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控而已
  发于:2009年02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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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河边,每年夏天的夜里,都会摆出一些冰沙摊子,也有些小炒的摊子,类似于小溪边的大排档。这里的炒田螺很好吃。夏天夜里,不愿意待在家中的龙岩人会到这些摊子上纳纳凉,聚聚友。
龙岩人大多数都有可以聚聚的朋友,这也是走过很多地方的谢敏想起来,觉得故乡最温暖的地方。
他们一二十个人到那里的时候,那个冰沙摊子估计刚开始营业没多久,只有三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小孩在那里。
其中那个对着他们这里的小孩,低着头,笑得很惬意地在和他的朋友们谈天。
谢敏不会忘记他笑的样子。就算他的样子已经是少年向青年转变的样子了。那个笑容还是他的。
人怎么可以在很多年后,样子都完全不一样之后,只凭一个笑容就认定那个人还是从前那个人呢?
其实也并没有太久,距离上次见到,不过是一年左右的事情。
谢敏觉得,那是因为外表是次要的东西。同样的一张脸,长在不同的气质的人身上,感觉就不一样。相由心生。只要他还是被从前沉淀着的那个他,笑还是哭,都不会变的。
那种不会变的感觉,让谢敏有些开心。
他的开心一下子就被吴晨发现了。吴晨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那三个小孩,笑着说:“吃梅子冰那个?”
他也太敏锐了吧?
“你怎么知道?”
他甚至还没说是什么事。
吴晨点了一个绿豆冰,取笑道:“哪一次见到你这个样子,不是因为谈到那个小鬼?原来他就长这样啊。”
“怎样啊?”谢敏问的时候,不可否认地有点窘。
吴晨点点头说:“很秀外慧中啊。早知道是他,早告诉你了。我见过他好多次。”
谢敏笑着说:“有那么多早知道,很多事都不会发生了。”
龙岩那么小,一中和二中又那么近。就算刻意想避开,都不见得避得开。明明是一个很想见到的人,一两年甚至三五年才见到一面,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
阿金以为那堆小孩在议论他们的时候,谢敏没有息事宁人。只是看好戏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也许也该让这种缘分变浓一点吧?谢敏想。
挑拨对他果然是没有用的。
就像谢敏想象了千百遍的样子一样,他不过是站起来,不卑不亢地赔了个礼,说:“不好意思,我们在讨论今天的考试。”
他那个光明磊落的样子,和从前的任何一次都没什么变化。
最搞笑的是,他那个不情不愿掏钱的同伴在经过他们之前嘀咕了一声:要付钱你干嘛不自己付啊?
他也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身上只有三块钱啊。
谢敏在他走过的时候,笑着对那个小孩说:“谢谢啊。”
他当然又是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回答着:“不客气。”
谢敏久久地看着他的背影。
那之后,本来一直在装酷的吴晨笑趴在冰沙摊桌上,笑到眼泪都出来了。
阿金忍不住问道:“晨哥,你笑什么啊?”
谢敏没好气地“喂”了一声。
吴晨擦着眼泪说:“笑你们老大也有今天。”
那真是一个长得教人发慌的暑假。那也是一个几乎没有台风的夏天。
放假对谢敏来说,已经意味着很长时间见不到自己以外的人了。自他和连蕊分手以后,连蕊再也没有到他家来找他。就算高考过了之后,她也没有再来。偶尔在巷口碰见她,她就像从前一样和他开一开玩笑,好像一切都没有变似的。
他每天在家中,研究各种拳法实战的录像带或光盘。和以前一样,会在木人樁上练习拳法。每天都要跑十公里的路,用哑铃和沙包练习肌肉的力量和柔韧性。
到了现在,他再也不说什么天下第一了。这种练习,不过只是一种习惯罢了。天下第一有什么意义呢?武术这种东西,成名只是树更多的敌罢了。就连龙岩之鬼这个非自愿的称号,都很让他招架不住了。
在那之后多余的时间,他就看书。他家的书架上,有从父亲那儿拿来的一些书,也有他自己去买的一些书。
再然后,就是阿金或吴晨来邀他出去玩了。有时打打篮球,有时游游泳。
烟偶尔在夜深时,会吸上那么一两支。
那天,吴晨打电话来告诉他一中放榜了,叫他自己去看看。
谢敏就说:要不要一起去看啊?
