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人----Banana[二]
  发于:2009年0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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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往在刘庄,这些事自然有下人做,从来不需要操心。
不过说得上经历的时候,倒还在后面。往后的日子里更发现这里的人其实都过得很有规律,......早上很早便出门,等到了傍晚时分人又已经七七八八地回来得差不多了,总是赶在太阳的前面。一天末了,大家合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坐院子里吃饭,吹牛喝酸茶,不过午夜就已经没了声音。
......有一次趴在木窗上向外看,四面人家的灯纷纷灭掉的光景不知为何却很是让人想哭。而有时候看从身边跑过去的小崽子把木板当滑梯在玩,心里很是惊讶,......这种地方,冬天冻,夏天潮,为何住在里面的人却还能这么快活?
好像这日子过成这样已是很大的福气一样,......都在拼命地珍惜。平淡之中更觉得淡定,仿佛外界的兵荒马乱进不了,而里面的平和安定也出不去。
......这种日子,要换成以前在刘庄生活惯了的刘绍恩,倒不如去死来得痛快。
而现在,......他觉得,刘绍恩这三个名字上面已经没有了重量。
不是刘庄踢走了刘绍恩,......而是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
连这么简单的挫折都能让自己失去心力,......连这么小的满足都能让自己觉得安逸。......还记得躺床上的时候看的天花板,越看就越离刘庄远去,......越来越配不上那个责任和是非同为一体的地方。
"......刘三......哎,......绍恩?"
李义看他的思绪越飞越远眼神也越来越世外,连忙伸手拉住他叫他注意过来。
"李将军?"
"哎,我是说嘛,......就不该跟你提这个。"
"......那将军过来是为了何事?"
李义有些故作神秘地笑了笑,"......有人过来看你。"
刘绍恩一愣,本闪动了些光彩的眼睛又瞬间失神,李义能带来的人除了刘洺遥还能有谁?......事到如今,自己还有什么脸去见他。
"......你不想知道是谁么?......刚刚我念的词那人在来时的路上便一直念,只要看着一地的黄花便开始念。"
"不可能,我二哥那么讨厌这首词,怎么可能去念?"
"我有说是你二哥么?"
李义眼看巷口不远了,脚步反而停了下来不再往前走。刘绍恩觉得很诧异,便也停下来想着刚刚两人说过的话。
渐渐的,他双眼睁大,......甚至李义能看见里面晃动不安的,竟全是劫难以后最深的挂念。
恐怕那是他中了弹一头栽倒在水的时候,...... 最后想起的人吧。
李义笑了笑,抬头看看巷外的蓝篷马车。
"她在那,......去吧。......现在已经没人拦着你了。"
话没说完,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刘绍恩跑过身边,卷起了一身的风绕着李义不愿走,......还满是泥土的味道。
他在跑向什么?......自己又在走向什么?
李义觉得那巷口就像一条狭路,刘绍恩出去,自己是进来。而且越往里面走,缝隙越小,......他很怕等没路可走的时候更没有头让自己回。
结果,还是走了,只为藏在心里的一双眼,一双眉。
......不想看他再哭而已。

往事不归

刘绍恩偏偏头,刚好看得见青城神气无比的山门,比周围那些花花草草还要高许多,山气一散开就呆呆地立在半山腰。
多少朝多少代的痴男怨女从它下面走过去,香火把整座山都烧香了。
而再往下,应该就是青白江。被都江堰管了几千年,祸害都给人当神仙一样供者。那里的人天天水里来水里去,靠着过活的还真是这些亦正亦邪的雪水,......恨得很却离不开。
每当风起,桥和水都一起遥,山里的人从这边过到那边,有许多一辈子都是如此。
......一辈子都在这里等着自家的新漆慢慢腐掉,然后再上新的。
刘绍恩向前走了几步,借着位子让来凤的侧脸把那些都挡了起来,让自己眼睛里面除了天,就是那人的脸。
"......你看着我做什么?"
来凤下意识地转头躲开,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来的路上明明兴奋得很,可见了面两人就只管互相看一句话都不说,好像在斗气一样。
听她开口,刘绍恩笑了,被折磨得尖掉的娃娃脸上两个酒窝一起一伏,像河里的水瓢。
"哎,......你倒是说话啊?!"
"不说,听你说。"
"......说什么......"
"我一直都在等你说。"
来凤愣在原地,那些被自己一层层冰封的往事在这人的笑脸前总会化开,慢慢地眼里淌出泪水。......比刘庄屋檐上的水帘还要让人心痛。
"可我等了又等,终究还是过了时间。......我说你还有我,......可是你好像没有听懂一样,又让我等了好久。"
刘绍恩上前拨掉来凤头上的黄花,等人比黄花都要老了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做这般事。
......还能不能为她掬满一手的花。
"你还有我啊,笨丫头。"
"......可我以为你走了。"来凤有些生气地撅嘴,眼泪滴得让她不敢抬头,"......那天雾还没散我就看你走了。"
"啊,......来凤。"
刘绍恩有些站不脚地皱皱眉。
来凤瞪眼,"你还敢说没有?!"
