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了多久?”
“十个时辰了。”
“……是吗。”
十个时辰,一天。
可是,他没有来……
在你心里,我真的就是变得那般不堪么?
你连看……都不愿看一眼?
“……小妍!”雪清崎蓦地握住我的手,“箫兄他……是有事在身,很忙。”
“不必安慰我。”瞥一眼他握住我手的手,我笑,“不会有任何事比我还重要的,以前……他都是守在床边,直到亲眼看见我醒,才会稍稍歇息一会儿……”
以前……每一次醒过来的时候,手心里,一定会有熟悉的温暖……
张开手,再握起。手心里却是冰凉。
温暖在流失。
“小崎,我想出岛。”
“什么?”
“便是并蒂莲,亦会有风吹分离相争之时。许是在一起太久了罢,我想离开他一阵子。”戳戳雪清崎的手背,我浅浅地笑,“放心,只是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就回来。”
“那我和你一起……”
“不。”摇头打断他,我笑,“让我一个人好吗,一个人?”
“可是……”
“没关系。看,我有奚奴呢。”举起奚奴小小的爪子挥了挥,我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可不要小看他哦,便连钥牙先生都要忌惮他几分呢。”
“那……”
“……所以,让我一个人走罢,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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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公子,你在找什么,让奴婢帮你一起找罢?”
没有回答。
箫冢隐双膝跪地,每一寸每一寸都不放过地摸索着。
满地的落梅被拢起,再铺开,拢起,再铺开……反反复复,仿佛永不知疲倦。
……在哪里……
天魔戒……在哪里……
那是他的梦想,是他的愿望啊……
在哪里……我要找出来……我一定会找出来……
“怎么了,怎的都聚在这里?”
“少爷。”小丫鬟低头施礼,言语间颇有些无奈,“箫公子从昨夜起就一直在这里,似乎在找什么,可是奴婢问他什么他都不回答。也不说话,早膳午饭都没有用呢,这梅园的落梅都快被他数出个仔细数儿来了。少爷,这可怎么办呀?”
是为了他么?
寻找天魔戒,为了他,为了他的愿望?
……箫冢隐……商岚妍……
……其实……你们是永远永远,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分开的……
……对不对……
心下忽然莫名的哀伤。
是为了自己么,还是,为了这本不该出现的罅隙?
“你们先退下罢。”雪清崎挥手,示意下人们离开。
“是,少爷。”抬头颇有些担心地看了那仍跪在地上浑然无人的背影一眼,小丫鬟摇了摇头,走了。
弯腰,将袖中的天魔戒轻轻放在地上,取少许落梅掩盖,再站起。
“天魔戒在这里。”
“天魔戒在这里。”
下一刻,箫冢隐身形一顿,便已出现在面前。
好快!
绕是与其朝夕相处四年之久,绕是知晓其速度步法之快,却亦仍是被其此时的速度所震慑。
仅仅……是因为听得“天魔戒”三字……
弯腰捡拾起天魔戒,小心地拢入袖中。箫冢隐方才抬眼,稍稍揖礼,“多谢。”
只道此一句,便转身,匆匆离开。
“箫兄。”雪清崎蓦地出声。
身形顿住,稍稍侧转过身来,箫冢隐轻问,“有事?”
“……小妍他……已经出岛……”
“我知道。”
“什么?”
