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渥丹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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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那天之後就一点也没喝过了……”他迟疑了,但林况目光逼人,知道是躲不过去,声音低下去,“我可能安定片吃多了……”
“你……”林况气得半天没说出话来,正要说他,马路另一边一辆车停下,江天从车子钻了出来,两个人目光一对上,林况冲他招了个手,趁江天还在过马路的间隙,弯下腰瞪了顾云声一眼,“你等著治你的人来吧。”
江天出来的匆忙,外套也来不及没穿,跑过来一看,起先并没看出端倪来,人没事,车子也没事,他正稍稍松了一口气,却瞄见林况脸色很差,声音也跟著沈下来了:“你在电话里不说清楚,出什麽事情了?”
路灯下江天的脸色被各色阴影带得模糊起来。顾云声看不清楚,心里极不安定,但到了这一步,躲是躲不过去的。他有点绝望,随之而来的也有一些并不明朗的解脱感,纠结在一起,又被更大的羞愧感笼罩。他强迫自己去正视江天的眼睛,尽量清晰而缓慢地说,给江天也给自己一些消化的时间:“没按时回家也没事先跟你打个招呼,是我不好。你听我说,我开车开到一半,手脚忽然不听使唤了,半边身体现在还是没什麽知觉。我想大概是我太想迅速戒酒,反而有点太依赖安定的缘故……”
一直到他说完,江天都没有出声。顾云声心想不管好坏总是要挨这一刀,戒掉了再说当然比戒到一半出这样的事被抓个正著好,但已经这样了,更坏也坏不到哪里了。
江天这时转头对林况说:“我开车送他去医院,能不能麻烦你帮忙搭把手,把他弄到副驾驶座上去?他说他半边身子没知觉,我不知道这是什麽状况,有多严重。”
林况点头:“放到後面吧,少走两步路,他也舒服一点。我知道他在哪个医院戒酒,我开车在前面带路。”
“有劳你。”
一路上沈闷无比,顾云声倒在後座,看江天一点也没说话的意思,自己也绝了开口的念头。到了医院送急诊,医生问了状况,和顾云声说了一通过量使用安定片会和他其他的戒酒药的成分产生某种反应,导致暂时的神经失调。顾云声被他说得晕头颠脑,完全插不上话,好在打了两针後送去病房,失去的知觉慢慢又回来了。
从顾云声进急诊室到出来,再到再度离开医院,江天脸上一点表情不见,连眉头都不皱,就在一边静静地等。顾云声中途看见好几次他问林况事情,林况也一一答了,知道这件事情不妙,但既然抓到现行,那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已经由不得他去多解释什麽了。
当大夫来复诊并确认可以出院後,一直没说话的江天问:“你是想待在这里,还是回家?”
顾云声听不出他的口气,莫名打了个寒战,强自镇定:“既然没事了,那就回去。江天……”
谁知江天根本不理他,转头对林况说:“林先生,真是麻烦你了,今晚要不是你他怕是没这麽能出院。也谢谢你告诉我他戒酒的事情。”
“不要紧。顾云声他也是想尽快把酒戒了,这次安定的事情,可能是不小心吃多了两片──说句惭愧的话,这东西以前我也碰过,有的时候就是不知不觉多吃了还不知道,醒过来也後悔。我想这次他也吃足苦头受够教训,下次再不敢滥用药物了。”
明知林况是在帮他,顾云声眼下也只敢装傻,站在边上低著头不接腔,脑子里飞快地想怎麽应对回家之後的局面。他一边想,一边听林况和江天道别,才赶快抬起头来说:“林况,今天真是谢谢你。我都不好意思再和你说这句话了……”
