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人----Banana[一]
  发于:2009年0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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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更人拿上手边的铜锣跺脚走了起来,……天寒地冻的,越缩越冷,还不如起来活动下好。
“格老子的,那个王八蛋怎么还不滚?!”
这话任谁听了都知道是在骂杨光,战火越打越近,杨大军长还缩在美人乡里享福。上个月不知道哪房姨太生了小崽子,把他高兴得光是摆酒席就占掉将军街一半的地,饭桌上什么花样都翻出来了,远看油光灿灿的,又是鱼又是肉专喂那些狗屁东西!
可城里的人都大半年没闻过肉香了,只要能舔着点儿油,眼睛都会绿半天。前些天还听说外面死了不少人,不是病死就是饿死,要不就是被四处乱飞的流弹,……命就这样没了。
打更人只要一想到天天从城门过的漆木棺材就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外面的人无论怎么喊怎么哭,里面人也不会活过来。唯一能做的还是只有把家门扫亮些,多点几盏灯,望死掉的人能找到回家的路,不至于魂儿在外面被炮火熏得分不清东西南北,那么可怜。心里越想越是难受,吸吸鼻子,却嗅到股烟味。凭着几十年的经验,越闻越是不对,赶紧敲响手中的铜锣向前走去。
“什么人在那?”
踏上沙沙的干草,回话的只有吹过巷里的风,烟味却越来越重。再往深处走,在草堆边隐约有些火星子,只一点点,但还是噼啪地燃了起来。打更人皱眉,哪个王八蛋跑出来抽老烟没掐干净,……这要燃了火怎么办?本来日子就难过,你再在雪上加几层霜,.还要不要人活啊?!
一边骂一边上前往草堆上踩,手撑着成堆的干草却觉得厚实得有些过了,顺手拨开面上的草根,还是黑漆漆地一片。只得举灯看去,开始还以为是眼花,又揉了揉眼睛一看,打更人倒抽口气,背后边哆嗦边流冷汗,混在这个年代哪会不懂这是什么东西,这一捆一捆的炸药燃起来巷边的楼房少说也要去大半。
星星点点的火就差了那么一点儿,烧得草堆嗞嗞地响,打更人提着灯哆嗦嘴皮子,脑子里也没想就把炸药往前一推,一边跑一边拼命地吼,指望那扯破嗓子的嘶吼声把还陷在床上的人吼起来,能救得了几个救几个。
突然背后轰隆一声巨响,只觉得得有人把自己往前推,五脏六腑都被它扯乱,一撞倒在地上就只剩呕口血的劲。微睁着的眼睛看见飞过眼前的火星子,将天都烧红了。渐渐地泪水就涌了上来,烟不熏眼睛,火烧着也不痛了,一边哭一边用手砸着碎石子的路面,有些恨,有些惊还有怕,都憋在胸口无处施放。呜咽的声音和周围陆续传来的哭喊混在一起,城东夜里的火将睡在山里的成都烧醒了,烧慌了,烧怕了。
那一声巨响,还划破了成都的天,下了些雨,掺着血和泪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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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少爷,城东被炸了两栋楼,……死伤还没法算清。”
“再去,没有具体的消息别回来了。”
“是,二少爷。”
王莫德撑着脸坐在石阶上一口一口抽闷烟,抬眼看见屋内又有下人急匆匆地走出去,吞云吐雾间他更是愁眉不展。城里一出响动他立马抱着棉被往那边跑,可还没到庄门就被人拦了下来,只要刘二爷下令任何人都不可以出去,庄里那几个门神当真尽职到一只苍蝇都不放过。
人家坐着小车屁颠屁颠地去了,自己只有裹着棉被干着急,想到这里王莫德心里咽的那口闷气就怎么也吞不下去。奶奶的,成都人都是亲人啊,那边水深火热的你要我怎么坐得住?!
“……爹爹,爹爹。”王玥长大了不少,小丫头知道爱美,没再梳那两个丑丑的辫子。把头发全扎成马尾,也没忘留下些刘海挡在额头。下面眼睛还是大大的,一眨一眨,就掉了些泪下来。
“别哭了,老子看着心烦!”
