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只在周末时,他会去北门的阿公阿嬷家住。阿公阿嬷是说龙岩话的,谢敏可以听懂,但是并不能说,原因就是出在广东人的母亲。还好阿公阿嬷都可以听懂普通话。他们的交流就是这样的。
谢敏在阿公阿嬷家住了一年之后,阿公过世了,那个时候似乎阿公才六十多岁。之后他就和阿嬷一起住。阿嬷在阿公过世前,很少出门,在那之后,变得经常喜欢和附近的老太太一起出去玩。白天有时还会批发一点鞋垫子去韭菜园卖,晚上则是赶去各处看山歌戏。晚上无聊的时候,谢敏一个人在家中,用母亲留下来的那个木人椿练习拳法,用以前买的哑铃练臂力,在天比较黑时会到实小或松涛的操场去跑步,一中虽然也很近,他却不爱去,可能还是因为觉得没有考上,去了感觉不好吧。
阿嬷会把三餐做好了再出去玩的。谢敏觉得她会经常出去玩,也是因为阿公去世了,觉得很寂寞吧。
父亲由于工作很忙,平时也很少来阿嬷家。但是他每个月都会来给阿嬷生活费,会给他零花钱,也不是见不到面。
谢敏本人除了特殊的时候,比如父亲,小妈或者弟弟生日之类的,都不会主动去父亲家。
父亲大概也没料到,看起来乖乖的儿子,在上了初中后不到半年,就变成了小混混。
谢敏本人也没有料到就是了。这个看似托辞的说法背后,是有深刻的原因的。
谢敏上了初中后,成绩比较突出,简单地说,就是凡是各门考试,都变成了第一名。加上不知为什么很多女孩子主动找他亲近,导致了他在班上男生中人缘并不是太好——须知,在初中次次都考第一名,又受女孩子欢迎的男孩子很难交得到朋友的。男生这种生物,在初中的阶段时基本上是处于血气未定的时候,不但竞争心强烈,而且喜欢邀帮结伙,很容易集体意识过度被煽动。当时在谢敏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班上那个似乎从小学起就已经混帮派的所谓的老大某天带着一群人在二中单车棚附近拦住了谢敏。
那个单车棚的位置比较偏僻,是靠近地区医院职工宿舍的山坡上,那个时候由于做值日生打扫了卫生,回家时间也就比平常晚了。
谢敏看得出来,他们是要教训自己。
很久没有和人对打,导致了谢敏出手时比较没分寸。那个身先士卒的老大被打成了脑震荡,门牙掉了两颗,左手骨折了。
第二天,当更多的混混站在他跟前时,他才发现,原来昨天他揍倒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们班的混混头子,而是二中的混混头子。
学校也是个很势利很残酷的地方,貌似只要打倒了上一任混混头子,二中的混混头子人选就自动落在了那个人身上。
谢敏于是就这样成了新任二中老大。反正不管他本人意见如何,总会有人叫他老大,身后也会跟随着一帮人。
谢敏想:这样的话,比起被人排挤,还是要好一点吧。至少有人愿意当他的伙伴了。
至于老大究竟要干什么,谢敏没有深究。不过在升上二年级之后,有个老师家访到他父亲家中,提到了他儿子的种种行径,谢敏忽然发现,做老大也是件不错的事情。至少好久没见到的父亲终于出现在阿嬷家中了。尽管是来教训他的。
那天晚上阿嬷又去听山歌戏了,父亲来的时候,脸色十分不好看。儿子很乖巧地给他泡了壶茶,又削了个苹果之后,他稍微恢复了一点。
父亲大多数时候说话是很讲技巧的。比如,他把谢敏给他削的苹果放到一个茶杯上,问:“最近在学校怎么样?”
