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声匆匆付了钱,拿了巧克力条,朝著林况走去,忍不住开玩笑说:“哟,今天永宁剧组上下最痛恨的人物原来躲在这里。你知道你身上背了多少怨念吗?”
林况看表情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顾云声,停下交谈,说:“顾云声,你好好来医院干嘛?病了?还是来探病的?”
“不不不,我是肩负著许多人的怨恨专程找你来的。可算逮到你了。”
听他这样说林况微微笑了一下,指著他身边的护士说:“啊,我忘记介绍了。这是我未婚妻,张颖梅。”
顾云声没想到传得风风雨雨的“未婚妻”就在场,赶快转过目光不动声色打量一番:二十来岁,很是年轻,有一张甜美的圆脸,眉眼弯弯,是生来带笑的喜相,脸上皮肤更是红是红白是白,在看惯了不化妆脸色难以见人的女明星的顾云声眼中,的确有一种自然流露的美丽。
他忙伸出手去,笑著打招呼:“张小姐你好,早闻大名,总算见面了,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美人。我是顾云声。”说得流理无比,更厚颜无比,也不理林况在一边挑著眉头觑他。
她的声音果然也很悦耳,笑容毫不做作:“叫我名字就好,顾先生。”
听他们寒暄一番,林况才开口:“你还没说做什麽来这里呢。”
顾云声顿了一顿,看了一眼还是微笑著的张颖梅。後者几乎在同时,就以非常自然的神态和语气说:“你们先聊。我还要再去看一个病人,林先生麻烦你再多等我一刻锺。”
含笑著目送她离开,顾云声回过头来,慢悠悠似笑非笑说:“请问林先生你在哪里找到这样一个宝贝?”
这种程度的玩笑林况也不在意,径自答道:“我们下周就结婚,想先请几个朋友小聚一下,酒席等我们希腊蜜月回来再摆,你赏光吗?”
这下顾云声是真的吃惊了,压低嗓子问:“今天听吴蓉他们说你订婚就够吃惊的了,下个礼拜就去结婚?林况你玩的真的啊?”林况那点底细顾云声实在是很清楚,而且两个人论私交远远好过顾云声和白翰的,要不是在公共场合,顾云声可能连“你对女人硬得起来嘛”这种话都能毫无顾忌地说出口来。
林况抿一抿嘴唇,镇定地点头:“当然,下周一就去领证,餐厅我也订好了。我和颖梅很投缘,不然哪里能这麽快结婚。”
“……看来你是下了决心要结婚了……既然能结,也是好事。”顾云声瞠目结舌之後,终於表达了自己的支持。
林况只笑:“嗯,和你先打个招呼,蜜月之後我准备去读书,MBA,大概吧……能去美国欧洲最好,不行新加坡也不错,正好带著颖梅出去走走,给她也放个长假。”
“那……你们那个公司怎麽办,《永宁》的事你也半途撂摊?”顾云声这下见识到什麽叫咬人的狗不叫。回想起来林况住院也就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情,短短时日,不仅一点风声不露地订婚结婚,连公司的事业都撒手了。
“放心,只是休个长假,这公司是我的心血,比我儿子恐怕还要亲些,不会不管的。这段时间都在忙著岗位的交接,现在都差不多了。至於那电影嘛……”他停了一下,浮起一个几乎不能算是笑的表情,“我想办法筹了两千万以防万一,要是再不够,那就要他和其他的制片人想办法了。”
他处处考虑周到,点滴不漏,顾云声听到这里也知道一切是铁板钉钉无可挽回。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於是也笑著说:“虽然怎麽也想不到你会是去结婚的那一个,但看你家未婚妻如此甜美可人,绝对是捡到宝了啊,好好珍惜吧,祝你们幸福。”
林况郑重地和他握了个手,点头:“谢谢。我终於可以打电话回去给我妈,了却她的心病。”
顾云声看著他,心底莫名有些沈重,但仔细一想,觉得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好过白翰幡然回头,甚至好过林况再找个同性恋人稳定下来。男人女人,爱情家庭,说来也就是那麽回事,世事何能全美,妥协总是难以避免。当事人都拿定了主意,身为一个曾经是同路人的外人,能做的也就只能是祝福了。
想到这里另一件心事涌上来,顾云声又不愿意去想,定神一笑:“念书真是个好主意,不管你去哪家学校念MBA都是皆大欢喜,你的薪水足够把当届毕业生的平均薪酬往上提高一个可观的百分比了。”
林况也笑。笑完稍稍有些冷场,他想起之前要问的还是没有答复,又问:“不说我了。你怎麽在这里?”