“你啊,也注意一点,安定也绝不比酒精祸害小。”说到这里林况自嘲一笑,“以後你再打我电话求救恐怕我也有心无力了,我和颖梅後天的飞机飞雅典。”
其实仔细看,在医院在明晃晃的探照灯一样的白炽灯下,还是能看到林况眼角嘴边淡淡的瘀青,顾云声忽然都不忍细看了,伸手和他告别:“一路顺风,好好过,要幸福啊。”
“托你吉言,一定一定。”林况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也递过了自己的手。
回去的路上顾云声几次想解释,全被江天冷冰冰一句“回家再说”堵回去。他有点委屈,觉得江天这个样子还不如林况还在的时候。他有错在先,他认了,也道歉了,诚心戒酒,吃了多少苦头,脱了一层皮;何况这十年来,做过这麽多荒唐事,连前情人都被抓到过好几次,也没见江天发过脾气或者说过重话,却没想到眼下就是为了两粒药片,弄得这麽僵。
进了房门换鞋的时候,顾云声猛然发现原来江天出门穿的鞋子都不成对。他当下愣在了门边,嗓子堵得厉害,本来要出口的道歉也立刻卡住了。
餐桌上的食物早就冷透了,江天扭头看了一眼,问:“晚饭你还吃吗。”
“我不饿,你吃吧。”
江天点点头,走过去把盘子都收了,接著就听见所有东西都倒进垃圾桶的响声。顾云声又累又倦,兼之愧疚,简直是坐立难安,他知道江天真的生气了。
忽然厨房里传来一声脆响,继而是瓷器砸在地板砖上的破裂声。这还是他们刚开始同居时顾云声拉著江天一起去买的一套四十头的青花梧桐餐具,因为上面的花色正是疏淡的江景和高而阔的云霞,每次拿这套出来吃饭两个人都会互相取笑一番。挑选餐具的情景和平日里说笑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瓷器却先碎了。
顾云声冲到厨房门口,看见江天蹲在地上收拾碎片,下意识地踏进来,想来帮把手。江天瞄见他,立刻说:“你赤脚,别进来,在客厅坐著。”
这句话让顾云声愈发难过,本来听到声音都条件反射缩回去的脚又放了下来,捡起就在脚边的一块,拉住江天的手:“你别扔,我找人去补。”
江天动作一僵,总算是把碎盘子放在了一边。他抬起眼来看了一眼顾云声,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嘴上说得还是:“都说了打赤脚不要进来了。”
“我要和你道歉,和你解释,你一路上都说回家再说。那好,现在回家了,你却在这里捡一个破盘子。”
“有什麽好说的,你要戒酒,结果反而嗑药去了,我都知道了。你朋友替你背书,说你再不犯了,我也知道了。道歉也道过了,你还想说什麽。”
他的语气毫无生气,疲惫不堪。顾云声目瞪口呆,没想到江天会说这样的话,这一路上在心口打转的话立刻噎住了,哆嗦了半天,才说:“好……我其实就是想和你说,我酗酒,之前不敢让你知道,所以一直装著没事也不在你面前喝酒。本来想趁你去瑞士的时候尽快把酒戒了,打了戒酒硫,结果被人灌了酒,休克了一回,这才改得其他药剂再辅助安定。林况结婚的事情让我情绪不稳定,最近几天多吃了几片,但我真的没有上瘾,这是个意外,而且是个惨痛的教训,我绝对引以为戒……还有,你打电话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人其实是在医院里的,我也不敢和你说……对不起,这件事情上一直在骗你,我知道这十年来已经过得够糟的了,我不想你因为酗酒看不起我。没想到现在你看到我又开始有用药的倾向了……这大概更坏吧。”
他一直耻於向任何人承认自己酗酒的事情,但这次磕磕绊绊说完这一通之後,发觉原来对著江天,竟然也还是说出来了。江天一直垂著头在听,但听完之後,还是无动於衷一样,手指轻轻拨弄著碎了的青花盘子。
“……看来你是不想说什麽了。”顾云声心里的绝望加深,声音反而镇定了。
“你现在才想起来说。”江天问。
“嗯?”
