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霄转过头看着紫英,依旧沉默。
“想必,师叔和天青前辈一定是至交吧。”
“哼!至交!”
信誓旦旦地说生死与共,却背信弃义,这可算至交?我经脉逆变深受烈炎侵蚀,他却私自带走望舒与夙玉私奔,陷我于万劫不复,这可算至交?口口声声说琼华是人间地狱,却甘心让我留在这里饱受折磨自己逍遥世外,这可算至交?
“他若还在世上,我定会亲手杀了他!”玄霄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前方,那种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是吗?”紫英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
“师叔明明心有眷恋,又何必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玄霄眯起眼睛看着紫英:“我心有眷恋?哼,你倒是说说,我如何自欺欺人了?”
“师叔和天青前辈的过往与其中的纠葛,紫英自是不知。但师叔如今来到即墨有所感怀,难道不是因为想起了故人?”
“……”玄霄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既然如此,师叔又何必在乎你们之间的种种过节?虽然……紫英并不清楚师叔与天青前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如今云前辈早已不在人世,十九年难道还不足以让一段恩怨烟消云散?”
“……你不懂。”玄霄摆摆手:“罢了,陈年旧事,提起未免让人不快。不过,紫英,谢谢你,能有如此胸襟,倒是我这个做师叔的该自愧不如了。”
“师……师叔?”紫英一惊,随后也不禁一笑,“那紫英可就受之不愧了。”
玄霄看着紫英笑意更浓:“时间尚早,去街上转转吧。”
即使是再冷漠的人,置身于如此繁华喧闹的街市上,也会不由自主得被感染。
“以前在琼华的时候,总觉得山上虽然清冷,却也没什么干系,后来才知道,琼华真的是少了些人气。”
“我自幼在琼华长大,十几年倒也过得清静。后来遇到天河他们,才觉得山上的日子有些乏味。”
两个人慢慢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一侧,却总是能让人第一眼就看到他们。
紫英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为的那个高高在上的师叔,其实并不是那么难相处,相反,却感觉是他一直在照顾自己。
一抹刺目的绿色闪过眼前。紫英双眉一紧,一种强大的气息拂过两人的身边,消失在不远处的人群中。
紫英从剑匣中抽出凝霜,正想上前,玄霄抓住他的握着剑的手:“不可莽撞。”
“妖。”冷冷的吐出一个字。
“我知道,我陪你去。”玄霄走到紫英身前,一只手臂把紫英的身体轻轻往后一挡。接着寻着气息往前走。
两人一直走到一片树林中,天已经快黑了。模糊的树影掩映着翳翳的日光。
“就是这里。”一道剑光凛冽,凝霜出鞘。
“小心。”
“二位既然来了,又何必如此?我并无恶意。”一个空灵的声音响起,一位身穿绿衣的女子从昏暗中款款走来。
玄霄上前一步站在紫英的前方:“你是谁?”
“海神,林默。”
隐香寻幽
“你是谁?”
“海神,林默。”
“海神?”紫英冷笑一声:“一身妖气,怎会是神?”
“这位公子,我想你对妖的成见太深。”绿衣女子走近说:“我是妖,不错,但我从未害过人,我保得一方土地风调雨顺,村民自愿奉我为海神,我却也自认受之无愧。妖又如何?人尚且有好坏之分,妖难道就无善恶之别?”
“强词夺理!”长剑一挥,剑锋不偏不倚地指着女子的颈。那个画面又在紫英的脑海里闪电似的出现:那是他刚入琼华的时候,他亲眼看到妖是多么得狰狞可怖。一个与当时的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竟然在瞬间就被撕成了碎片!他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却无力阻止,随后而至的宗炼长老一剑了结了妖物,然后告诉紫英,是妖,就要杀!