眼看话题又转回自己身上,顾云声怔了怔。稍加犹豫之後,他说:“我在戒酒。”
“好事。你喝得是有点过分了。”林况虽然也和明粲一样难免吃惊,但言语间还是鼓励的,“这里的戒酒疗法我听说不错,怎样,有相熟的医师吗,要不要我替你找人?”
“已经开了药,配合静注,看看效果吧,我是希望越快越好。”
“这东西戒一阵容易,戒一辈子难,不要半途而废啊。不过你又是怎麽好好想到戒的?酒嘛,上瘾容易要戒难,也是要脱一层皮的。”
本来想开玩笑说“你都能结婚了,我怎麽不能戒酒”,但稍加权衡,顾云声还是觉得别开这种敏感的玩笑,只是说:“忽然想活到八十岁了,所以先从最大的恶习开始著手。”
林况深深看著他,神情若有所思:“我听他们说好长一阵到了夜里就找不到你了,怎麽,找到可以守著的人了?”
顾云声干脆地点头:“本来我也没想瞒著你,只是没找到说的机会。”
顾云声承认得爽快,林况反而脸色稍稍有些黯淡,很快抹开了,露出笑容来:“哦,圈里还是圈外的?你今天去了剧组的话,看到明粲没?”
顾云声看著人来人往的大厅,还是笑:“见到了。不是娱乐圈里的。”
林况点头,唔了一声:“还是不要找一个圈子里的,太熟,将来分了要是再一起合作腻得慌。你好本事啊,哪里骗来的?看看哪天找机会出来吃个饭,我也看看什麽人让你都能收心了。”
“你已经见过了。”
林况仔细一想,没想起近来有什麽圈外人是自己见过又可能和顾云声搭上线的。他还在努力回忆,这边顾云声已经轻轻说出了答案:“是江天。”
“江天……啊?那不是你表哥吗?”林况一旦反应过来他说的究竟是谁,神色霎时就变了。
顾云声的笑容顿时深了:“不是表兄弟,一点血缘也没有,不过这事说来话长,不说也罢……未来的林太太走过来了。”
他对张颖梅挥了挥手,待她走到林况身旁再开口:“不好意思拉著林况闲聊了这麽久,我这边事情也办完了,先走一步。”
三个人友好地道了别,分两拨离开了医院。顾云声看著林况和张颖梅远去的背影,呆了很久,才像是猛然醒来,有点自嘲地一笑,也转身去拿车了。
接下来的几天疗程进行得都很顺利,顾云声都没怎麽想到要喝酒这回事。临到周末又去了一趟剧组,被白翰留下来加晚班,等到终於能离开了,已经是将近半夜,几乎就是陪著全剧组上下一起下班。他人刚走到停车场,就被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明粲和其他一群演员们拉住了,嚷嚷著总算逃离了白翰的魔掌,这个周末一定要不醉不休。闹完了根本不管顾云声如何坚持,一面喊“顾云声这麽会玩的人都不去那今晚还玩什麽”,一面就连拉带架,把他“绑”去了酒吧。
那是顾云声常去的酒吧之一,他也最清楚里面有什麽花样,一进去就想找个机会溜掉,却被明粲笑眯眯八爪鱼一样缠著,夥同了其他几个最唯恐天下不乱的,说什麽也不让他走。这样纠缠了几个回合,顾云声也知道今晚走是走不了了,心里虽然暗暗嘲讽这几年夜游酗酒欠下的如今都来催债了,但一点不敢分神,看著他们混酒就趁著打闹的间隙把果汁或者绿茶抢下来,先倒在自己的酒杯里,再做出半醉的样子陪著周旋笑闹。
到了下半夜酒精和荷尔蒙都上来了,尤其是还有人磕了药,整个厅里简直是要演群魔飞天舞,顾云声难得在不醉的时候看清这种架势,目瞪口呆之余,也是第一次感觉到脸上热辣辣像被看不见的手抽了无数个耳光。
就在连他都要坐不下去的当口,忽然一双手扳过他的脸,刚看清是明粲,一个吻就压过来了;顾云声想著要把酒杯拿好,稍稍分神,牙关被撬开,舌头混著酒精递过来,搅作一团。等到好不容易把人推开,又把那口酒吐掉,顾云声迅速觉得心跳过速,他知道不妙,皱著眉头说:“谁给我杯水……”
他的声音在这样乐声震天人声嘈杂的环境里毫不管用,顾云声觉得头晕,又提高声音喊了两句,终於有个杯子递到眼前。他已经开始耳鸣,眩晕感波涛一样,慌不择路地就著杯子灌下一大口,等咽了下去,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水,是兑了绿茶的威士忌。