“呜……爹爹。”小丫头被他一凶,眼泪就像开闸的水,还带手舞足蹈哇哇乱叫。……院子里的丫环见了纷纷抹泪,死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前几天都见着活生生的,可转眼却连尸体都找不全了。该死的人不死,遭难的却是老实过日子的百姓,这是个什么报应啊?!
“……你又在欺负死丫头了,别老把气都发在她身上,小崽子是要好好疼才能长好的。”清清雅雅还有些少年味的声音传来,王莫德连头都懒得抬,瞟了眼灰色的衣角对一旁摆手,让王玥要哭趴他身上哭去。
“初哥哥!!”王玥委屈地让之初把她抱在身上,边哭边揪着灰布长衫擦一把鼻涕。一到要弹劾王莫德的时候,这两个人就意外地站在一条战线上,所到之处杀伤力一流,有时候连刘洺遥都拿他俩没办法。
只是之初翻年就二十了,两年过去,跟着刘洺遥学到不少东西,人也没像以前那么爱闹。少年人的成长总是很快,等受过苦以后才能想通一些事情,经历得多了,气度出来人自然也不一样。
比如说他现在的轻笑,就像几年前的刘洺遥,少年的盛气都被时间磨得差不多。之初让王玥玩着自己束在脑后的长发,顺势坐在王莫德身边。
“乖,不哭,……你爹也是心急。”
“哼!”小丫头好生气,扭头不理在一边抽闷烟的老头,气得王莫德差点拧上那大大的马尾,好生教训一顿。
“虽然是他不对,但毕竟是你爹啊,……”
“嗯?!”
王莫德扭头瞪眼,这小子跟着刘洺遥混得胆子越来越大,牙尖嘴利,特别是最近,还学会算计人了。天天都学着那人的阴笑,不知道脑袋里面在打些什么坏主意。
“王叔,你有脸说自己做得对吗?”
“你!”
“爹爹羞羞,不要脸!”
“王玥!”
“…… 爹爹……坏,乱发脾气……”王玥看着开始卷袖子的王莫德,哇地一声转头抱着之初的脖子,“哇!!!初哥哥!爹爹打人了!!!!”
“不怕不怕。”之初挑唇笑了,王莫德平时把王玥捧在手上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别说是打,就王玥闯了祸重话都不说一句。……只是他这人吧,就是爱替别人着急,大大小小的事都喜欢放心里烦。
之初弯了弯挺秀的眉,……我的爹呢?……是不是也会这么和小崽子打打闹闹的,若是说日子没那么难过。呃,……是说日子好过些,就不会把我给卖了吧?
王玥闹着脸上就被冬霜给冻得红通通的,可爱得很。之初刮了小丫头的鼻子,其实你好幸福,你知道吗?……我真的好羡慕你。
“初哥哥,你眼睛有点儿红红的。”
看着自己身上眼睛睁得圆圆的人,突然间有些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万一有一天她不再那么快乐了,是不是也要和自己受一样的苦?那个时候她该怎么办?……尝尽世情冷暖以后,还能笑得出声吗?
之初揉揉眼角,或许今天的风是有点儿大,还带了太多刺骨的寒气。往眼睛上一吹,就掉一串的泪。
“……你们三个一直在门外闹,害得我什么也看不进去。”
微微有些恼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之初笑着回头,“二爷,你一上午都盯着那张图,……有没有看出来什么?”
刘洺遥在门板上找个舒服的地方靠了上去,疲倦地皱眉,“上面乱七八糟密密麻麻的,……我现在就连看你们三个人都有重影。”
“那就歇下吧,之初陪你去庄里走走怎样?”
“……也好。”
刘洺遥伸手让他牵着,两人的手都是冰凉。刚开始之初还会给他搓搓,但几年下来两人相互也习惯了,反正人在身边就好。
“你就穿这点儿?”
“之初不冷。”
“……”刘洺遥伸手帮他把被风吹在眼前的长发给挂回耳后,指尖从脸颊边滑过,柔柔的触感让那人轻轻闭上眼睛,弯唇笑了。
“二爷是不是觉得之初现在太像一个人?”歪头眨眼,好像又回到几年前的性子,“……那也没办法,之初眼里都是他,不知不觉就会去学他的一举一动,……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你其实不用这样。”
“没办法啊。”之初把刘洺遥的手拉近嘴边,一边吻一边低声叹道,“……二爷会讨厌之初吗?”