女子微微一笑,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的笑容却是如此苍凉。出人意料的是,她缓缓屈膝,竟然跪在二人面前。
从未见过紫英如此,玄霄想到了十九年前。那些日子,琼华随处都可以见到妖的尸体,几乎每个地方都沾染上或浓或淡的血迹。每个夜晚飘荡在那琼楼玉宇上空的,是人和妖的哀叫呼号交织在一起的让人闻之心惊的声音。多少的妖就像她这样跪在他们的面前,拼命地央求着剑下留情,多少无辜的生命在一刹那就灰飞烟灭。玄霄从来不忍看到这一切,但身为羲和宿主,身负琼华重任,他只有拼命地掩饰着自己内心的痛苦和挣扎,于是任由云天青说他“无情无义”。
见到女子纤细的身躯跪在自己身前,紫英的手一抖,慢慢放下手中的剑。
他太容易相信别人了——玄霄这样想。其实,紫英和天青很像,虽然外表一冰一火,但却都太善良太单纯——这样的人很容易受到伤害。不同的是,紫英肩上背负的太多,他不得不把自己的一切都藏在心里。
“林默有事相求,请二位公子相助。”女子绝美的脸上透着无限的哀愁与无奈。
“……说。”玄霄看着一时语塞的紫英,替他回答了女子的话。
“请二位听林默慢慢将事情的原委道出,到那时,公子要如何,我悉听尊便。”
紫英微微皱眉,却不置一词。于是女子淡然一笑,起身。
“我本是妖不假,但自认专注于修炼,也深知若要成仙必修功德,所以多年以来并不曾伤害半条性命。可是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女子的脸上泛起阵阵潮红,“他叫夏元辰,只是个书生,但是,他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我甘心化名静兰与他相守,放弃修仙之路……只是,”女子神色一暗:“他是至寒之物‘光纪寒图’之主,却无法承受它强烈的寒气反遭自噬……”
“光纪寒图?”玄霄和紫英一惊,原来这等至阴之物竟会在一个凡人手里。
“二位也知道光纪寒图?”
“我们此次来即墨,就是为了寻找此物。”
“如此……若是得二位相助元辰能度过此劫,光纪寒图林默自愿双手奉上。”女子继续说:“我曾以法术多次以真气注入元辰体内以抗衡寒气,却都收效甚微,只能看着他一天比一天憔悴……三天前,住在这隐香山上的雪狐把元辰和光纪寒图一同劫走,并以我的全部修行作为放人的条件。我……情急之下就答应了她,可是当她融入了我的所有灵力后,却仍不履行承诺……我现在废去了千年道行,无异于凡人一个……所以,我一直在等一个可以帮我的人,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二位……”
“所以你想让我们去帮你拿回你的东西?”
“是。”
“我们凭什么帮你?”玄霄冷冷的说。
“……二位是好人,林默看得出来……”
“哼,我对你的事没兴趣,帮你可以,只希望你记着你的承诺。”
“公子放心,光纪寒图于我已无用,到时自会送上以答谢二位之恩。雪狐住在离即墨不远的隐香山上,二位务需小心,她融入了我千年功力,此时的实力不可小窥,若是不敌,林默依旧谢谢二位。”
“废话真多!”玄霄转过身径直往回走。
女子对紫英屈膝一礼,紫英犹豫了一下,点了一下头。
回到客栈天已经黑了。
“师叔都是睡前喝茶的吗?”紫英不解地问。
“十几年前的习惯……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去隐香山。”
“隐香……”
“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有点慌……”
“别想那么多了,睡吧。”玄霄拍拍紫英的肩膀。
“恩。”
隐香山风景很美,只可惜他们不是来欣赏风景的。
“雪狐到底住在哪?”几乎找遍了整个山,两个人还是连个狐狸的影子都没看到。
“别急,总会找到的。”玄霄一边说一边向四周望。
“师叔,这里有个山洞。”紫英用剑拨开掩盖在洞口的杂草。
“……走,进去。”
一条幽暗的通道夹杂着腐朽的泥土的味道,地上满是碎石,黑暗的视野中只能模糊地辨认出方向,似乎绵长没有尽头。
紫英脚下一滑,黑暗中一块石头让他身子向前一倾,眼看就要摔在地上。
一双有力的手猛地握住了紫英的手腕,拉住了他马上就要被绊在地上的身体。
“小心点。”
“……多谢。”
紫英感觉到自己因为刚才的惊吓而略显冰凉的手被眼前的人紧紧握住,温暖顺着掌心一直流遍全身。
“手怎么这么凉……跟着我,别松开。”
紫英没有说话,一阵莫名的心悸,他觉得这个时候他如果说话,一定会让眼前的人察觉他的异常。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有光明明暗暗。转过身,两人眼前忽然明朗起来。
各色各样的鲜花铺满视野,正前方是一片空明清澈的湖,湖中开满了莲花,在洞顶全部是垂下来的紫色的藤蔓。湖的后方,一张石床上,一位书生模样的人静静地躺在上面,旁边是一块玉状的画屏,淡蓝色的光芒熠熠生辉,像星星一样美。
“这狐狸可真会找地方!”