“……我这里,空落落的,模模糊糊地疼。”箫冢隐指着自己的胸口,神情是一种说不出的落寞,黯淡得了无神气,“我想,是因为失去了什么罢……”
手指在袖中收紧,嵌进天魔戒的锁链里。
“你觉得……除了他,我还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
“……”
“没有,对不对?”箫冢隐轻笑,“因为……我活着,就是为了他……我就是为了他而生的啊……”
雪清崎狠狠怔愣。
“……我就是为了他而生的啊……”
这是需要怎样深的羁绊才能够产生的誓言,不老不灭,永徊天地间。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我了解。”
忽而翘起唇角,眼角上扬,浅浅地笑。
从怀中取出一只香铃,递过去。
“红线香的子香,主香在他身上。”
怔忪地看着那拢在掌心的小小香铃,箫冢隐迟疑地看着他,“你……”
稍稍偏一下头,雪清崎笑着转过身去,“千里姻缘一线牵。红线香可是最好的追踪香,子香在三千里内必可寻得主香。”
“……你……多谢。”
“呵。”雪清崎轻笑出声,“哪里的话,我们是朋友呢。”
“……多谢。”
“……快些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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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倚着梅树坐下,看满地的落梅被风吹乱,恍如漫天细雪。
再仰起头,便有一瓣梅花扬扬而歇,正落在眼下。
晨乳初曦梅蕊绽。迭影相和,俏妍穿花转。睡起夕阳迷醉眼。新愁长向东风乱。
瘦觉玉肌罗带缓。偏地碎雪,晚冬心俱寒。望极不来数红线。相见若真如不见。
“哼,痴儿。”
“你!”蓦站起身,指含暗夜琼花,雪清崎怒视倚在树干上之人,转瞬间利镖飞射而出。
仰身轻巧躲过,钥牙乜斜他一眼,眼中颇是不屑。
“四年不见便如此嚣张,莫忘了你这一身功夫是谁所授!”
“我从未曾将你当作师父!”
“我亦未曾视你为徒。”
“那阁下何苦纠缠于我?”
“嗤。”钥牙冷笑,蓦地身形一顿,便已出现在雪清崎面前。
雪清崎即刻出手,奈何手肘被制,暗夜琼花收亦不是,发亦不是。
便在此一瞬,手腕蓦地被擒,越过头顶紧扣在身后树干上。
下巴骤然被捏起,连同手腕一起,痛入骨髓。
钥牙的眼近在咫尺,红眸仿若赤炎。
他不说话,只是无声地,漠然地看着那双赤红的眸。
近在咫尺,怒火盎然。
钥牙冷笑,手下加劲,不期便听得一声闷哼。
“你以为你斗得过我么?”眯起眼,钥牙轻扬唇角,冷傲凌然,“你只需照我说的话去做,照我说的话卑微地活下去。其它的事情,不容,亦不需你置喙。”
“……呜……”手腕与下巴上加重的痛楚令他轻声低吟,眼神却是愈发凌厉起来,狠狠一眼便向钥牙剜去,“……你……唔!”
“很不错的眼神。”钥牙轻赞着,提膝再次重重击在雪清崎的小腹。然后松开手,看着他勉力以单膝支地,语音愈发冷漠高傲,“可惜,用错了地方。”
“……”
垂首。
地面的落梅被方才瞬间的争斗打散,凌乱不堪。
寂静无语,惟风相依。
“……小崎,你长大了。”恍若幻象,钥牙的声音蓦地温柔。
仿佛被这突然的温柔所惊吓,雪清崎骤然抬头,死死地看着他。
钥牙慢慢蹲下身子,小心地将雪清崎拥入怀里,小心地抚摩着他的发。
他轻轻地开口,声音温柔低喃,仿佛是在暖声哄着小小的婴孩入睡。
“你小的时候,很小很小的,总是喜欢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要糖吃。那时候的你,好听话……”
略略怔愣,心底里的最深处,有一个柔软的东西解开了束缚,悄悄地缠绵了他的心。
第一次见到钥牙,第一次唤他钥牙,第一次射出暗夜琼花,第一次月下的对酌……
雪清崎记得,钥牙笑起来的时候,总是会将眼睛眯起来,弯弯的,就像是一双月牙儿……
他记得,钥牙最爱喝的,是麻咂酒。开了坛子先灌开水,过半个时辰,用竹管插进坛子吸着喝才最有味道……
他记得,梅花树下,落梅漫天,他教他医术病理……
他记得,他惧水畏寒,总是想着法儿骗自己陪他走几百里路,只为泡一泡温泉……
他记得……
暖暖的声音晕染在耳边,就像是四年前一般的温柔,仿佛从未曾变过。
“……你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笨笨的总是管人要糖吃的小孩子了,你变聪明了呢……”
……钥牙……
……你回来了吗……
心下低唤着,垂睫,慢慢地伸出手。
“……知道故意将箫冢隐引来梅园,再故意令他听见了我和江离的对话……”
手臂骤然僵硬,双眸因惊愕而蓦地睁大。
雪清崎的声音轻轻地颤抖,“……你……”
“仅凭你,以为能在我的面前掩住气息?”钥牙冷笑,声音重又恢复冷漠与霸傲,“我不过是配合着你,故意问出那些话来罢了。”
“你!”
