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影侧耳细听了一会，如沿途几处城镇杂乱的人声一般无二，听不出什么端倪，遂茫然摇摇头。
“暮雪城，”叶碧尘轻笑出声，声音里带着遮掩不住的兴奋，“今晚之前我们就能赶到暮雪山庄，快到你家了。”
“暮雪山庄么……”淡色的唇重复了一次这个熟悉的词，仅仅是提起来就有一种莫名的依恋在里面。思绪突然又飘到不久前刚刚离去的乡村小屋，虽然记忆模糊得奇怪，但这五年的平淡生活，淳朴的村民，依然给了他太多，不知自己原本的家，会不会也有那种恬淡。
“我昨天跟你提过的，你是从小就被师父收养的，一直和师父师兄住在山上，”误把那神色间的茫然当成了伤感，叶碧尘连忙压低声音，解释道，“五年前我曾经中了一种很厉害的毒，去暮雪山庄求医，后来家里出了变故，你就陪我一起出来了。”
他有意把讲解停在了这里，只因再往后的经历，是他不想让林疏影想起来的。
从这两天多的接触看来，萧霁确实是在给林疏影继续吃着“醉红尘”，并且连他过往的最简单的部分都隐瞒了下来。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会把这些都忘掉？每次问萧霁，他从不肯告诉我。”
林疏影有些犹豫地开口，事实上，他自己也无法确定，到底要不要把失掉的那一部分记忆找回来。每次思考到这个问题，总是抑制不住地有深不见底的悲伤感从胸口透出，痛得他不敢再多想。
叶碧尘语塞，一边伸手抓了抓自己漆黑的长发，一边小心地构思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解释比较好。好个萧霁，把这么快烫手山芋扔给他。林疏影满是迷茫的神情让他狼狈不堪。
他咧了咧嘴，把几乎溜达出来的“醉红尘”三个字又咽回去。
“没关系的，忘了的东西我会帮你慢慢记起来。先别想那么多了，肚子饿了吧，我们先吃点东西怎么么样？
暮雪城名字里带个城子，实际上规模仅有一个小镇大小，又因地处偏远，整条街上都没有一家稍大的酒楼。
环顾左右，发现刚好前面有一屉热腾腾的包子刚刚出笼。
“等我一下，”把林疏影往路边拉了拉，“马上回来。”
一直粘在身边的温度骤然消失了，让林疏影不禁瑟缩了一下。人来人往的喧闹声依然还在耳畔，但因为身处黑暗显得遥远而空洞。
“来，拿着。”热得有些烫的纸袋毫无预警地贴上已经被秋风吹得微凉的面颊。
他收回茫然的思绪，抬手握住装了几个热腾腾的包子的袋子。虽然还是相同的所在，深秋的寒冷依旧，却因为手边的温度，连遥远的人声都凭空多了些许真实感。
叶碧尘随手拂去林疏影颊边的几缕散发，拢至耳后。尖削的下巴在咬着包子的时候一上一下地缓缓动着，软化了他凝视的目光，这种寻了许久的人就在身边的雀跃心情再次撞击着胸口。
两个人牵着马，默默走在街上，没有言语，却又有淡淡莫名的温馨流泻出来。
“累不累？”
“还好。”林疏影摇头。
自从五年前从昏睡中醒来，他除了要面对混乱的记忆，还有远比普通人模糊的精神。“醉红尘”本是绝佳的伤药，但正常人是禁不住每两个月服一次的药量的。过度用药的副作用就是，每日混沌的精神，和更容易疲倦的身体。
小街的地面不算平整，他只略分神，左脚就踏上片湿滑的菜叶，身体一个踉跄。
叶碧尘眼疾手快揽住他腰身：“小心！路不好走，你还是回马上吧……”
林疏影还没来得及回答，远处高亢的呼声就让两人都是一怔。
“疏影！”遥远的声音移动得极快，片刻声音的主人就“飘”到了他们面前，“天！真的是你！”
叶碧尘措手不及地被冲上来的家伙抢走了怀里的人，一时间怒也不是笑也不是。许久不见，阮天斩稚气的线条早变得刚毅俊朗，性格却还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此时他紧紧抓着林疏影的双肩，大呼小叫上窜下跳。
“这五年你躲到哪去了！让我们好找！”
林疏影被他抱得几乎窒息，好不容易从这个热情过度到有谋杀嫌疑的拥抱里挣脱出来，面上已经腾起一片薄薄的红雾。
“对不起，请问你是……”
“他是你的二师兄，阮天斩。”被晾在一边的某人插嘴，顺便把林疏影拉回身后，好像怕他被这激动过头的师兄给勒死，换来阮天斩一记白眼。