谢敏说:“挺好的。”
父亲的双掌交握,看着儿子神闲气定的样子,心里不由想:他这样到底像谁啊。
父亲说:“学校是用来学习的地方,不是来做其他事情的。”
谢敏说:“嗯,知道了。”
他们面前的茶几是从市委附近的老家搬过来的。当时小妈认为既然搬了新家,家具怎么能用旧的呢?于是就把旧家具能丢的都丢了,有些父亲认为不当丢的,就搬来了阿嬷这里。
那个茶几,好像是父母结婚的时候订做的。当时有茶几的家庭还是很少的,足见他们家一向处在小康水平。那个茶几并不是胶合板做的,而是原木。上面有一个烧过后留下的深深的洞。那是谢敏七岁时,家中停电,点了蜡烛,但后来母亲又提议去河边玩,却忘记将蜡烛熄灭,而留下来的烧痕。
幸好当时回家回得早,不然估计就要烧房子了。
父亲拿起儿子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的茶,喝了一口,说:“那种不三不四的朋友,不要随便交往。”
谢敏问:“什么朋友是不三不四的?”
父亲放下茶杯时,稍微有些重。作为父亲来说,手势和腔调,都是一种威严。怒气当然也是。尽管谢敏问话的语气并没有问题,父亲却觉察到了青春期儿子的一种挑战。
所以父亲决定表现自己的怒气。他提高了音量说:“谢敏,我以为你是很聪明的小孩,平常也没有怎么管你。你现在和那些小流氓来往,影响到前途怎么办?”
母亲当年和他拆招时,说,其实所有的套路或招式只是为了练习身体的反应,而实战的话,最重要的还是要仔细观察,揣测来意。不断地将头脑和身体的反应练成一种反射,才能变成出色的武术家。
出色的武术家,一个重要的素质就是不能被挑拨,冷静观察,找出对手的破绽。
谢敏将父亲称为对手,是无意识的。当然他自己也并不这么认为。这只能说是他长期养成的习惯。
这种习惯,唯有一次被打破,就是被那个小孩挑衅的时候。
那可能是因为当时觉得那只是个小孩吧。因为对方是个比他还小的人,所以他觉得忍受不了。
所以谢敏依然用一贯的语调,对父亲说:“我不认为我的那些朋友不好。”
父亲的怒火全开了。他高声说:“小流氓有什么好的?啊?整天游手好闲,不好好念书,以后都是没出息到底的东西!你和他们来往,是想自己也做个没出息的人?你没考上一中,还不好好念书?高中要是考不上一中,你要怎么办?”
谢敏说:“一定要考一中吗?为什么?”
父亲将茶杯摔在地上,瞪着谢敏:“有什么为什么?我是你老子,我说话你都不听?”
谢敏看着发怒的父亲,原来他以为父亲难得一怒,看来只是因为以前他太听话了。谢敏于是问:“那阿公让你别和妈妈离婚,你听了吗?”
谢敏以为父亲会揍他,不过他也没打算躲。但是父亲高高举起的手却在空中停滞了很久,最后慢慢放下。然后,转身就走了。
那个时候,谢敏看着父亲的背影。想站起来,却坐在沙发上,腿动不了。不仅如此,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所谓的父亲,并不是存在来让儿子打败的。谢敏虽然明白这一点。却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对他说。这样的胜利,一点快感也没有。
很多事情的发生,都是无法阻止的。
在父亲的怒火之前,他认识了一个朋友。
在和一中比邻的市体育馆大门对面,当年有一个游戏机店。尽管谢敏对此没有什么兴致,他那群所谓的手下却经常会邀请他去玩。有的时候也偶尔旷旷课——下午的课,他觉得挺无聊的时候,也会在那个游戏机店泡。
那个时候是初一下学期。有段时间,他在玩摩托车游戏的时候,隔壁总是雷打不动地坐着一个小孩,看样子也才初一初二,对摩托车的那款游戏似乎情有独钟,因为每一次,他都坐在那台机子面前。
那一天,那个小孩把所以的币都用完之后,有些不甘心地掏着口袋,发现只有几毛钱以后啧了一声,就打算走了。
谢敏叫住他:“你要不要玩?我有币。”
谢敏之所以叫住他,是因为他觉得他们很相似。
那个小孩也不道谢,拿着谢敏的币继续玩去了。后来他们就玩双人机,那个小孩确实挺厉害的,谢敏都没怎么赢。天黑的时候,谢敏的钱用完了,就对那个小孩说:“我要回家了。”
吃饭时间快到了。一般情况下,他如果回家晚了,阿嬷一定会等到他回家,才出去玩的。
那个小孩哦了一声。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们经常一起玩双人机。有一点谢敏又在天黑的时候说要回家,那个小孩说:“我叫吴晨,一中的。”
我爸跟我说,问别人名字前,要先报上自己名字。
谢敏突然想起之前那个小鬼的这句话,正是由于如此,他觉得吴晨是在问他的名字,于是他说:“我叫谢敏,二中的。”
后来他跟吴晨说,当时觉得他们挺像的,才和他搭话了。可惜吴晨很拽地说:我可不觉得我和谁像。某天谢敏的弟兄跑来跟他说,有弟兄在林保场附近被光明的围攻,要他去一趟时,他正在和吴晨玩摩托车双人机。当时他站起来跟吴晨说:“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时,吴晨笑了一下说:“我到底哪里和你像了?”