“原本你便是想让箫冢隐撞见江离修炼皠魄,我不过是推波助澜,助你让他们之间产生罅隙,好让你早日得成所愿。”
得成所愿?!
仿佛是最尖锐的细针,这四个字深深地刺痛了他。
“……可惜,你却将天魔戒交还的机会拱手让与箫冢隐,又将红线香交付与他,助他与江离相见。小崎,你仍是太善……”
“够了!”蓦地厉声高唤,雪清崎一把将钥牙推开,站起身。
“恩?”钥牙挑眉,略有不悦。
“在你眼里,人究竟是什么?!”
“人?嗤。”钥牙冷笑,“你想听好听的,还是事实?”
“自然是事实。”
“……那便听好。”钥牙看他一眼,慢慢地,一字一字地沉声,“人,是这世上最肮脏、最龌龊的东西。”
“你……钥牙!”雪清崎怔愣,继而气急,蓦地俯身下来便握住他的肩,“告诉我!告诉我你离开的这四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告诉你?”钥牙漠然冷笑,“凭什么?”
骤然寂静,惟风而凄。
冷漠厉风里,蓦地是一声脆响。
“活该你挨了那一箭,还留着这手臂作甚!”钥牙漠然下视,赤眸愈发红,竟仿佛可以滴出血来,“趁早儿废了才是。”
“……呜……”牙关紧扣,冷汗涔涔而下,雪清崎却硬是生生将惨叫封在喉底,没有喊出声来。
“啧。”慢慢蹙起眉,钥牙冷哼。良久,蓦地转身,振袖离开。
“无趣!还是和四年前一般,你真是一个无趣的人,淡而无味!”
凄厉的冷风呼啸而去,手臂的疼痛愈发尖锐。
伸出手伏在地面,拂开落梅,然后,深深地嵌入土地。
尖利的碎石划伤指尖,刺入指甲,生生嵌入了血肉。
已是,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可是,心里,更痛。
痛得,无法言语;痛得,无法呼吸。
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瞒着我!为什么所有人都欺骗我!
回答我!回答我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朗朗明月,寰宇悲鸣。哑雀低飞,彻夜难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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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涟水舟,悠悠冬河寂。杳杳渺琴音,相思不眄瑅。
转眼已是元宵,衮州城城内张灯结彩,霓虹花忙。
缘来客栈的老板早早儿的便穿了件大红色的褂子,亲自在客栈前挂上了两只大红的灯笼。
下来的时候,许是木梯没搭稳,老板胖胖的身子摇摇晃晃着便坠了下来。
“小心。”
电光火石眨眼间,老板胖胖的身子便稳稳的落在地上。
稍稍振袖,玄衫男子走进客栈,在一张靠窗的桌子前坐下。
“小二,稻花香一坛。”
温温濡濡的,这男子的声音柔软得令人舒服。
酒过三巡,男子站起身,付了银子。
“尹断!”
骤然一声怒喝,一把折扇便急转而来。扇骨尖锐,其中竟暗藏淬寒毒针!
不及多想,取手边竹筷便运劲急掷而出。
“嘶!”
一声脆响,那折扇便被钉牢在男子身侧的桌面,生生绕着竹筷转出了几个圈儿。
“什么人!”门外,锦衣华服的公子狠狠一眼瞪来。
轻摇头,拢好袖子,我慢慢站起身,“暗箭伤人,公子未免行事不苟。”
“关你什么事!”华服公子颇为不爽地走进来,眼见那扇子扇面被捅出一个窟窿,他蹙起眉,怪叫出声,“呀!我的扇子!你这人……我生气了!”
气流骤急!
便见那公子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动,霎时便是两枚铜钱旋袭而来,气势凛冽。
旋身后翻落于桌面,顺势以脚尖挑起桌上空酒坛,运劲踢出。
“咯”“咯”两声,酒坛在生生被砸出两个窟窿后“哗啦”巨响,碎成无数碎片。
好强的内力!