要不是这家伙，自己漂亮得像个娃娃的小师弟，本来应该还在山上过着闲适的生活，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疏影，你们怎么在一起？”阮天斩突然想起一件事，狐疑地盯着叶碧尘的脸猛瞧。不久之前还听说这家伙在到处打听林疏影的下落，这才几天就带人回来了？
“这……说来话长，我这次带疏影回来，是为了帮他快点把过去的事想起来。”
“想起来？”阮天斩皱了皱眉头。只见叶碧尘一个劲地冲他使眼色，他还是把几乎冲出口的责问吞了回去。
林疏影安静地听着，阮天斩反问的语气也让他略略起疑。但下一刻身体就被温暖的手臂揽起。
“时候不早了，你们赶路也累了，先回山庄吧。”
阮天斩又看了叶碧尘一眼，决定等下安置好再单独和他谈。
雪山上，已近黄昏，日间里凛冽的风早已停歇，北地晴朗的天际，尽头的夕阳如火一般，染红了满目的雪白。
“到了，前面就是山庄入口。”马背上，阮天斩伸手指向大门，却又僵在半空。对了，他已经看不见了。
林疏影缓缓地深吸了口气，不知是不是因为记忆中还有那么一点模糊的依恋，空气里都像弥漫着的怀念的味道。
“师父三年前就把家业交给了大师兄，自己云游四海去了。现在庄里除了几个负责清扫做饭的家人，就只有我们两个，师兄如果知道你回来，一定也很高兴的。还有，那株幽魂草还在的，我们一直都没有去采，就等着你回来呢。”
阮天斩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一马当先奔进了庄子。
“师兄！师兄！快出来，看谁来了！”
兴奋的叫声传得远远的，在略有些空旷的山间回荡着，也字字句句敲在林疏影心上。
楚云深在见到那道纤细的人影时，整个人几乎都僵住了。
林疏影被他轻轻拉近，有些迟疑，一句大师兄终于还是叫出了口。
楚云深点点头：“我们也找了你五年，回来就好。”
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话，却也让在场的人听出了其中抑制不住的颤音。
“你的房间还留着，没人动过的，先安顿下来，休息一下就准备吃晚饭吧，我让厨房准备你喜欢吃的东西。”
深埋在记忆中的某种感情缓缓流过全身，暖得他直想落泪。
重重点头，向着那个方向露出笑容。
“你们找我？”铺满了黄叶的路边，叶碧尘刻意加重了脚步，脚下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显得有些萧瑟。
“我们想知道，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楚云深目光一扫往日的清冷平静，锐利得似冰霜，想是能直看透人的心底。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但请你们放心，我这次带疏影回来，真的没有恶意。”
“真的？”阮天斩复杂的表情也充分说明了他内心的矛盾。
“我保证。”
“你在哪找到疏影的？”楚云深对他坚定的声音恍若未闻，只提出自己的疑问，“萧霁把他藏在哪？”
他们果然知道当时带走林疏影的是萧霁，却偏偏不告诉他，叶碧尘苦笑：“京城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很偏僻，我也是动用了大量关系和人手，花了半年多的时间才找到的。”
“还有，莫天谣也会配制‘醉红尘’，所以这五年似乎都有在给他用药。”

独怜幽草涧边生

他们果然知道当时带走林疏影的是萧霁，却偏偏不告诉他，叶碧尘苦笑：“京城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很偏僻，我也是动用了大量关系和人手，花了半年多的时间才找到的。”
“还有，莫天谣也会配制‘醉红尘’，所以这五年似乎都有在给他用药。”“天斩，你先别吵，”楚云深横叶碧尘一眼，这时候提萧霁，是想转移他们的注意？骗骗天斩还可以，对自己却是没用的，“叶碧尘，我再问你一次，你到现在对疏影还没死心吗？”
叶碧尘嘴角不经意抽动了下，这个楚云深果然不好对付，不过，他确实是抱定了决心才回来的。