谢敏想了一下,笑道:“都很白啊。”说完就去牵自己的捷安特走了。
谢敏觉得自己并不喜欢打架,因为总能轻易把人打趴在地上的感觉并不好,就像大人欺负小孩子。母亲以前曾经说过:所谓的武术家,并不是为了把人打赢才去练武术的。谢敏,你知道你名字的含义吗?
谢敏说,不就是聪明的意思吗?
恭谦信敏惠。母亲说,敏是摆在第四位的。恭是摆在第一位的。无论什么时候,能够忍让的时候是不能随便出手的。
谢敏说:那我为什么不叫谢恭啊?
母亲说:你要人家都叫你谢公吗?这个名字太自大,所以不敢叫。
说是这么说,母亲不是牵强附会吧?母亲大概也没料到,他的丈夫会和别人生了另外一个小孩,照她说的那个顺序排了下来,叫了谢惠。
可是,小混混假如不打架,就不是小混混了呀。打架正是混混的使命,更是混混老大的本分。
谢敏不想违拗本分。
那一年,他上初二。也就是老爸怒火不久之后。
虽然在练咏春拳之余,母亲也教会了他一些南棍和南刀的套路,但是后来散打练习近身肉搏多年,导致他认为不到必要的时候,武器的使用也不是必要的。于是谢敏打架从来不使用武器。
那个年头的小混混,不知是不是受香港古惑仔电影的影响,普遍喜欢用一些杀伤性较大的武器。具体来说,除了一中的人鲜少和其他中学的干架,经验较少,一般不准备武器以外,其他中学的帮派基本上都用武器。在谢敏成为二中老大之前,二中的出去干架也是带武器的,谢敏由于拳脚厉害,他本人不用,导致了下面的新人以为这是个规矩,也不好用了。
四中的人最早使用的是菜刀。到后期的进化版本就是市场剁肉那种刀。五中的用的是马刀。六中喜欢用铁棍。七中用斧头。还有一些其他学校的,武器不统一,例如光明的时常用西瓜刀,也有用镰刀的和锤子的。至于其他一些较偏远的镇区学校,由于交道打得不多,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随着干架次数的增多,谢敏的声名渐渐远播。其实在初次和挥着马刀砍过来的五中混混干架时,谢敏也稍微发怵过那么一秒钟,不过在看见对方的破绽,稍稍避开后进攻毫无防备的胸腹,瞬间就把对方打倒在地之后,谢敏就意识到了,之所以使用武器,是因为不会打呀。
谢敏变成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也是没多久的事情。那是有一天在游戏机店和吴晨一起开摩托车时,听到背后有人在议论说:“你们听没听说二中出了个超狠的?”
“听说了呀。就是那个龙岩之鬼谢敏嘛。”
“超恐怖的,听说他昨天晚上又赤手空拳干掉二十多个。”
吴晨看了谢敏一眼,昨天晚上谢敏明明在家里和他下围棋。不由莞尔。
谢敏苦笑了一下。
“我还听说他把人揍死了呢。太狠了。怎么就没人收拾他一下呢?”
吴晨很乐的样子,小声说:“你名声很差啊。”
他们说的人是谁啊?传言就是这样,以至于谢敏到后来听到自己干的那些伤天害理天理不容令人发指人神共愤天诛地灭的事情的时候,都不禁感叹:这个龙岩之鬼谢敏也太牛叉了吧。龙岩的警察都是吃干饭的呀?