方及想罢,便见那公子陡然猛拍桌面,一霎时筷笼中十数支竹筷凌空弹出,在他双掌排力之后齐齐席面而来。
急速仰躺,双腿旋踢,而后骤然跃起,衔住一支射来额心的要命竹筷。
坐起身,取下口中竹筷,扔下,轻笑,“不过尔尔。”
“娘!”小孩的哭叫声蓦地传来。
便见一支竹筷正急速射向一个孩子小小的脸,而孩子的母亲,慌忙将孩子护进怀里,欲用自己的身子替孩子挡下那要命的竹筷。
指尖微调,腕间运劲,便将手中竹筷射出。
“啪”一声轻响,两支竹筷堪堪相击,双双落下。
“谢谢。”那母亲匆忙道过谢,慌忙抱起孩子逃也似的离开了。
“何苦伤及无辜。”蹙起眉,我抬眼看向那华服公子。
却见那公子打开已破损的折扇,轻轻摇了摇。不答话,只是不屑地轻笑。
心下莫名地厌恶,绷起嘴角,我沉声,“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慕钺。”
慕钺。
要是隐哥哥在就好了,就可以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何故如此猖獗。
扫视了客栈外围观的十数人,心下暗忖:还是先离开这里罢,免得伤及无辜。
稍稍施以一礼,我沉声,“慕公子,在下无意纠缠,还请公子就此收手。”
“慕公子?呵!”慕钺冷笑,“小子,你是真白痴还是假的?”
蹙起眉,“不知公子此言何意?”
慕钺却没有即刻回答,稍稍侧过头去,折扇轻摇。
破损的折扇摇至第三下,“无知匹夫!”蓦地一声怒斥,慕钺骤然掠身而来。
仰身躲过迎面一击,而后十指轻舒,弹、敲、击、打,堪堪四式过后,轻跃起身,便破窗而出。
缘来客栈临湖而建,窗外便是青目湖。
元宵佳节 ,临窗湖面上停有不少游玩的画舫。
取下腰间白绸借力掷出,缠在舫头。而后翻身上绸,顺势滑下。
方及落地,慕钺便已跟至,指尖铜钱在白绸上立时划过,而后反手力扯。“嘶“一声轻响,白绸应声而断。
“看你这次能逃去哪里!”慕钺说着,骤然腾空后去,十数枚铜钱霎时便随着一股子强劲气流扑面而袭。
“好个财大气粗!”连退数步,侧身自袖中弹出细绸,腾空劲舞。
叮当声不绝于耳,片刻之后,碎绸铜钱纷纷而落。
“人的身上可藏下数百枚铜钱,可却不见得能藏下数百匹绸缎!”落于舫前,慕钺冷声而笑,骤然提气,便是即刻连发。
旋身躲入舫内,连退数步,便听得“咚咚”声不绝于耳,眨眼间那地板上已尽数钉满铜钱。
抄起矮几上的琴,含气于心,凝神于指。
弹、拨、挑、拔、勾,十指长舒,翩然若舞。
堪堪一曲《破阵子》,慷慨激昂,引吭高鸣,直直撼入人的心底去。
“噗——”
慕钺骤然猝出一口鲜血,体内内力一时乱窜,似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于是即刻盘膝而坐,运气凝神,以息内乱。
“格拉!”
蓦地一声巨响,那普通凤首木制的琴竟是不堪内劲,一下裂得粉碎!
幽冥琴诀!
尹断狠狠怔愣,不及它想便掠上画舫,沉声,“你是什么人?”
拢好袖子,我轻笑,“我叫……呀!”
扑面一股子强劲气流,猝不及防便被腾空弹起,直落入舫外湖水中。
几口湖水呛下,真气便乱了,一时提不出气来避水。
“喂!他好像不会水啊。”
“活该!谁让他把我打成这样!”
“……不救吗?”
“泡着。”
……
……
……
我恨“泡着”!!!
口鼻遭灾,冰冷的湖水直凉到了骨子里去。
难道便要死在这里?
我才不要!
“救——命——啊——!!!”
一喊奏效,立刻便有人将我提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