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儿愣了一下，手心握紧，面上的神情已经变了。
“怎么，小四哥想说什么？”
“周医生，……报仇总有个因由，……你是为了什么？二爷？”
“ ……我们不要拐弯抹角。”
“……那就是之初了？”
“你什么都知道又有何要问？……还是你想问自己？”
周翰转身走向窗口，关上灯，打开窗。外面的光进来，风摇影动，都随着人影和人声混乱了起来。
“……唉，……这几天的晚上总是不静。”四儿移开话题，叹了口气，“……不知他们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战争要开始了，……恐怕以后还会更糟。”
“……是啊。”
四儿点头应声，不再想说话。
周翰回头，背靠在窗台，“……老实说，你想不想为沐扬报仇？”
“……沐扬？”
面对这句突如其来地话，四儿反应了一会儿后，又仔细叨念起来。
“……对，……秦沐扬。”
“秦……沐扬？”
……黑暗中四儿看不见周翰，周翰也看不清他，……四儿抬头喃喃自语，……好像想到了什么，哼了一句别人听不懂曲儿后，就趁着这个空档压低声音哭了。
半开的窗，漆黑的屋子，四儿弓背坐在椅子上哭。……连后来周翰来拍他的背，他都差点儿脱口而出一个人的名字。
沐扬，……秦沐扬，四儿白天要学着坚强，……所以只能在夜里伤心地叫他。

识得旧时画

“四儿，你其实很想报仇。”
“不想。”
“……你要一个人来告诉你是时候可以去报仇了，…… 不是么？”
“不是。”
四儿捂紧了耳朵，不是不是不是，什么仇恨，什么报应，四儿不相信那些东西。……不，确切来说是他想说服自己不去相信，……他还想说服自己就算报了仇，秦沐扬也不会回来了。
……永远都不会。
“四儿？”王莫德一边烧水一边回头伸手探他的额头，“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没什么。”
“是吗？”王莫德皱眉，“你从城里回来以后就怪怪的。”
“我真的没事。”
“我知道你肯定是有事。”王莫德叹了口气，四儿现在那张脸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有问题，那更别提跟他相处了那么久的自己了，“……我也知道你从不爱说，……唉，……要是二少爷还在就好了。”
“嗯。”
四儿低头不语，手里把菜摘得有一根没一根的。
“唉，看你那样。”王莫德焦人地拍拍他的肩，“……不舒服就回去，手里的活儿我叫别人来做。”
“……我快做完了。”
四儿抬头，魂儿显然没在躯壳里。
“别硬撑了，你回去照照镜子，看看你哪儿像没事儿的人。”王莫德抢过四儿身前的簸箕藏到自己脚边，“快回去。”
“……”
四儿不再争，点点头心事重重地走了，一句话都没说。
……不过他那身影看得王莫德心里发慌，其实要说也说不出来哪儿有不对的地方，但只要一想到那种眼神就浑身不舒服。
王莫德不知道四儿那天晚上进城是为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肯定有事发生，而且还挺大的。
“王玥？”
“……”
“……王玥？……不在？”
四儿回房后向里面看了看，确定那疯丫头不在后才从床铺下拿了些东西出来。……其实他本来是在想周翰跟他说的事儿，但王莫德后来提到了刘洺遥，……这却让他想起来一个也快忘掉的东西。
“……唉。”
四儿叹了口气，若是周翰不来找他，若是王莫德不提刘洺遥，他就真的把这事儿给忘了。
……或许是刘庄里面的日子过得太平静，很多事情如果你不常常叨念两句，很快就会忘掉，被消磨掉，……而且，曾经在脑海里还很强烈的恨意也渐渐走远了去。
“……沐扬。”四儿把手里沾上了些血的牛皮纸握紧，转头看着日光照不到的屋角，无可奈何地拧眉又松眉，时而还喃喃自语，……可那儿却什么都没有。