江天提高声音,同时抬起头来,眼底里的怒火煎熬了这样久,都熄灭了,幽幽地看不见光:“都这麽久了,你为什麽不跟我说?要不是我正好打电话过去,你还准备瞒多久?是不是嗑得神智不清还要瞒著我?是不是嗑完了躺倒在马路中间?等著我去给你收尸?你以为每次你都能有运气?顾云声你想怎麽样?你还想不想过了?这麽大的事情你一声不吭憋著,就不跟我说!还一辈子,去他妈的一辈子!”说著再压不住火,狠狠一拍流理台,正好拍在一块碎片上,瓷片裂了两半,手也被割破,血水顺著指缝嘀嗒往下淌。
顾云声没见过他发火,怔在当地半晌没说话,後来见到血才醒过来,抢过去抓著他的手去冲冷水,江天皱著眉头一掰胳膊,甩开顾云声继续说:“你以为你闷不做声把酒戒了,脱掉一层皮,你做过的事情就消失了两清了从来没有发生过了?你既然种了这个因,现在就得吃这个果。我陪著你我心甘情愿陪你一起吃。你要是什麽事都非得藏著,那还不如一拍两散拉倒。”
江天打开笼头,把手上的血迹洗了,洗著洗著觉得腰上一紧,知道是顾云声扑了上来。
他不说话,就这麽死死缠住江天的腰。江天发了一通脾气,之前因为顾云声的一切担心和忧虑稍微地平息下去。不知这样僵持下去多久,江天叹气:“你这次是停下来了啊,要是没停住呢。”说到这里之前接到电话後一路开车去找顾云声时的种种念头又浮上来了,不愿意再想下去。
顾云声把额头抵著江天的背,声音沙哑:“你不知道,重新见到你,我才记起有些事情是多麽羞耻,所以哪怕洗掉一点,一点点也好。”

歧路 30

A- 20 30
到底自己是怎麽松口答应从一个人苦苦奋战变成两个人一起戒酒的,顾云声不记得了。
江天还有工作要做,不可能一天到晚盯著他,顾云声也知道如果非要人一天到晚无数双眼睛盯著,那这个酒也是戒不下去的。他早早地把家里大部分的酒都扔在江天家里,还有些没开封的就送了人,尽量不一个人去超市,去了也不往卖酒的架子边走;安定片倒是还在吃,但现在每拿到一瓶药,他都倒在桌子上,然後按照每天的量包一个小纸包,用一个小药盒兜著,其他的就锁在抽屉里,然後开车把钥匙扔到江天家那个一条鱼也没有的热带鱼鱼缸里。
江天默不作声看他折腾了一个多礼拜,人瘦得走路都飘了,只有看到酒精的广告眼睛亮一下,就像是给濒死的病人打一针强心针。在某一晚听了失眠的顾云声翻来覆去半宿後,他叹了口气,摸著顾云声的头发说:“你别咬牙撑了,我们去专门的勒戒所吧,或者找个心理医生。”
顾云声不肯:“我不去动物园,心理医生那个套路我都能蒙,不信你坐起来我给你演两路。”
江天沈默了一下:“那这样,再一个多月就是寒假了,我请这一个月的假,陪你。”
顾云声也不肯:“你下学期要转正教授,多少双眼睛盯著,别干这种傻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就在这里生熬吧。”江天沈默片刻吐出一句,然後松开手,转过身去睡了。
到了下半夜顾云声总算迷迷糊糊睡著了,等第二天下午醒过来,发现江天人不在了。按理说这天是礼拜天,江天又没什麽别的事情,加上前一天两个人一起过夜,他是不会走的。顾云声这才想起前一夜里和江天那番短聊。现在他本身脑子就不好用,人也恍恍惚惚的,想起来之後觉得大脑更是空白一片,穿著睡衣坐在沙发上,空调也忘记开,就这麽睡著了。
他也睡得不熟,听见开门声一下子跳起来,才发觉手脚都冰凉得都僵硬了。江天先把大箱子挪进门,看见顾云声满脸睡痕,穿著单衣瑟瑟像只深秋的蚊子,立刻皱起眉问:“怎麽空调也不开就在这里睡了?”
顾云声不愿说是起来之後没见到江天等著等著睡著了,梗著脖子僵持一下,才看见那个箱子,指著问:“你干嘛带这个箱子来?要出差?”