就像一块石头陡然砸在胸口,呼吸急促起来,更清晰的是呕吐感。顾云声抬起头来,明粲就在眼前,只当是自己喝醉了,还是在笑,忽蓝忽红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一张美丽的脸庞顿时变成三个四个无数个……顾云声用尽仅存的所有力气攥住明粲朝自己伸过来的手,恍惚之下觉得手指像冰块一样开始融化坍塌而无能为力,咬牙喊:“找到林况……林况……去医院……”
这句话像是耗尽了肺里残留的空气,他什麽也看不见了。
歧路 26
A-16 26
嘈杂的人声隐隐约约传到耳朵里面的时候,顾云声以为还在酒吧里。
所有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手足瘫软,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著,嘴里也一阵阵地犯上酸意。听著那些声音忽近忽远,顾云声忽然害怕起来,怕睁开眼睛还是在酒吧的某个角落,身边围绕的不是醉鬼,就是自己这样为了各种理由装醉的活鬼。
好在说话声还是渐渐清晰了起来,认出其中一个声音是林况的,顾云声蓦地安心了,只是眼睛一下子还睁不开,就慢慢集中注意力,听他到底在说什麽。
“……你脑袋进水了还是鬼迷心窍了!他在打戒酒硫,你还给他灌酒?嫌他命长是不是?送到急诊都成什麽样子了,血压都测不到了!这是你小子机灵,心肝也没全给狗吃了,要是再晚一点伤到肺……”
“我不知道他在打针。”辩解的人是明粲,声音又是委屈又是後悔,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要不是医生,我都不知道戒酒硫是个什麽鬼……我只是想拖他去喝杯酒……”
“你们去的地方能只喝一杯?灌醉之後呢,准备干什麽?明粲你也不是刚出来玩了,给颗糖就能转三圈,这里头他妈的有什麽猫腻你是不懂的?你们也算是有过交情的,这样害他,你对得起良心嘛?”
顾云声还是第一次听到林况这样厉声去指责一个人,心里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装睡也装不下去了,睁开眼晴,本来是想坐起来的,手上还是一点力气没有,只能望著白花花的天花板低声说:“这事不关明粲,是我没告诉他我在用药不能喝。”一说话就觉得胸口隐隐作痛,还是像压了重物在上面。
训话的和听训的听到顾云声的声音,立刻都不说话了,一前一後抢过来。明粲离得近,又人高腿长,到了床边往地板上一坐,抓著顾云声的手叠声说:“云声云声,对不起对不起,我该死了,我真不知道你打了这个玩意一点酒不能沾,我……我当时……当时也上头了,我就是想亲亲你……”
他解释得惶恐又急切,自从顾云声送到医院起明粲就开始担惊受怕,现在松懈下来,可说话还是有点瑟瑟发抖,甚至都不敢去正视顾云声。
见状顾云声也叹了口气,看了看还是冷著脸站在一边的林况,才抽出手,低下头对伏在床边的明粲说:“不是你的错,是我没说清楚。当时要是我笃定了不去,就没事了,说到底还是我自己没拿捏住。”
顾云声一边说,一边察觉到林况眼睛里有刀子飘过来。他也知道刚才一番话说得有滥好人之嫌疑,但他此时心中的自嘲远远高於去指责什麽人──更何况这件事情上,他也的确没有什麽指责的高度。
“没事了,都过去了。这都几点了,你快点回去,不要给狗仔队拍到在医院,不然孙小姐又要吃人了。”
明粲本来闷不做声地趴著,紧紧牵著顾云声的手,听到他提到自己的经纪人,心头火起,整张脸都有些狰狞了:“管那个老婆娘去死!当初要不是她多事,我们两个就不会分开了。云声,这次原谅我,我以後再也不灌你酒了,你要戒酒我陪你,然後我们再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口气里仔细听能听出微妙的央求和撒娇的意味。顾云声和林况都是回过头的人,当下互相看了一眼,又觉得无甚可说。顾云声笑了笑:“回头太难了,没事别干这种傻事。而且都这麽熟了,就更没意思了。”