“……要学会忘记，这日子还能好好地过下去。”……这是四儿在经历了那么多事儿后唯一能明白的话。本来是这样，……可现在经别人一提，那些往事又会想了起来，……一层又一层的悔意和恨意再次纠结于心。
……这是一个机会。
四儿心里面那么想，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让所有的爱恨都一笔勾销的机会。
“只要成功了，……也再没有人会痛苦了。”
四儿咬唇，把牛皮纸揣进怀里就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心里想着秦沐扬，想着琳玉，想着之初，想着刘洺遥，……还有许多，最后他连自己都忘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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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屋檐被雨水打坏以后，那山里本来还不热络的两户人就借着这个机会来往起来。
隔壁两母女其实并不是亲生，那女人只是老婆子的媳妇儿，……可怜的是她相公出去干活儿后就再也没回来，公公也是随人去山里找活路而失了踪。……十天半个月后人抬了个没腿的尸体回来，脸上全烂了，身体肿得不像话，老婆子一看就哭，哭得太久嗓子哑子人也疯了。
这是女人有一次无意间说的，她讲得很平淡，已经没折磨得麻木了。
这样，……李义想相互得有些照应，而刘洺遥却是天天故意让某人吃飞醋，惹得那人经常想臭脸又不敢臭，又难受又憋屈。
虽然有多的别扭，但两户人还算处得和睦。……而且刘洺遥发现那老婆子是时而疯癫时而正常，只要一疯起来随时都有可能跑出去。……比如有一次那女人进城里买东西，老婆子跑到这边院子来，不能打不能踢，刘洺遥和李义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劝下来。
……不过这些都还算正常，这年代什么没有就是疯子多。
“……洺遥，我出去了。”
“去哪儿？”刘洺遥已经把脸盆和刀片准备好了，可转身的时候却见某人穿着衣服想溜。
“……呃，……呃，……去看看她们有什么忙要帮？”
“哦？帮忙？”她们就是指隔壁的母女，每次一要刮胡子了李义就找这理由，刘洺遥又想气又想笑，“…… 你帮什么忙？”
“呃，……怕，就拍那老婆子又跑出来。”
“哼，怕什么？”刘洺遥眉毛一横，拿着刀片走过去在李义面前晃来晃去，“……有我在，怕什么？”
“嗯……嗯，……呵呵。”
看着白晃晃的刀子，李义知道跑不了了，只有一边嘿嘿地一笑一边乖乖弯腰坐到桌子面前。
“……李义。……你就那么喜欢带着胡桩子？！”
“不喜欢！”
“那为什么每次都跑？！”
李义缩了缩脖子，……奶奶啊，你那手艺每次都要刮开刮好几道口子，谁说得准你下次会不会把脖子给割开了？！
“恩……唔……”
“别支支吾吾的！有话就快说？！”
刘洺遥用细长的手指拧上那人的耳朵，还是皮多肉少的拧法。
“唉，……痛，……痛，我说，我说。”李义一边嘻笑一边抬头，手上也极为不正经地在那人腰间游走，“……我不是心痛你累嘛，……你看刮胡子多耗神啊。”
“我不累。”
“哎哟，怎么不累，你看，汗都出来了。”
“少油嘴滑舌！脖子伸出来！”
刘洺遥刀子一比，架势摆好了，李义也只有脖子一横眼睛一闭，全身僵直地等那人下刀。心里不断叹气，虽然刘亦云也是毛手毛脚的，但那手也没这位大少爷抖，……呜，……而且这家伙还蛮横到刮破了肉也不许人家叫唤，……呜呜，扒皮！刘扒皮！
“哎。”
果然，还没几刀子，刘洺遥的手就滑了，耳根前面的地方渐渐渗开了一个血口。
“……”