望着眼前这一切,两人不禁有些惊讶——谁会想到那幽深的通道后,竟会是这一片世外桃源。
“有贵客驾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一个声音响起,却不见说话的人。
“怎么,你们都喜欢玩捉迷藏么?你是谁?”玄霄一面说一面示意紫英拔剑。
“你们不是来找我的吗?怎会不知道我是谁?”一位身着白狐裘的女子从藤蔓的垂帘后走来,“哼!就凭你们两个,林默也未免太看不起我了!”说着轻挥衣袖,玄霄和紫英立刻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力量迎面袭来。两人同时一跃,那股气息撞击在对面的墙壁上,整个山洞立刻剧烈地颤抖起来。
“反应得还算快。”女子倒是满意地笑了。
“哼!”玄霄闭上眼睛冷哼一声。这狐狸招数倒是干净利落,可是对于这种程度的攻击,在他看来无异于挠痒痒。
“怎么,不服气呀。”女子悠然地走过来,“看得出来,你有些修为,若要是真的斗起来,我未必是你的对手……只是……”她把目光转向紫英,脸上露出一抹狡黠之色:“这位公子看上去倒是柔弱得很,你说,要是我挟持他做人质,会怎么样呢?”
“……你!”
“那你就试试!”玄霄把紫英拉倒身后,紧紧握住羲和。
“哟,我这还没怎么样呢,你这么紧张干吗?这把剑还真是好剑……只可惜,此等灵剑的剑灵若是沾上血腥,必会损耗剑自身的灵力,更何况我还是个妖,你敢用它杀了我?”女子饶有兴味地看着玄霄,带着三分戏谑地说。
“我怎么用似乎轮不到你管吧。”
“唉,那就别怪我没好心提醒你了。”女子一笑,转而凌厉的目光盯着紫英:“小兄弟,得罪了。”说着一道白影划过紫英的身前,只见凝霜一挥,白影立即被弹出十米之外。紫英轻吁了一口气,却听到玄霄大声说:“小心身后!”
紫英猛一回头,只觉腹部一阵剧痛,随即玄霄揽过紫英的腰,抱着他闪到一旁。紫英只觉得风在耳边忽忽地响,腹部像是被刺进千万根针,剧烈的疼痛让他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一般,紧紧咬着嘴唇,瘫在玄霄的怀里。
玄霄抱着紫英闪到离女子不远处。
“紫英,你怎么样!”玄霄紧锁双眉看着怀里脸色苍白的少年,抬头狠狠地瞪着雪狐,“你……不可原谅!”
雪狐只觉那个褐发男子周身“呼”的散发出一种逼人的气息,一双眼睛此时更加火红,仿佛要喷出火焰融化一切一般——这绝非简简单单的人可以拥有的强大的压迫感,即使是她,也感受到了瞬间的窒息——这……这分明是入魔之兆!
“你……怎么会这样。”雪狐不禁后退几步。“内息混乱,经络逆变。怎么了?你心慌了?愤怒了?……这个少年对你很重要吗?”