吴晨说他跟朋友去看。
吴晨是上午打的电话,直到下午,谢敏才有出门的打算。他走路去到一中门口时,大概四点多吧。却刚好碰到吴晨在停单车。他确实是和一个小孩一起去的,那个小孩是个个子比吴晨矮上那么一点儿,感觉挺不错的一个男孩子。
“你也现在来?”谢敏拍拍吴晨的肩,和他打招呼。
吴晨转头看见谢敏,一瞬间脸上显出很尴尬的神态。
谢敏暗笑。看向那个小孩,问:“你朋友啊,不介绍一下?”
谢敏发现自己其实也挺敏锐的,不知为什么,看到那个小孩,他就想起去年吴晨说要整一个人,叫他借阿金他们给他用一下那次。
什么整人啊?看他的样子,分明不是那么回事。
“这是谢敏,我兄弟。”吴晨只好对着那个小孩,介绍了谢敏。
然后把那个小孩介绍给谢敏说:“这是陆易初,我从小玩到大的死党。”
谢敏笑着看了一眼吴晨,吴晨摸了摸鼻子。
陆易初向谢敏“嗨”了一声,又“咦”了一声说:“你不是以前二中隔壁班那个吗?”
谢敏又看一眼吴晨,意思是:好哇,你小子,隔壁班的,藏得那么紧,几年了都不介绍一下。
吴晨没理会谢敏的一眼又一眼,只是敷衍地说:“是哦,你们老校友了。就当重新认识一下吧。”
之后在榜前很是等了一会儿,人还挺多的。都是来看有没有考上的。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话网络查分系统,一般都是等张榜后才会知道的。
他们上前看,谢敏看见自己的名字,一点也不惊讶。
吴晨则是在看了榜后很兴奋的样子,他伸手去拉那个小孩的手说:“小易,我们俩都考上了。”
“那很好啊。”那个小孩貌似丝毫也不觉得被他牵手很奇怪,也很高兴地说。
谢敏轻轻咳了一声。吴晨当没听见。然后就说要去庆祝庆祝。谢敏笑着说:“我就算了,你们哥俩去吧。我不当电灯泡了。”
吴晨在陆易初看不见的地方瞄了谢敏一眼,谢敏认识那个眼神的意思是:下次再跟你算账。
在走之前,吴晨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说:“你那个谁,名字叫容若,纳兰性德的字。”
谢敏愣了一下,意识到什么意思后,脸上有点儿发烫,“喂”了一声,吴晨笑着说:“别喂了啦,快去看看有没有。”
容若。容若。
好奇怪的名字啊。
谢敏又在心里反复念了几遍:容若,容若。
两个都是卷舌音,一不小心,肯定会被别人叫成“龙落”的。
谢敏站在榜前,细细地,从头到尾看着。不敢错漏一个。心里虽然忐忑,却确信一定会看见。那是一种奇怪的直觉。然而就算有那种直觉,还是会忐忑。
谢敏很少忐忑。
当日的那种忐忑,让他觉得,他真的不过才十六岁。
当他在五百多个名字中,终于看见那毫不起眼的两个字时,手心已经出了细汗。
他可以想象,吴晨假如还在这儿看着他,一定要笑着来一句:看吧,你也有今天。
什么叫做缘分呢?
那么所谓的爱情,是缘分吗?
谢敏也曾经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他记得张爱玲似乎说过类似于这样的话。
千万人间,千万年间,我遇见了你。那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说,唯有轻轻地问了一句:哦,原来你也在这里吗?
那时的遇见怎么会有想到这些呢?还小的时候,他觉得他们的时间这样长,似乎是没有终点似的。
他只是忍着笑,看着阿金拉着那个小孩的泳裤上了游泳池。
为什么有人被拉住泳裤时能那样一脸愿赌服输的样子呢?