他拒绝得干脆,明粲呆呆看著他,面上一片空白。顾云声心里知道,他对明粲总是硬不下心肠来,十之八九是因为出柜的时候只有他在身边,看著自己挨了打,受过来自自己母亲的不必要的羞辱,毕竟明粲是外人,本不该被自己牵扯进来。
“云声……”
顾云声再次抽回手来:“我已经有伴了,我想同他过一辈子。过去我玩得太狠混得太凶,现在就是要一笔笔把债都还清楚的,不怪你,这是我自己的事。”说完就垂下眼睛,不愿去看明粲脸上那空白过後清清楚楚的失望。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了。”明粲的失望和沮丧并没持续多久,还是露出一个笑容来,“反正一辈子还长著,我还有机会,是吧?”
他都这样说了,顾云声只有苦笑的份:“那你听我一句,今天先回去,再去计划你的来日方长。”
明粲竟不再坚持,依言站起来,趁著顾云声没力气,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又和林况道了别,低著头乖乖走了。
青年那高挑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顾云声才觉得松了一口气。林况抱著手臂站在那里看他,不以为然:“都吃错药了,这种就是该骂死,看他还敢不敢。你也是,不让这小鬼死心,将来够你看的。”
“能不能死心又不在我。”顾云声总算能坐起来了,“这个你最清楚不是嘛。”
坐起来才看到林况大衣下摆露出来的睡裤,知道肯定是自己失去意识之前叫了林况的名字,然後明粲就把林况从床上拉起来。他连忙说:“真是对不住你,半夜还把你折腾过来……几点了?我现在醒了,能出院吗?”
“四点半。在这里睡一晚吧,明早再走。你也是疯了,打了戒酒硫还敢和他们去酒吧。你以为就你自己最清楚最明白,就能不湿鞋?吃苦头了吧。”
“都是些不相干的人,我干嘛告诉他们,给人看笑话吗。”顾云声冷淡地说,“本来想走的,後来缠得太紧了,脱身不了,也是计划外的。不过林况,你也知道,外面玩久了,就算你想就地脱身,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也不会像割麦子一样,刀一下去就交割得一清二白。我只当在还这几年的浪荡债。”
“去你妈的还债。”林况皱起眉,“你就欠你自己的……”
突兀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两个人的交谈。顾云声听到是自己的手机铃,就请林况帮他拿了电话来。陌生的号码好长一串,他心里有谱,抬头对林况笑笑:“我这边有个非接不可的电话。今天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欠你良多,大恩不言谢,等我出去再联系你,你也赶快回去睡吧。”
林况看著他,半晌吐出一句“命就一条,几十年好歹都能过去,你好自为之”,看顾云声已经按下了通话钮,默默叹了口气,退出去关上了病房的门。
顾云声顺手关上灯,躺回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好一些,语气愉快一些:“打查房电话来了?”
“颁奖仪式结束了,刚回房间,想著给你打个电话……”江天起先还是兴冲冲的,语调里满是笑意,後来听到顾云声这句话玩笑话,愣了一下,才冒出一句,“我刚刚打电话到你家没人接,怎麽,难不成真的给我查到了?”
口气虽然是漫不经心的满是亲昵的调笑,顾云声听在心里,几个念头一转,立刻说得一点破绽不露,勾起笑容来接话,“啊呀,就这麽给捉到了……不开玩笑了,我晚上在赶稿,拔了电话线,睡前忘记装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