"......可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乖,......别气了。"
"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你怎么可以。"
"别说了。"刘绍恩抬起来凤的脸,知道那人的妆已经花得一塌糊涂,知道她是不好意思让自己看。......这丫头,几个人都是一起长大的,还有什么丑模样自己没见过?
刘绍恩深深吐了口气,嗅着山气舒展开了眉头,"其实也没走远,......个把月来一直都在这里。"
"......为什么那么久都不捎个话回来?"
"......我的腿摔断了。"
"怎么?!"来凤张大眼睛看着刘绍恩的腿,眼泪一把一把地掉,就差没有伸手上去摸摸,"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不碍事不碍事。"刘绍恩笑着扶她慢慢坐在地里,像小时候经常做的事,......坏小子说着话把小丫头弄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可这样的感情又越来越好。
的确,感情是越来越好,见不得,离不得,恨不得,爱不得。
一路纷纷扰扰这样过来,来来又去去,去去又往往。
等终有一天能肩并肩坐在这里的时候,......人也都不小了。刘绍恩让来凤把头靠在自己肩上,两人的对面刚好是那座木头屋,远远地有烟袅袅起来,在黄色的平原上只随了一点儿风往左偏着。
刘绍恩想了想,伸手擦去来凤脸上的泪。
"我想在山里随便找个地方,早上我出去耕地,你就在屋里做事,这样用不着晚上我就能回来。......然后和其他人在院子里吃饭,喝茶。当然,如果你喜欢,我们还可以在院里种一棵像刘庄那么大的树,不过那得等很多年了。"
刘绍恩眨眨眼,"没有刘庄那么好,......日子会有些苦。来凤,......愿意和我一起吗?"
来凤坐在身边,脸上有些傻愣愣的,"......和你一起?"
"对,......从刘庄里面出来。在这里,我可以天天陪着你。"
"可是,......我......"
"要想?"刘绍恩笑着摸摸头,"那有什么,我就等着吧。"
"绍恩,......我不是。"
"我愿意等,......你想多久我都愿意等。"
说罢,刘绍恩起身向田里走去,"我记得你喜欢做花冠,......那里的花好我便帮你采些回来。"
来凤扭头,"那是多小的人才玩的事,......刘绍恩你还长不大么?"
可听不到回声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身边。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起,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谁在醉了?......又是谁,回不来了?
黄花那么深,深得她看不见来路也见不着归途。
张狂的话,
嬉笑的话,
疯癫的话。
又是谁在不负责任地胡说八道?
来凤慌张地抬头,突然之间觉得周围的风声越来越紧,紧到让自己说不出话来,紧得像有人掐住自己的脖子,无论怎么挣扎那人都不放手。
......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心中更有一首离别的曲在一直地唱一直地唱。
前人唱遍了天荒和地老,今人也唱得沧海变了桑田,那么多年了,一到离别时就是这样。
来凤想,......这不是离别啊?!
不是离别,那为何又要唱离别?
......为何?
风声骤起,人声骤停。
砰地一下枪声便回答了她。
"......绍恩?"
来凤像瞎子一样伸出手,可满地的黄花却乱了她的眼,让她生生在哭断心肺,......却没一丁点儿的回音。
"......绍恩!!!!!!!!!"
用尽全力喊了一声,回答的只是飞鸟的尖叫。
......绍恩,她觉得有些累了,弯着双腿想坐下去。
慢慢等好了,慢慢等,那人总会回来。
又是砰地一声,子弹直接打在脑门。
来凤摇晃了一下身子便倒在田地里,吭也没吭地死了。
那天,恐怕青城的山里都听见了她那声哭喊,飞出来的鸟儿叫得声嘶力竭,凄惨得很。
刘绍恩就在两米开外的地方被李义死死按在地上,刚好对着来凤无神的眼睛。......一个人血还在流,一个人泪也没干。刘绍恩趴在地上把嘴唇都给咬破,若不是李义掰开他的嘴,恐怕他的舌头也会断。
很快,头上簌簌的风声去了,硝烟也去了。
天,终于开始下雨,滴滴答答在泥地里把离别给奏响。
......总是泪,总是泪,总是离人泪。
......我们一遍一遍地唱,可离别终于来了,像突然暴雨,......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刘绍恩抱着软绵绵的来凤,抱着没有一点儿气的来凤。
......一个没有任何生气的活人抱着一个死人往黄花地里走去,活人以为死人还活着,......可现在连地上的油菜花都知道她死了,正在呜呜地哭呢。
雨水一直往脸上灌,刘绍恩的口开得有些艰难。
"......我刚刚问你的事,......你肯答应么?"