李义的脸皱的相当委屈。
“呃，……痛不痛？”
“嗯？”李义愣了一下，不知道这人是吃错了药还是怎么的。……还弯腰吹气，眼睛里面温柔得能掐水出来。
“……没，……没事儿。”
“真的？”刘洺遥跨身坐到李义大腿上，“……来，我给你吹吹。”
“……不，……不用了。”
李义感觉到那人在自己身上扭啊扭，不停得扭，扭得他某个很不听话的地方已经抬头了。
“嘘，…… 别说话，痛的话，我给你吹吹。”
刘洺遥一边笑一边在李义耳边吹气，那媚眼如丝勾得勾得勾得李义飘飘然得很，早忘了那把刀子还在自己脸上动来动去。
“……嗯，……再动一下。”
李义不自觉得顶高下身，刘洺遥也跟着一动，眼睛里面那层蒙蒙的□后面是精光四射和咬牙切齿。
“嗯， ……不动了。”
刘洺遥淡淡低头瞥了眼李义高顶的下身，冷脸收好刀子起身。
“……洺遥？”
身上的温香软玉离开了，李义瞬间失落得两眼差点儿包泪。
“……胡子刮完了，我去隔壁看看有没有什么忙要帮。”
“帮？……帮忙？”
李义后背凉了半截，刚刚的事儿他早忘到九霄云外去。
“对啊，……就怕啊，就怕那老婆子四处乱跑，……你说么？”
刘洺遥回头一笑便关上房门走了，留下李义坐在桌子前面，感觉那下半身就像光溜溜的没穿衣服，……一阵阵风冷飕飕地从上面吹过去。
“啊？”
这种情况就表示刘洺遥生气了，李义惨叫一声，连忙站起来收拾好东西追着出去。
而那边刘洺遥才出院门便听到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声音很急，很响。
刘洺遥不去想，没关系，这地方，说不定是路过的。
“洺遥？！”
“李义？”
刘洺遥赶紧回头，听到这声音想必那人比自己还要紧张。
“是不是有人来了？”
“我不知道。”
李义赶出门看着面前扬起的尘土，在还没落定之前他的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 这种许久不见的神情再出现在他的脸上，刘洺遥心里一颤，就不敢抬头，也不敢看了。
“……将军！”
那人勒紧缰绳，停也不停地翻身下马飞快向李义跑来。
“……你怎么来了。”
“先跟我回去，将军。”
刘亦云没有带帽子，一身军装上全是汗湿的痕迹。
”别叫我将军。”李义牵着刘洺遥的手回头向院内走去。
“将军！”
刘亦云赶紧跑上去拦住两人的去路。
刘洺遥抬头，看似很平静地开口，“……李义已经不是将军了。”
“没有，他是！”刘亦云转而看着李义，突然压低了声音，“……刘……刘将军还没有同意。”
“但是他收了李义的军衔。”
“没有。”刘亦云转头大吼，眼珠子突然发红起来，“他没拿，……他没拿就走了。”
“那还是没有了。”
刘洺遥感觉到李义的手握紧了，苦苦一笑，这人的从来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脸上是那样，身上也是。
“……是我拿走了。”刘亦云伸手把包内的东西摸出来，“……将军，它一直都在我这儿，……我在等你什么时候愿意回来，……什么时候都可以。”
“……”
“将军！跟我回去吧。……现在要打仗了，里面外面都是一团乱，你到哪儿都是一样！”
“……”李义转头看着身边的人，眼睛里面无奈太多了，“……我答应了他，要和他在一起。”
“一起？！”刘亦云突然笑了，那声音有些残忍，“你怎么和他在一起？到时候日本人打进来？你怎么和他在一起？”
“……”
李义没有说话，转身牵着刘洺遥走，像逃一样的狼狈。
“站住！”刘亦云跟在后面，声音逐渐变成了嘶吼，“你忘了你娘是怎么死的？！！还有秦沐扬？！他们为什么会死？！你忘了？！那夜里的大火你已经记不得了？！！”
“你给我闭嘴！！！！”
李义红着眼回头，那模样让刘亦云抖了一下。
“……李义，……你现在怎么想？”
刘洺遥扯了扯他的手，过长的头发把前额和眼睛都挡了起来，他那样低着头，让李义看不见脸上的情绪，甚至连猜也猜不到。