“我也再说一次，绝对没有，我这一生都不会对他死心。”
“师兄，我觉得可以再相信他一次……”阮天斩闪亮的双眼在黑暗中逡巡于叶碧尘挺直的身躯，最后停在他写满了坚定的面孔上。
楚云深却皱了眉头，现在看来，眼前这个人好像真的下定了决心，但他仍然不能肯定，让他们在一起是对的。与小师弟纠缠最深的是他，伤害最深的也是他。内心深处的直觉一直在没来由地大肆鼓动，把林疏影交给他，很危险。
“也许你说的是真的，但是很抱歉，我现在还无法相信你，毕竟你让疏影受过太多伤害。”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这次绝对不会再放手，”叶碧尘甩甩被夜风吹乱的长发，异常干脆地转身，“既然他过去的记忆中，温暖的地方没有我，那就重新制造记忆。”
“师兄……”阮天斩望着头也不回就离去的叶碧尘的背影，低声道，“我们是不是该给他一次机会？”
“我不知道……也许疏影能把这些都忘了反而是种幸福，但是……”
虚无的视线投在夜色中泛着淡淡莹白的雪山，到底怎样的选择才是对的？
“小懒猪，起床咯～”
叶碧尘修长的手指在林疏影熟睡的面颊上嬉戏着，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舒服极了，他忍不住又多玩了会。
“嗯……”林疏影半梦半醒地伸手想打掉扰人清梦的东西，却在半空中被牢牢抓住，按在两片柔软的物体上。
意识骤然清醒了，温热的气流有节奏地透过指缝，他立刻就感受到了自己手掌所在的位置。
“醒了？可真不容易啊。”叶碧尘调侃之后立刻换成了色色的笑脸，其换脸速度令人猝不及防。
林疏影微红了脸，抽回自己的手：“这么早，有什么事？”
“早？都日上三竿了～昨晚说好要去观雪峰的，再不起可就该用午膳了……”
叶碧尘径自拉开被子一角，把一件件衣服胡乱套上他单薄的身子。
“这里就是观雪峰？”林疏影伸出双手，慢慢摸索着一块一人多高的石头，山风扑面而来，不时夹杂着星星点点自对面雪山上吹下的细小雪粒。
“是啊，据说还是你起的名字呢，以前这个地方都很少有人知道。我上次到这里来啊，还是和你、天斩一起，”叶碧尘拉过他冰凉的双手放在自己掌中暖着，面上满是笑意，“你说知道一个看风景的好地方，就把我们俩拖了来。那时也是晴天，你就坐在这块石头上，指着满天飞散的碎雪，说你最喜欢的就是自己一个人躲在这，看阳光下飞扬的雪。”
他说着，语气中满是浓浓的怀念，那一刻的景象在他的记忆中至今清晰异常。覆了一层假面的脸上平静如水，眼睛却是亮的，比雪花反射的阳光更亮，漆黑如墨。
“阳光下的飞雪……”林疏影合上双眸，只觉得一片漆黑的眼前像是慢慢点起了几处灯烛，渐渐的，竟有模模糊糊的广阔场景浮现出来。耸入云霄的重重山脉间，终年积雪被凛冽的山峰带下来，飘荡于群山之间，在阳光下反着晶莹变幻的神采。观雪峰上，三个大孩子或坐或倚地靠在一块大石上，笑容灿若繁星。
“那株浅蓝色的草，是什么？”画面的一角，有一株细瘦的植物，在满目纯白的世界中显得十分抢眼，他不自觉地问了出来。
蓝色的草？叶碧尘愣了一下，突然想起，那时候林疏影确实有拉着他们两个人看过一株浅蓝的植物，是在哪来着……
他环视四周，在崖边的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抹荧荧的蓝色。修长的草叶，细得仿佛狂风一吹就会折断的茎，难以置信，看上去如此柔弱不堪一击的生命，居然能在这雪山之巅上生存下来。
“是啊，有一棵草……你能看见了？”叶碧尘突然想起林疏影的眼睛早已盲了，连忙扭头。
秋水似的双瞳仍旧无神地直视前方。
“没有，只是突然间想起来，应该有那么一株草。你找到它了？”
“嗯，是叫……幽魂草吧，我听你们提起过。”叶碧尘顿了一下，从脑中挖出这个生疏的名字，“你等等，我去采来。”
“等一下！”林疏影不自觉地抓回那只抽离的手，“这里是南侧山峰，有一部分积雪融化之后又结成冰，而且下层没有坚固的岩石，那周围很危险的。”
叶碧尘修长的眉不经意上挑了一些，突然又担心起来。两个人再见只有短短的几天，没有时间制造更深的羁绊，若是他此时挣脱了药效回想起一切，会不会就这样再次离去？