来凤看着他一句话没说,脑门上的窟窿又黑又红,还能看见脑浆。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刘绍恩有些狂喜地笑了起来,连忙把那人紧紧抱在怀里。
你说,......绍恩。
......你最后同我说的,......就只有那么点儿?
......笑着笑着他又哭了。
李义把帽子取下来倒掉里面的水,......再扣上的时候不为挡雨,......也挡不了。
皱眉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头对赶来的四儿说了几句便走了。
四儿点点头,擦掉脸上的雨水也随着回去。
终于,黄花地静下来,刘绍恩抱着来凤哭哭笑笑,笑笑又哭哭,活像一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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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的枪响后,又死一个无辜的人。城里人个个都觉得芒刺在背,生怕下一次无端端挨枪的就是自己。
而刘庄的白纸整整飘了三天,白灯笼也挂了三天。......刘老爷还怕来凤找不着回来的路,亲自抬把椅子在门口坐着,看那可怜的魂儿什么时候回来......
今夜用心再一听,还是有呜呜的声音从风里传过来。
......从来凤的身子顺着府河水流下去的时候起,这庄里面的哭声一直没断过。还不是别人,......是那个连话都说不全的小崽子。......他一哭,整个庄的人都跟着哭,到了夜里呜呜的声音更是凄凉。
刘易文抱着刘晓坐在灵堂前,两人的眼睛都肿得吓人,刘晓还一边抽一边泣,看着就快断了气。
他再怎么哭,娘也不会回来了,......这点儿庄里的人都能知道。可小崽子不管这些,往时只要一闹,娘娘就会抱抱,......他可不管。
不管世事的人,不懂生死,......刘易文叹了口气,鼻子一酸也想陪他一起哭。
"......易文,你别来了。你一哭晓晓就要闹一个晚上,...... 都三天了,总不能一直这样。"
刘洺遥拿来毛毯把两人裹紧,抬眼看着供在堂前的灵位,那烫金字都被袅袅的烟给薰黑,红油白油一地滴着。静下来以后,一声声地嘀嗒声就可以很清楚地听到。
刘洺遥揉了揉眉心,这几日的事在脑子里慢慢沉淀了下来。
先是来凤她娘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死活不来,再到杨光戴着帽子过来上了几柱假香,......而被折腾得最厉害的还是庄里老些的人。虽然明白人死了再怎么伤心难过也要热热闹闹地送,但一想到平日里那人说话,那人笑着的模样,就还是忍也不能忍,都纷纷呜咽着。
......不过相比之下,刘洺遥倒是担心刘绍恩会不会就这样成了傻子。
看那小子一直坐在堂前把灵位给看着,虎视眈眈的样子让人还以为他会把那东西一口吞下去。
刘洺遥摇了摇头,若不是那日亲自送来凤上车,......恐怕也不会这样。
"......洺遥,天色都晚了,我也不便多留。......人死不能复生,还是想开点儿吧。"
李义从椅子上起来,理顺长褂,缠在上面的香火纷纷落到了地上。
"......这几日打丧火还要多谢将军。"
"不谢不谢,那日的事我也在场,......多少都有点儿责任。"
"......李将军,......这是人命,谁该负责就是谁,别随便揽在自己身上。"
刘洺遥起身和李义一同出门,引着那人向院里深点儿的地方走去。李义低垂眼眸跟在身后,自己实在是拿他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没有办法。
"洺遥?"
"......我没生气。"
李义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那为何说那番话?......你可知道在堂前那么说有点儿......"
"有点儿怎么样?"刘洺遥转头向后看了看,确定灵堂那扇门关的紧紧地才开了口,"......李义,那话是说给你听的。"
"......你想让我查出来是谁开的枪?"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背后的人。......李义,这人你我心中都有数,而且你也明白我等的是证据。"
李义皱眉,"就算有证据你能把他怎么样?"
"......留着,总会有用。"刘洺遥挑眉拍了拍李义的肩,"李义,这事还得靠你。......庄门就在前面不远,我就不送了,慢走。"
"......洺遥!"
刘洺遥停住脚步看那人还在原地站着,有些纳闷地拧眉,"......有事?"
"没有没有。"李义笑着摇头,"去吧,我自己能找着门。"
"......过场真多。"
刘庄里死了人,本来又潮又阴湿的院子就更显得鬼气。刘洺遥合门的时候看见那人还站在院子里,只有人影,没有脸,跟回魂的灵一样静静看着活人,让他头皮发麻。
而那些夜路走得多的人肯定都吓得坐到了地上,......刘洺遥摇头关门,这最后一夜四个人一定要好好过完。
等夜深了,李义坐车往城里走。
开车的副官觉得他今晚一直抽烟怪得很,便开口问了一句,"......将军可有什么烦心的事?"
李义摇摇头,随手把烟丢到窗外,"没有,开你的车。"
"是。"
小黑车一边开一边晃,一会儿亮一会儿黑。
李义把手靠在窗外让冷风吹得冰凉,吹得没有任何知觉连烟灰掉在上面都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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