刘洺遥摇头,伸手一点一点帮他梳理已经乱掉的黑发,极有耐心地把一丝丝都勾在一起,慢慢地不知扰乱了谁的心。
“二爷,……之初以前爱哭,爱闹,不懂事,什么忙也不能帮。……可现在不会了,之初不再哭,也不闹,还跟着二爷学了些本事。”说着说着,一张白净的脸上微涌上了红晕,看着刘洺遥上挑的眼角,越看越是痴迷,“也是有用的人,……还求二爷不要把之初丢下,让之初一辈子都跟着你好不?”
“我有说不要你吗?……之初,是你说的就是死也要跟着我。”
“我怕啊,二爷。……好多人都死了,我怕啊。”
刘洺遥停步回头,伸手将隔了几步没舍得走的人揽进怀中,“我问你,当初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
“……在坊里的时候常听人说。”之初用手理了理刘洺遥的衣襟,已渐显修长的手指攀上那人的脖颈,两手相扣,“如果今生无缘,……那么死的时候一定要在一起,否则,……”
“否则就错过来生了,……是这样吗?”
眨眨眼,还是模仿那人的味道温和地笑了,“原来二爷知道啊。”
“我一直都知道。”
撅眉瘪嘴,把上涌的酸意在鼻间压下,“那二爷岂不是一直在看之初的笑话?!”
刘洺遥把下颚抵在之初的头顶,皂角的味道不香但闻着舒服,一直是平平淡淡,同这人一样平平淡淡地陪在自己身边。高兴的时候他笑,苦的时候他也笑,也会难受,更会害怕。但他从没离开,从说过生死相随开始,就真的那么做了,……纵使知道自己有什么永远给不了他,也一直陪在身边。
渐渐地,自己开始习惯回庄的时候看见他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稍一低头,眉睫还在扇动,……可却已睡着了。
“我喜欢看,而且总是看不够,……要算上下辈子才好。”
“二爷,你说的都能做到吗?这个年头,……都没几人能说话算话了。”
刘洺遥深吸一口气,整个刘庄里都是寒凉的水气,穿过廊柱,穿过檐角,还带有从城东吹来的硝烟味。……好像有什么东西来了,而什么东西走了,一阵风都可以让躲在乱世里的人惶惶不安。微眯凤眼,……那晚就是点着了一把火,渐渐地顺路蔓延开来。
“二少爷!!!”
粗哑的男声一吼,两人都惊着抬头。之初看着刘洺遥紧锁的眉头,伸手抚在上面一点点地理顺,耳边匆忙的脚步声敲在心上,让他越来越慌。来人跑进园子里,看了眼搂在一起的人知道闯破事了,连忙退几步,嘴里的话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煞是碍眼。
“有什么就说。”刘洺遥叹了口气,转头看着不知所措的下人,“往后也是,不必顾忌那么多。”
“是……二少爷。……那个,杨军长来了。”
“……把他请到前厅,我这就去。”刘洺遥叹了口气,那王八动作还真快。
“但是二少爷,他已经先一步被大爷的人给请去了。”
刘洺遥后背僵了僵,低头想了一会,才回头笑道,“那你去说一声再准备盏茶,我随后也去。”
“是。”来人摸着后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爷和二爷就不说话了呢?总感觉互相在躲着藏着,三爷也是,经常一出去就好几天,连个影儿也见不到。……哎,都好久没见过那三兄弟站在一起的模样了。
“二爷,要我去唤四儿吗?”
“不用,……你随我去吧。”
之初看着刘洺遥的背影笑了笑,用手把乱掉的长发梳理好了,随着白色的身影也往园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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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军长请坐。”
“客气了,我这次来还有事麻烦刘爷。”杨光摘下军帽,抬起屁股坐在紫木椅上,一脸忧国忧民地伸手去摸脸上两撇胡子。眼巴巴地看了看敞开的院门,白衣的影子却连飘过的意思都没有。
刘易文把茶送到嘴边,抿了一口,“杨军长是为了几日前城里出的事儿吧?现在情况如何了?”
