福气,也是他的福气啊。想想看,他不爱学戏,留在班里也没什麽作为,跟了侯爷,将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多好。”
很多话,越七和子桑南都并没有太明白,只是有人要买越七,班主在劝月娘,这是他们都听得清晰的。
子桑南看到越七的脸都白了,拳头捏得比任何时候都紧,却是在微微地发抖。
他想了想,大著胆子伸过手去,握住了那只手。
越七没有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月娘的声音,她似乎很犹豫,却还是道:“您说的也对……就由您来做主吧。”
越七猛地回过身靠著墙蹲了下来,子桑南连忙跟著蹲下去,张著眼死盯著他。
“逃吧?”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谁开的口。
“她说不会抛弃我的。”越七低喃,声音里已经有了哽咽。
子桑南知道越七难受,越七曾经说过,他恨他的生身父母,以为他们把他抛弃了,他长大以後,要出人头地,让月娘过好日子,叫他的生身父母後悔一辈子。
而现在,连月娘也不要越七了。
“不行!”越七突然站起来,“我要问清楚!”
子桑南死命拉著他:“你现在进去了,就逃不了了!”
越七一脚踹过来:“我才不像你那麽笨!”
子桑南抱著脚痛得冒眼泪,看著越七一边往里走一边说:“你等著我,我去试探试探,如果是真的,我们就逃。”他便点了点头,乖乖地坐下去等。
那天,是子桑南第一次看到越七的眼泪。
天色黑尽时,一个单薄的身影从後门窜出来,一把扯过他就往郊外跑。
子桑南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用力地抓紧了越七的手,怕一松开,两个人就会在黑夜中走丢了。
天上星光烁烁,月色清明,跑在一丛又一丛的野草之间,风的气息夹杂著夏日的草香扑面而来,泪干在脸上,手上始终握著温暖,那种感觉让越七在那之後很多很多个十年里,都记得清晰。
不知跑了多久,远处开始传来了吆喝声,两个人跑得气喘吁吁,话说出来时,都几乎要被喘气声淹没了。
“我好象听到有人叫你。”越七说。
子桑南喘著大气回:“哪有!”
“呐,我说你干嘛跟著我逃?”
“保护你呀。”
“你他奶奶的别逼我停下来揍你。”
子桑南连回话的气都快没了,干脆闭嘴。
“喂,回去,你家里人在找你。”越七开始松手。
子桑南却死死捉住,甚至挣扎著把另一只手也搭了上去:“不回。”
“你自己说的,让父母担心就是不孝。”
“他、他奶奶的儒家说的都是废话。”子桑南第一次学越七的口气说。
两个人都开始觉得累了,一天没吃东西,脚上也渐有些软了。
火光渐近,映得天边一片赤红,仿佛连星光都黯了。
子桑南渐渐地有些说不上话了。
越七没有再说让他回去的话,只是偶尔回过头来叫他,子桑南喘著大气回他一个极响亮的“在”字。
越外外跑,路便越崎岖,越七走在前头,脚上一拐,下意识便扯住了子桑南作支撑,他是站稳了,子桑南却一个踉跄直栽在地上。越七跑出好几步,才匆匆绕回来。
“你这累赘!”嘴里骂著,越七却极紧张地扶起他,一边睁大了眼要看清他身上有没有伤。
子桑南推他:“你怎麽跑回来,往前跑啊,我会追上去的!”
“我不等你,你这笨蛋怎麽可能追得上我?”
子桑南怔怔地看著他在月色中的脸,眼前有些模糊了,急得直跺脚:“阿七,你不能被他们捉住啊。”
“捉住也没办法了呀。说不定那姓侯的会对我很好呢?”
“我不要,我不要!如果他对你不好怎麽办?”
越七看著他,无声了。
子桑南死死地捉住他的手:“阿七,你记著,一定要记著,我一定会护著你的。就算真的被捉走了也不要怕,我一定会来救你的,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撑下去。”
我一定会来救你的,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撑下去。
之後种种,不堪回首。
归梦被梦魇惊醒时,才发现自己竟靠著窗边睡著了。
那时候许下的诺言,离现在已经很久远了。
当初许诺的人,也早已将一切忘得干净。
自己,也已经不是那时候的阿七了。
那之後十年,他已是扬州城里的秦楼当家,夜夜奢华看尽,把曾有的梦想和决心,骄傲与尊严,通通抛却。
那一年,当今天子封次子三洲夙容为太子,新太子下的第一道命令,是严查各地人口贩卖。
那一年,秦楼新买进三个孩子,来卖的人,是个路过扬州的人贩子。他已是人脉关系俱备的秦楼梦当家,顶著风头任意妄为的事,他不在乎。
那一年,扬州知府升迁,新上任的知府烧的第一把火,便是到秦楼问罪。
那时春光正豔,微风和煦,年少的新知府穿著一身青色袍子,用极陌生的眼神看著他,站在门前倨傲地拱手,道:“久仰,我叫子桑南。”


自那一夜,子桑南半月没上秦楼,归梦似也不在乎,依旧夜夜笑意盈然地应付著各色来客,手腕也似越发地高明了,经常一夜下来,滴酒不沾,却骗得对方散尽千金。
半月之後正是七夕,秦楼里更是热闹,归梦只任几个当红小倌去应付,自个半倚在柜台前,漫不经心地拨著算盘。
直到子桑南领著一人走了进来。
归梦的手微顿,抬头见微泫和欲嫋都走了过去,终是罢了手,整了整衣衫,跟了去。
“哟,这不是子桑大人麽?不知有何见教?”夸张地行了个礼,归梦的唇边挂了半分挑衅的笑容。
子桑南扫了他一眼,没说话,只微侧了身,道:“这位是靖安侯程卿。”
一人自子桑南身後走上前,面容俊逸,眉目间却带著半分男子鲜见的妩媚,肌如凝脂,让人不轻易看出年龄来。衬著锦衣华佩,和他右手食指上的金制指套,便越发显出一身清贵。他半眯著眼朝归梦一笑:“想来,这便是秦楼的归梦梦当家吧?”