江天一转身,又端进来几张绘图板,才说:“我这段时间住过来。至少住完寒假……别发愣,穿衣服去啊。”一边说,一边摸起空调的开关,直接打了30度。
大概是从这一天起,变成两个人的战争的吧。
以前他们都是周末待在一起,平时抽空去江天家住一两个晚上,现在既然每天都在一起,江天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锺点工停了,拉著顾云声做家务,买菜洗碗洗衣服晾衣服拖地收拾杂物擦家具,很多事两个人都做不来,事倍功半,那也还是一起慢慢来做。
然後无论几点睡,江天一定早上七点起来,也不管顾云声有没有睡醒,拉起来跑五公里,回来吃早饭,吃完早饭江天去学校,留顾云声在家里写他的稿子,再每隔一天去医院,一个人去。
江天带回了酒,也留下来药,告诉顾云声说:“你自己不能控制放在哪里都是没有用的。不然毒品那麽难买,吸毒的人照样能搞到。”
起先一个礼拜真是难过,顾云声自从进了电脑报再到混成个编剧,就彻彻底底成了个脑力劳动者,跑步跑得浑身都要散架,做家务更是苦不堪言,加上又在戒酒期,睡到半夜小腿抽筋,痛得恨不得去抽江天。但是一看到他握住自己抽筋的腿,把筋抻回来时那小心翼翼的神情,一切又不了了之。
不过好事也有,累到精疲力尽之後,顾云声每天不到九点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人一要睡,就再不管酒精啊安定片了。
坚持了四个礼拜之後情况大大好转,顾云声一方面依稀找回来一点当年市环城长跑前五名的感觉,运动完绝不至於像被卡住脖子呼吸不得的鸡鸭;另一方面生活作息也正常了不少,有江天在一边看著,那是绝对只有江天这位官老爷放火熬夜,绝没有平头百姓顾云声点灯通宵的。每次顾云声要抗议说自己也有稿子要交,江天坐在由以前的杂物间改成的工作室里一抬眼皮:不睡觉就再把地板抹一遍。顾云声想了想,终归还是躺回床上看电视,然後再在一个小时内睡著。
眼看顾云声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在逐步好转,江天就提出加大运动量。为此他尽量在五点到家,在晚饭之前再运动一个小时。然後拉锯的就来了:江天说你当年不是篮球打得好嘛那打篮球去,楼下又有室内场,顾云声坚决不肯,说老骨头一把了想起当年英姿那都是要泪洒三千里啊;江天又提议去打网球,顾云声就说一想到网球骨头疼,追问下去却不肯再说了;游泳?不行,游泳会勾起惨痛的青年回忆;磨了半天嘴皮子,最後定下来,打乒乓去了。
时间就在这规律的一天天里哗啦啦流水一样过。顾云声胖了两公斤,江天却瘦了下去。其间顾云声的一部喜剧入围了当年电视奖的最佳剧本,林况度完蜜月回来了,又在新婚妻子的陪伴下去了美国加州一所大学读春季开学的MBA,江天拿到了他们老家的民俗博物馆的标,还听说白翰一改以前的风流脾性,《永宁》都要杀青了……
江天的设计最终中标那一天,顾云声去买了一瓶香槟。其实近来他们每发生一件好事还是会买一瓶酒,先放著,说等顾云声戒酒成功再喝。他提著酒从店里出来,发现不远处无数人围著一辆车,指指点点什麽。顾云声起先没放在心上,开车经过瞄了一眼,发觉无论是车子还是趴在方向盘上那个人都像是何彩,也就是一念之间,踩住了刹车。
跑过去一看真是何彩。几个月不见,顾云声都有点认不出她来。看见她握著方向盘的手都浮起了青筋,他赶快问:“何彩,何彩,你怎麽回事?”
何彩一抬头,一脸都是汗,整张脸因为疼痛而扭曲了,因为一直咬著嘴唇,下唇也紫了;发现来人是顾云声,她像是忽然有了力气,一把攥住顾云声的手,咬牙说:“顾云声……我……我打了120,但救护车一直没来,你送我去医院……我好像破水了……”
说完又俯下去,继续捏著方向盘,肩膀抖得和筛子一样。顾云声一听也急了,二话不说打开车门,把何彩抱出来安置在副座上,分开还在围观的人群,一踩油门就往医院冲。
有人开车了何彩也就不那麽紧张了,抱著肚子呻吟起来。顾云声听得心里发疹,一边开车一边安慰她:“你放松,没事的,我们很快到医院了。黄达衡呢?你都怀孕七八个月了吧,怎麽敢没人陪就这麽出来……”
“他,他去市政府开会了……手机没开机……我妈本来今天过来的,我就是去接她呢,开到一半忽然不对了……哎呀……”
何彩喊得顾云声毛骨悚然,脚下不敢踩刹车,连闯了几个红灯一路开到最近的医院,跟著医院推出来的车子一路跑到产房门口。何彩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进去之前死死抓住顾云声的手:“云声,你想办法打通电话给黄达衡……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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