玄霄根本没听雪狐的话,低下头轻轻擦去紫英额头上的汗:“紫英,你撑着,等我一会儿。”
“师叔……没……没事,紫英……紫英撑得住,师……叔小心……”
玄霄注视着紫英勉强微笑的脸庞,慢慢地把他平放在地上。紫英冲着玄霄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再危险的时候,甚至是他徘徊与生死边缘的时候,只要有眼前这个人在,紫英就觉得是那么安心,好像只要有他在,就不会有危险——就是十年前在禁地的那种感觉一样。
“少在这卿卿我我的!要打就打,痛快点!”雪狐不耐烦的说。但是颤抖的声音仍然出卖了她——她此时很害怕。
玄霄慢慢起身,周围的烈炎越发的炽烈,眉间的一点朱砂仿佛要滴出血来。
“哼!那就痛痛快快地做个了结吧。”雪狐“刷”地向玄霄冲来。
“没那个机会了!滚!”一声低吼,伴着一道火红的光穿透雪狐的身体,雪狐难以置信的表情立即消失在玄霄眼前,一击羲和斩在一瞬间结束了一切!
“怎么可能!这不可能!一个凡人……不可能!”雪狐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看着面无表情的玄霄,玄霄干脆闭起了眼睛——他厌恶这种场面。
许久,她开始安静下来,苍白的脸上竟是一种安详满足,她微笑着,看了夏元辰一眼,随后对玄霄说:“谢谢……你,让我死的这么舒服……”
一阵灰色的烟尘在雪狐的身体上方飘起,直到地上不留任何痕迹。
一切尘埃落定,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玄霄背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师……师叔……”紫英勉强撑着重伤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师叔?”
玄霄转过身,紫英一惊,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他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非但没有黯淡下去,却更加显得殷红。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像是在很痛苦地挣扎。
“师叔……你怎么了?”
心魔难灭
“师叔,你怎么了?”
“……你……别过来……”玄霄紧紧地握着羲和,剑锋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与泥土混在一起溅出点点暗红。
看着玄霄的异常,紫英心里渐渐弥漫开一种难言的恐惧:玄霄身中烈炎,在未找到三寒器之前就强行破冰,加之羲和染血,宿主心智势必会受到影响,这……莫非真是入魔之兆?
若真是这样,该如何才能让他冷静下来?
紫英缓步上前:“师叔,先放下羲和,这剑戾气太重,不好驾驭。”
“不好驾驭?你是说我被控制了么?”玄霄看都不看紫英一眼,径直朝洞口走去。
“师叔要去哪里?”
“我去哪,用得着你管?”
“……玄霄师叔……且慢……”紫英忍着腹部的剧痛追上玄霄,伸手想抓住玄霄的手腕。玄霄挥手一挡,紫英竟然一下被抛在后面,狠狠地撞在墙壁上。
“玄……霄……师……”紫英的身体沿着墙壁滑下去,他一只手捂住自己还在渗血的伤口,另一只手用力扶着地以支撑自己不倒在地上。
“哼!不自量力!”依旧是那种让空气都能凝固的寒冷。
紫英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是他吗?那个三番两次救自己的人?那个虽然冷若冰霜,却对自己一向谦和的玄霄师叔?这两个,到底哪一个才是正真的他?
果然,真的是这样,十九年的时间,改变得了一个人的样貌,改变得了一个人的心境,却终究无法改变那心底的桀骜!他还是他,即使被禁锢了十九年,即使身上的锐气已经被彻骨的冰寒消磨殆尽,可是,他始终是一头豹子。受了伤,只会自己默默地舔着伤口。即使他表现得再温驯,骨子里的血液却从不会有丝毫的转变。他永远不会屈从于任何一个猎手!当他真正发怒的时候,还是会让大地都为之战栗!——这种隐忍后的怒吼,更让人觉得,原来,这一切都是那么苍凉,……这种感觉,紫英又怎么会不理解。不相信任何人,不依靠任何人,那种灵魂深处的令人窒息的寂寞,苍凉和荒芜。
是啊,他忍了十九年,把自己最深处的欲望压抑了十九年!够了……真的够了。
紫英甚至觉得,眼前这个人,或者说是魔,竟是这么可悲!
苍白的脸上,是一抹笑,让人看了觉得心都冷了的笑。
玄霄眯起凤眼看着紫英勾起的嘴角,莫名地升腾起一种怒气。他一步步走进紫英,一双手猛地紧紧掐住紫英的脖子,几乎是这样把紫英提起按在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