杨光叹了口气,对身后站得笔直的李副官挥手,“……把这几天清理的单子给刘爷看看,这三言两语的说也说不清。”
“是。”
刘易文接过那一大摞的纸页子,皱眉翻了几页才递给等在一旁的刘老爷,老爷子早急白了脸,看着纸上写的东西两手不停地抖,“怎么这样,这……这是造什么孽啊?!”
“……好在这次打更的人事先敲了铜锣,有些人还是跑了出来,只是那些住得高的就没法了。”
“还好还好!死了这么多人了,还好个屁!”刘老爷啪地一声把本子丢在桌上,一边吼一遍把拐杖用力敲在地上,“你们都做了什么混账事?!为什么把那种东西放在住人的地方?!”
“爹!”刘易文看着杨光渐变的脸色,连忙喝住正大发雷霆的老爷子,可刘老爷悲恸极了,快垂到胸前的胡子随着嘴唇而上下抖动,平时总是细言软语说话也没多大用,在这个时候却是庄里唯一一个敢对杨光大小声的人。
都说读死书的人脑子不怎么好使,但却比一般人有人情味多了
杨光不怒反而在刘老爷瞪成铜锣的眼睛前低了头,“……刘老爷说得是,这次的事情是我的疏忽。”
“杨军长,合江亭那边人来人往,贩夫走卒都在那儿出入,……当初你怎么会这么考虑把军火放在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
杨光遥头叹气,“哎,如果我说那些炸药不是国民军放下的,刘爷你们可信得过我?”
“杨军请说,我们都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刘爷也知道那边难管得很。想必是有人趁乱钻空子,……把炸药和货物混在一起,若不是那晚出事儿了,恐怕以后都发现不了。”
“这样啊,那是什么人放在那儿的?”
“现在滇军进了四川,共匪也趁机惹乱子,……山里的土匪马贼全出了窝,这几路人马闹得乱得很,。……不瞒刘爷,现在我还没找着头绪。”杨光一边捏胡子一边锁紧川字眉,看得出来他的确是很烦。刘易文抬手喝了口茶。心想杨光肯定还有事情没说,恐怕除了刘洺遥谁也撬不开他的牙。……说什么乱不好管,那些巡逻的人做什么去了?!那么多炸药不可能一点儿风声都不漏。
“……这次城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刘庄也应该出点儿力,杨军长想让刘庄帮什么忙尽管说好了,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啊,刘爷这样说就好办。……前夜里炸毁了不少房子,跑出来的人回不去,也不能总睡外面。虽然城里已找地方安置了一部分,但还有些没地儿放,我是想刘庄里能不能提供地方让他们落脚压压惊也好。”
“这没……”
“不可!”
刘易文话还没说完就人打断了,来人走进室内朝杨光笑笑,又对其他人点点头,才欠身坐在刘老爷旁边的紫木椅上。
“刘二爷!”杨光连忙起身,看着刘洺遥两眼都放绿光,殷勤得很。
“听杨军长进庄里,正想过来招呼一声,不过后院有事耽搁了一下。”
“不碍不碍,有些事情还要问问刘二爷的意见才好。对了,刚才你为何说不好?”
“刘庄是可以容下那么多人,但距城中太远,而且正逢这个时候雨水不停。杨军长来的时候也看见了,庄前的小路不怎么好走吧?”
杨光尴尬地笑笑,把腿往椅子内收了收。车在离庄还有十几步路的时候就走不动了,只得下车步行过去,裤脚和靴子上全是泥水,走哪都有一串黑脚印。
刘易文皱眉看着一说一笑的两人,哟,那么骚包干嘛?这几年眉来眼去的还嫌少了?碍着外人在场,心里有气没地方发,只有砰的一声把茶杯给放在桌上,“水凉了,加点儿热的。”
一屋的人都回头看他,还以为他被人顶了一句,现在正发无名火呢。看他寒脸也不敢问,只有低头乖乖做事儿。
小丫头掺完水正想给二爷也加加,结果刘洺遥笑着摇手,“不必了,我这盏烫着呢。”
“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奇怪啊,这些茶都是一起泡的,王婶还说二爷要来多加了盏呢。…… 怎么就只有大爷的先冷了?偷偷地瞄向厅内,……一人谈笑风生潇洒得很,另一个都快成了冰块,连老爷也觉得有寒气正搓手跺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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