谢敏并没有走上前,只在转角的地方看着。
七八月的天,正是盛夏。但在水中呆久了,难免有些冷。那个泳池的水温,比一般的要低一些。那个孩子背对着他。
他的身子渐渐再长了。以他的手脚比例和肌肉的形状,谢敏觉得他也许会比自己长得还要高。他的肤色就是常常晒太阳的小孩的肤色,但是很均匀——就是不知道泳裤下是不是也是这样了。沾了水的皮肤在夕阳下反着一些微光,好像镀了层金一般。比起同龄的孩子,他的背肌匀称结实,腰臀紧致,双腿修长。
那是一具蕴含着强大力量的肉体。任你百般挑拨,绝不轻易显露的强大力量。
当喉间开始有些干哑时,谢敏意识到了,自己一秒钟也没有把视线离开那个背影。
太阳已经快下山了。那个孩子对阿金说的那些话,让谢敏觉得很不可思议。那种不可思议就是——这个人明明应该是没有一次记住他的,但是却把他的事情看得那么清楚。
就像一个天天在想着他的事情的人一样。
谢敏当然没有这么自恋。至少从目前的情况看,这个家伙是完全不记得从前的事情的。
他看见那孩子身后千万缕细碎的霞光。金色的,当中带了一点红。不知是由于带着水在外站久了,还是傍晚的风确实有些凉了,他能感觉到身上和身外的温差。
那个孩子看见他的时候,露出了一个意想外的表情。
他有一点惊讶。
我爸爸跟我说,问别人名字前,要先报上自己的名字。
谢敏笑着对他说:“我叫谢敏,你呢?”
容若说:“我叫容若。”
谢敏看着他说:“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的——那个容若?”
容若,容若。他能有什么恨呢?尽管是那样的毫无破绽的他,也会有皱眉的时候吗?
总不能只是谢敏被他调戏吧。
他没有皱眉,只是点点头,坦荡荡地“嗯”了一声。
那个时候谢敏在心里想:看来确实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于是谢敏说:“我考进一中了,下个学期就是同学了。”
他像是和谢敏谈天似的说:“恭喜恭喜,你怎么知道我也考上了呀?”
谢敏笑着说:“我看了放榜名单了。”
容若没有深究。只是笑看着谢敏。
就是那种,明明漫不经心,却可以狠狠揍他一拳的那种笑。
谢敏在心里苦笑着,这个人,似乎在不自觉中,就以调戏他为乐啊。
谢敏虽然没有深究,但在那个年龄模糊想起爱情这个词的时候,心中竟无法描绘它的样子。如果说父亲母亲的情感是爱情的话,那么爱情终归不过是这样。无论怎样来临,是不是一定会有变成那样的一天?
谢敏想,是不是因为对这个词的惧怕,使他无法回答任何人的那一句问话呢?
冲动虽然是爱情的一个属性,却不能称为就是。
如果能那么简单的定义,就好了。
在谢敏的人生中,很少体验到冲动。他自以为,自己是深思熟虑的人。
但如果爱情中一定要有这么一个属性,谢敏想到的只能是他。
想见的,思念的,想挑拨的冲动。
想让他记住他的冲动。
想看见他释放力量的冲动。
如果这就是爱,那也未免太荒谬。
在那之后,吴晨去看了分班表,看完后去到谢敏家,坐在谢敏的房间无事地翻看了谢敏的菜谱,等着谢敏在楼下做好中饭。
谢敏的那间房,向着南面。采光很好。
谢敏上去叫吴晨吃饭的时候,吴晨放下手中的菜谱,打量了一下谢敏。
吴晨那个评估的眼神让谢敏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问:“怎么了?”
吴晨说:“谢敏,你真是个怪人。”
谢敏笑着说:“我没你怪。”
吴晨没理他,继续说:“谢敏,你有没有想做的事?”
谢敏想了想,又想了想,再想了想。
“你别想啦。”吴晨看着谢敏染得米白的头发,笑着说,“好歹算是有一件吧。你该不会是了了引起谁谁谁的注意,故意把头发弄成这样吧?”
谢敏哭笑不得:“我去染回来吧。”
吴晨又是那样半真半假地取笑着他:“看来你和那谁谁谁缘分到了啊。茫茫人海,本来还差了一个年级,现在竟然马上要同班了。”顿一顿,补充了一句,“我们也同班就是了。”
“你和陆易初?恭喜了啊。”
吴晨一脸不爽地说:“是我和你!”