初二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包括龙岩鬼的声名远播,包括父亲强硬地排除小妈的反对,以及谢敏的不情愿,要谢敏去沿河路和他们同住。
谢敏和父亲一起住了三天。在那三天中,他每天中午中午依然回到北门的阿嬷家,吃着阿嬷做的糟菜焖茄子。阿嬷和原来一样,早上会去韭菜园卖鞋垫,或者草药,十点多就回来做饭。谢敏知道,那都是因为他在这里。
如果他不在的话,阿嬷的午饭一定是随随便便在外面啃一点馒头包子。喝一点水。韭菜园离家还是有些距离的。
那三天,他每天晚上到了午夜才回家。第一天,第二天,父亲有应酬,他回家晚的事只是令小妈很不悦。说他吵到他们睡觉了。谢敏笑着道歉之后,第三天依然如故。
第三天回来后,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神色不怿地瞪着他。
父亲沉声问:“你去哪里了?”
谢敏用他一贯的好声好气的语气说:“去朋友家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父亲的手在发抖了。
谢敏走到饮水机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用很平常的语气说:“哦,十二点半了。”
父亲终于忍不住了,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你一个初中生,天天晚上出去鬼混到半夜,你像话吗?”
谢敏放下杯子,看着父亲,说:“是不是长大了才可以鬼混到半夜?”
谢敏知道怎样可以激怒别人。尤其是激怒父亲。可能的话,他也不想这么做。但是有时候,要达到一定的目的,不愿意做的事还是需要做那么一些。
父亲看他的眼神就像那一次一样,充满震惊,由于过度震惊,连怒气都没来得及充分地发挥出来,就已经把自己的巴掌甩在儿子脸上了。
父亲的巴掌是很容易躲的,但谢敏没有这么干。父亲没有打过他,他们之间的关系在父母离婚前是很和睦的,他当年的职位没有现在这么高,工作也没有现在这么忙,周末时会带着他和母亲去郊外玩。那时谢敏心中虽然想着母亲说的天下第一,但对于虽是警察出身却是文弱书生样子的父亲,心里有深深的崇拜。父亲什么都知道啊。坐在父亲怀中的谢敏听着父亲和母亲的谈天,时常这么想。
现在的自己,难道不应该承受一些只有儿子才能承受的事情,来告诉父亲,他仍然是他儿子吗?
那巴掌很重,谢敏尝到了嘴里一丝血味。父亲颤抖地收回手,欲语还休。
沉默蔓延开来。
终于,谢敏开口了。他问父亲:“爸爸,你觉得我应该几点回家?”
父亲生硬地说:“几点?当然是一下课就回家。”
谢敏说:“我可以一下课就回家,但我有个条件。”
父亲看儿子的眼神有些陌生。孩子总不会是永远那么天真可爱的。父亲总有一天要面对这个现实。眼前的儿子,神态温和,语气平静地说着这种话,就像谈着今天天气有多好一样。在记忆中,这个孩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会表达自己的喜怒了呢。
父亲低声说:“你说吧。”
父亲以为儿子要钱。或者要他不要干涉,或者要其他的什么。他没料到儿子说:“让我和阿嬷住一起吧。”
父亲抬头看着儿子。儿子没有说其他的话,只是默默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那种没有任何期待的单纯在等待的样子,让父亲深深地被刺伤了。
事到如今,已经晚了吗?
父亲艰涩地说:“可以是可以,你不要再和那些人来往了。”
谢敏却没有答应这一点,只是说:“爸爸,我分得清是非。”
谢敏是个诚实的人,他可以不说话,但是他不说话时,也诚实地在说他不愿意。他可以说谎,但是要看人。无论怎样,他还是不愿意对父亲撒谎的。
尽管越长大越明白,所谓父亲的存在,也只是个凡人。会犯错误的凡人。
初二时还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连蕊变成了他的女朋友。
连蕊是一个被附近的小孩成为“蕊姐”的存在。她从小就是那一带的孩子王。比她小一两岁的一帮小孩整天拖着鼻涕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偷东西,恶作剧,爬上爬下,战争游戏,虐待昆虫。谢敏只是每周末去阿嬷家,都不能幸免成为她的手下。谢敏最记得她小时候经典的动作就是站在乱石堆上,做出一个指点江山的手势,说:今天,我们要打下七里岗!弟兄们!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