归梦回他一个得体的笑容:“归梦见过侯爷。”
程卿目光没有离开过他的脸,这时眼中笑意更深,却让人觉得冰冷:“自然是见过的。只是这许久不见,梦当家是越发地标致了。”
几步的微泫朝欲嫋挑了挑眉头,欲嫋忍不住笑了。
这人当著子桑大人的面就开始挑逗当家了啊。
像是那一笑引去了程卿的注意,子桑南介绍道:“想必侯爷也听说过秦楼三绝,那儿站著的,便是当中的‘绝豔’微泫和‘绝色’欲嫋。”
微泫欲嫋各自行了礼,程卿只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不过如此,比不上当家你啊。”
此话一出,连子桑南的脸色都有点变了。
归梦粲然一笑:“谢侯爷。”
“秦楼三绝,这里只是两绝,那麽第三绝呢?”程卿凑到归梦跟前,软声问,带著指套的食指似是随意地一指,“那边那个?”
众人顺著他所指看去,大厅中央一人抬头看来,虽不似微泫欲嫋的出挑,却自有一股醉人的风度,仿佛连眨眼都会让人为之倾倒。这时见众人往他看去,他便浅浅笑开,点头为礼。
子桑南道:“不是,那叫笙歌,倒也是这楼里排得上名号的小倌。”
“哦。”程卿敷衍地应了一声,又自看向归梦,“倒是跟当家你有点像。”
归梦的脸色微微地白了,强自维持著完美的笑容,道:“侯爷说笑了,秦楼里他们才是主角,归梦不过是个陪衬。不只侯爷看上了谁,归梦让他来陪。”
“我看上了你。”程卿下巴微扬,笑得很惬意。
子桑南的目光如箭似的看向归梦。
归梦只当不知道,笑著道:“归梦不值钱,侯爷难得来扬州,归梦实在不愿败了侯爷的兴。也不能让旁人说侯爷没眼光,到秦楼里来,居然挑上个陪衬的。”
程卿挑了挑眉,只看著归梦笑。
归梦表情不变,手上却渐有些发冷了。
“侯爷喜欢当家这样的,想必也会疼爱笙歌吧?”一个声音响起,软软的似带著无尽情意,程卿抬头,便看到笙歌已走到了自己跟前,没有像寻常小倌那样求欢,只张著一双水目看著自己,那眼中几可乱真的深情,倒让他真有几分心动了。
程卿转眼看归梦:“若这小孩伺候得不好,当家你得赔我。”说罢,笑著搂过笙歌的腰,往大厅里带去。
“当然。”归梦极爽快地应下,却觉得力气一丝丝地自体内抽里。几乎要跌倒下去。
子桑南在一旁始终看著他,心中微动,走近去,正要开口,归梦却已扬眉看来,眼中依旧是惯有的挑衅。
一口气哽在喉头,子桑南笑得天下太平:“梦当家好不厉害,侯爷远在京城居然也知道你的名字,千里迢迢跑到扬州来,第一天便要上你的秦楼了。”
“归梦做的是美色买卖,自希望更多的人知晓,多多上门,哪里有听说过婊子嫌恩客太多的?”
“谁说你是婊子了?”子桑南忍不住皱眉。
归梦虚伪一笑:“归梦有自知之名,深知在子桑大人眼里便是如此,实在不好争辩,不如认了。”
“你就非要这样跟我说话吗?”子桑南冷道。
归梦下巴轻挑:“怎麽说话了?”
“你给我把这模样收起来!”
“笑话!”归梦的声音微扬,唇边笑意不改,眼中却已冷若冰霜,“归梦从来就是这副模样,子桑大人您看不惯的,转身往後五步便可出门,归梦──不送。”
说罢,归梦再不看子桑南一眼,随手夺了微泫手中的酒杯,往人群走去。
身後传来一阵掼碎瓷器的声音,他也没有回头。
知府大人与秦楼当家从来都是冤家,旁人也见惯不怪了,见归梦端了酒出来,好些人都堆了笑脸来请他,他便一一敬了过去,笑容依旧,看不出半分端倪。
只有始终僵立在门边的子桑南,看著他那一样带著笑的眼中,极淡的厌倦,心里有些後悔了。
“子桑大人何苦非要跟当家作对到底?”微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子桑南转头,见他递来酒杯,便伸手接了,苦笑道:“这麽多年,习惯了。”
“当家今天,有点奇怪。”
子桑南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片刻不离地跟著归梦。
微泫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也没多话。
归梦应付了一阵,那本压在心底的厌倦如春笋般拔节,又敬过一桌,他转头朝微泫招了招手,微泫走了过去,听他道:“你跟欲嫋应付著吧,都是些想讨好你们的人,也不怕他们闹事。我先回後面去了。”
微泫没多有问,只是应了一声:“当家放心。”
归梦笑著拍拍他的肩,转眼扫过子桑南,最後低眉,回身走出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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