后来的事,他记得那么的零散。只记得那一年暑假前后看见的容若,身高竟已经差了四五公分。那时的谢敏想,他是不是有机会看见他长成大人的样子呢?
十六七岁,就算在向青年发展,依然只是少年。
容若排在新生的队伍里,和谢敏之间相隔了四五个人。他和他的同学聊得很开心。没有整队的队伍歪歪斜斜地,他的侧面对着谢敏。
那么近的距离,容若看见了他,朝他笑了一下,就转开头去,继续和他直升上来的同学聊天。聊着那些少年之间才有的幼稚的话题。
直到那天谢敏才知道,原来在一般人的眼中,他就是个一般的孩子。随随便便剪着个谁都那样的发型,普普通通的T恤,鞋子是那种体育课的跑步的回力鞋,说着什么小神龙俱乐部的某些动画。
谢敏问过吴晨对容若有没有什么想法,吴晨说:你要是不说是他,我肯定想不到是他。
谢敏问为什么。
吴晨就说:大隐隐于市。然后又开始嘲笑谢敏:看吧,你一介武夫,怎么斗得过人家一个隐士?
那一天,谢敏长久地盯着他的脸,倾听着他和同学之间,他并不能完全听懂的谈话。他看见他笑得那么欢快,干净的眉眼弯着,恰到好处的唇角恰到好处地落在那处,匀称结实的身体藏在宽松的T恤中,看起来竟然有些瘦。
原来几乎谁也不知道,他藏起来的那种力量。
吴晨在他耳边嘀咕着:“你再看,人家都要烧起来了。”
谢敏说:“他没发现。”
吴晨又是那样似笑非笑的说:“你真以为?”
谢敏看着容若的侧脸,想也不想地说:“被发现也没关系,他迟早要发现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见了这句话,容若转过头看了谢敏一眼。
他的那一眼看似那么的不经意,就像扫过人群,不小心扫到他似的。还残留着笑意的那双眼,深得像没有波澜的秋天的湖水一般。
吴晨当时说了一句:“谢敏,你恐怕搞不定他。”
谢敏则是笑着说:“我没那么想搞定他。”然后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吴晨。
吴晨不置可否。
后来在美国时,他问过吴晨,他怎么知道他想搞定他。吴晨笑得有些无奈,说:就那个时候,我觉得咱俩特像。
高中已经过去很久了。谢敏在等候登机的时候,有些想不明白当时的自己。
他曾自以为是深思熟虑的。不过究竟,他有没有好好想过他们究竟在想什么呢?
有没有好好想过自己在想什么?
那一年的九月中旬,连蕊要去大专上学了。她考上的学校远在北京。连蕊的成绩始终没有如她父母希望的,在最后变得有多么的骄人,只是一贯的样子,考上了某个大专。即便如此,当年能上大专,也是挺了不起的事了。
这些事,谢敏是在路上碰见连蕊的父母时听说的。连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找他了。
那天夜里,连蕊去学校的前一天,大概过了十二点,有人来敲他家大门。已经睡下的谢敏穿着睡衣下楼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连蕊。谢敏吃惊地站在门口。
连蕊朝他露出一个不太像笑的笑容,说:“怎么傻了呀?”
“进来坐坐吧。”
九月的天气,白天说不上太凉,夜里要是只穿着短袖,还是有那么一点凉意的。连蕊穿着短袖T恤和牛仔裤,应该有点受寒了吧。谢敏拿了一件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又去厨房泡了杯牛奶递给她。
连蕊在一楼的客厅坐着,端过那杯温热的牛奶,说:“小敏,你从小就那么心灵手巧。”
谢敏哭笑不得地说:“那个词好像是小学写作文来形容同桌女生的啊。”
连蕊笑起来,笑过之后说:“小敏,你能带我去兜兜风吗?”
那天夜里,谢敏骑着他的摩托车,载着连蕊,从北门经过一中门口,去了溪南,再逆着龙津河往上,在沿河路边一路往西开去。那时的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充满清冷的秋气。前座感觉到吹来的风可以让人打哆嗦了,毕竟已经入秋,白天虽然有二十多度,晚上这个时候却只有十几度的样子。连蕊紧紧地抱着他的腰,像从前他们一起兜风的时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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