林疏影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的记忆让他有些担心。
悉悉簌簌的一阵阵轻响过后，幽幽的清香就传到了鼻端，然后凉凉的触感敲在了鼻尖上。“没事吧？”他有些担心地仰起脸。
叶碧尘噗地笑出来：“还能有什么事，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接过幽魂草，林疏影手指滑过纤长的幽蓝的草叶，“多年生草本植物，味苦，性微寒……仅生于北地峭壁之上，需向阳……可用于镇痛、安神，药效至强，需慎用。”
“记起来了？”叶碧尘心念一动，语气中带了焦急。看起来他的记忆确实是在恢复，而且速度很快，难道“醉红尘”这么快就失效了……
“只有一点……”他对突然浮上的记忆有点茫然，各式各样的草药、配方像泉水一样从脑中的某个封闭的角落慢慢涌出来。
其中的一种，吸引了他的注意。
与幽魂草有关的方子里，有一味药，名为“醉红尘”。
这种药是……模模糊糊的不祥预感渐渐清晰起来。
“想什么呢？”叶碧尘拍了拍他已经变得冰凉的面颊，打断他的思路，也试图打消自己内心中的不安，“我们回去吧，再呆下去怕会受凉。”
“嗯……”无神的漂亮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很明显的还没回神。
恶作剧心起，叶碧尘托起尖尖的下颌，俯身就对着微张的唇瓣吻下去。
看着迷茫的双眸蓦地睁大，他忍住笑意，趁着对方还尚未反应过来的惊愕期，扣住线条柔和的后脑，狡猾的舌尖已经滑进去，肆意横冲直闯起来。
“嗯……”林疏影终于清醒，涨红了脸，用力推拒，却被锁住了退路，整个人被抓得紧紧的，连呼吸的空隙都得不到。
等了五年的吻，熟悉又陌生的清新味道，让原本只抱了恶作剧念头的某人慢慢失控，彻底变身成大灰狼。
“呜……放、放手……”
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喘息的空隙，林疏影微弱的反抗声很快又被吞下肚子，有力的唇舌不停地侵犯着他的领土，他只觉得肺里的空气已经全被抢了去，两条腿也软得支持不住身体，全靠对方的支持才没有滑坐地上。
叶碧尘动用了全部的意志力，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体内不住翻滚的□，喘息着放开已经肿起的红唇。
白皙的面上满是红晕，两片唇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美味……他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没问题的，还有时间。他拥起虚软的身体，快步往山庄的方向走去。
“师兄～可以吃饭了没～我饿死了……”
阮天斩像个孩子似的，有气无力地爬在书桌一角。夕阳斜斜照在他脸上，额前的碎发在面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楚云深的视线从手里的书上移开，撇了他一眼：“你先去叫疏影他们，人到齐了再吃。”
“是！”刚才还软趴趴的身体立刻像充了气一样，蹭地直起来，连门都不走，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窗口。
楚云深失笑，这个师弟，明明都二十好几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
阮天斩三步并作两步，身体如影一般滑向林疏影的房间，把轻功潜能发挥到了极致。
“疏影、叶碧尘，吃饭了吃……”他不管不顾地大力推开房门，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时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叶碧尘正欺身上前，双手分抓林疏影两手，几乎把一半的体重都压在他身上，两个人的鼻尖距离最多不过半寸，此时听到动静，都愕然扭向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