李义不说话，三个人就一直僵持着，……只有刘亦云的喘气声一段又一段，在安静里面慢慢也消退下去。
“……不会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李义牵紧了刘洺遥的手，“……你也别想什么。”
“小义哥！”听到那句话，刘亦云一边呜咽一边三两步地走在李义面前跪了下去。
“你做什么？”听到刘亦云那么叫他，那些过去的事一下子就涌现了在李义眼前，他想去扶刘亦云起来，却又恍然回神那紧牵刘洺遥的手也不能放开。
两难，他被夹在中间，寸步难行。
“小义哥，……就当是为了我爹，……为了我爹，你能不能回去？”
“……”
刘亦云低头咬唇，眼睛里面的泪花儿包了很多，终究是不大的人，某些时候撑不住了就会哭。
“……李义。”
“别说话，……洺遥。”
李义向后退了两步，看着刘洺遥的侧脸，一瞬间百感交集于心。
“……小义哥，……我爹病了，……你也不愿回去？”
“老师的病，我知道。”
李义看着一脸挂泪的刘亦云。
“你知道还……？”
“……我不能对不起洺遥。”
“那你就能对不起我爹？！”
李义牵着刘洺遥的手，像故意给刘亦云看一样握紧了那只手，……只是他虽然看着刘洺遥，可心却不在上面。
“你！”刘亦云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恨恨的，“……李义！ 你不可以这么忘恩负义！”
“你怎么说都行，……我……我不会回去。”
“你不可以这样！”
刘亦云还想说什么，可李义已经不想听了，关上房门后便抱着刘洺遥一声不响。
门外的人还在吵闹，门内的人却一直沉默下去。
过了一会儿，刘洺遥叹了口气，有些酸涩地开口。
“我总知道会有那么一天，可没想到那么快。”
“……”
“……李义，我问过你如果有天刘湘来找你你怎么办。”
“嗯。”
“……你不后悔？”
“后悔什么？”李义抬头一笑，“能和你在一起多好啊。”
“是吗？”
“那有什么？”李义偏头听了听门外的声音，然后叹了口气，“让他闹吧，闹够了他自己会回去。”
“……万一他不走呢？……万一你不点头，他就不走，那怎么办？”
“不会。”李义摇头，双手紧扣在刘洺遥腰间，“……他从小就是那样，闹着闹着就不闹了。”
“嗯……”
刘洺遥顺势把头往后靠，斜挑的凤眼刚好穿过天窗能看到外面。
“……好看么？”
“好看。”
“就几朵云有什么好看的？”
“……我就觉得好看。”
刘洺遥自说自话地看着天上几朵云，脖子有些酸但他也不放下来，嘴角有些笑，但他更想的是哭。
……其实，从他听见马蹄声的时候，他就一直想哭。
入夜了，李义和刘洺遥双双躺在床上，李义伸出手去碰那人。
“哎？”
刘洺遥也伸手，两人刚好碰在一起。
“……你睡不着？”
“我等桌上的茶凉呢， ……想喝一杯再睡。”
“……诶？你什么时候有了睡前喝茶的习惯？”
“……没有，只是突然想喝了。”刘洺遥起身把茶碗端过来，“你想喝么？”
李义愣了一下。
“不喝？”
“喝，为什么不喝。”
李义起身看着刘洺遥，烛光下两人的神色都很怪。
可能是茶的品质不好，很是涩口，刘洺遥皱紧了眉，很用力才咽下去。
“……他走了么？”
“走了。”喝了茶，刘洺遥回床上躺下，很自然地把头放在李义肩上，“刚才出去看过，已经没人在了。”
“呵呵，我不是说么，他闹累了自然会走。”
刘洺遥也笑着点头，头顶的发丝搅得李义的心乱成一团。
“洺遥。”李义说，“你会不会后悔跟我在一起。”
“说什么傻话？！”刘洺遥撑起了身子看着某人的小细眼，这死东西就是喜欢没事找事儿。
“我们好像成了坏人。”
“哼。”刘洺遥扭着鼻子转头，殊不知心里那股酸意已经涌上了喉头，……外面的冷雾扑一点儿进来那泪水就流一滴，在李义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