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米面油等等生活物资都涨了价,时人撰文曰:猪肉之祸猛于虎!
街上时常能听到这样的对话:
“娘,我要吃肉。”
“唉,整天说吃肉吃肉的,就不能忍忍吗?——真是的!”
或者——
“我家有重大发明了!我爹把土豆做出红烧肉的味道了”
人群围过来,某人霹雳啪啦手舞足蹈地解释一番。人群默然,一个小孩子忍不住拉他爹的裤脚道:“这明明就是红烧土豆嘛!”
他爹立刻可惜地训斥道:“不要说出来啊!”
再或者在酒楼吃溜肥肠的两位文人骚客,两手不沾阳春水也要悲春伤秋道:
“哎——从前排骨这种东西,给我吃我还要考虑考虑哩!现在——”
“是啊!我可不想像高丽人一样拿排骨送礼啊!”
总之一时间过人谈肉色变。
奈何啊……奈何……
枉凝眉
然,数月后,一批新猪突然出现在中原人民的市场上,随后就跑上了餐桌,进而控制了近乎空虚的生猪市场,这批猪的主人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据说他似乎提前预知了一时洛阳猪贵的情况而在西域大量开办猪场,广设猪栏,且养的都是品种高贵的和阗猪,待到时机成熟便开栏放猪,从西域赶进关内,如此一来,中原人民终于可以吃上这种高贵的并且不贵的猪肉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神秘的猪主到底的赚了多少钱,只知道,现在连皇帝的御膳房都充斥着和阗猪的身影;没人知道他这样的行为惠及多少人,只知道连皇帝本人也想过要给他一个牌匾,上书“先天下之忧而忧”几个大字,但是匾写好了,召告天下,那猪主却并没有现身,世人都道此人不屑于虚名,然,知道事情真相的人却明白,他——确实是不屑于此名。
不错,此人正是不仅武学方面有天分,切颇有经商头脑的——赵君山!
他赋闲山中,悠然度日,然,亦明白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的道理,便趁看准这个时机,秘密网罗了流浪在外的旧部,又挖出了一批从前未雨绸缪而埋下的银两,用这笔钱做资金,同关外的魔教合伙做成了这一笔生意,从而挖到了他复出后的第一桶金。
白渔川有时劝他道:“何必把自己弄得如此劳累。”
赵君山道:“时不我待!错过了这么个百年难遇的好时机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白渔川道:“既如此,我们现在也赚的够本了,起码魔教总坛及各大小分坛的基建资金有着落了,且歇一歇吧。”
赵君山摆手道:“钱,是永远赚不完的。接下来,我预计会有更大的商机在等我们。”
白渔川道:“哦?是什么?”
赵君山但笑不语。
不几日,果真又有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了。
近世以来,大江大河内过度捕捞已经给生态造成了严重的影响,为了修养生息,朝廷颁布了《河蟹禁令》,严禁捕捉河蟹。
而赵君山早已从南越诸国囤积了一批河蟹,怎奈入关时,那边关节度使无论如何都不肯通融,此事报到赵君山那里,他冷笑道:“这有何难——本来是有钱大家赚,如今,便怪不得我了。”
于是,悄然的,大批南越河蟹出现在黑市中,销路自然不错。
这样,通过走私河蟹,赵君山又狠赚了一笔。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他很快就广开商铺,凭借着他优秀的头脑和毒辣的手腕,将大量财富聚集在身边。
然最另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并不声张自己的财富,而是安于做一个隐行富商。
山中无日月,人间几重阳,转眼又是一年春来到,那令人感到新生的希望的杜鹃仍旧在冰雪初融的山冈上微笑了,白渔川越来越多地一个人独处了,现在他常常默默观察着春天到来的脚步,总是想起去年大概这个的时候降临在在这个残冷世间的那个孩子,那个甫一出生就遭遇人间不幸的生命,他,还活着吗?——
白渔川捉紧了衣襟,呼吸间冰冷干燥的空气仿佛化为实体而刺激着他可怜的肺,攻击他脆弱的心脏,他白着脸色抖着嘴唇抖着手从怀里好容易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抖抖地倒出几颗小小黑色的药丸,也不及细细数就一仰头吞入口中,无力地瘫回躺椅上,慢慢地蜷缩着身体,暖意缓慢地一点点在凝聚,他的生命的力量,好容易才找回来——
自嘲地笑了笑,也不知道这破败的身体还能维持到什么时候,认真说起来的话,其实这里已经不需要自己了,一年间,赵君山已经完全康复,甚至潜心修习了关外魔教的心法,功力更上一层,现在颇有些深不可测了。
人总是自私而矛盾的动物,一方面,白渔川当然希望师弟能够早日康复,光大师门,满足他一生的报复,而另一方面,他又窃窃地希望他不要恢复得如此彻底,那么至少,他的身边总是留着自己的位置,能够照顾他,帮助他。
当发现自己的心思的时候,白渔川大吃一惊,并自责不已,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一夜,“我怎么能是这种人?!”他无法原谅如此龌龊的自己。
而赵君山丝毫没有体会到白渔川的思想斗争,他忙于圣教创立事宜,运筹帷幄,正是事业上升的阶段,又怎么会在意这样无关痛痒的小节。至少他现在面对白渔川是平和的,每过一个时期他就会回到宁静的山中陪白渔川住上一两天,和他聊天品茗,告诉他圣教的进展,白渔川不会给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但他绝对是个最好的倾听者。
人的一生,如果有一个人,肯认真地倾听你的声音,那么,便死而无憾。真正的济济无名,并不是不被人所知道,而是,不被人听到——
从这一点上来说,赵君山无疑是个幸运的人,而他,亦深知这一点。
赵君山回到山中茅屋的时候看到白渔川昏睡在躺椅上,还以为他在小憩,并不惊扰,只自己亲手沏了茶,坐在对面的凳子上发呆。
世事无常,他恍惚间想起几年前,也是在这个屋子里,那个秋风呜咽草癫狂的夜晚,那一夜这个沉睡的男人所经历的撕心裂肺的痛楚——为了自己。
那个孩子,他们的第一个儿子,亲手被抛弃的孩子不知是否仍在人世——多半是不在了吧,前次出山,他顺路去当年弃婴的地方探察,想着如果寻回那个心口有弯月的孩子,师兄一定会很开心。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是赵君山还是觉得不安。然,当年那个山脚下的自然村早已荡然无存,打听之下才知道,两年前一场大水,山洪暴发混着泥石流,将这里的一切都冲刷殆尽!
有什么办法!尽人事,听天命,过去的就过去了,这便是诸人的命!
当然这一切赵君山都没有说与白渔川听,他听了又是一场无妄的伤心。
嘴里的茶越发苦涩起来,这是他从都江晏带回来的香茗,不贵,但是合适的人冲泡出来自有一番弥香,白渔川便是合适人,赵君山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得其味。
凝神细看眼前人,只见他睡梦中眉头尤锁着一抹轻愁,从前就不胖胖的身体现在越发地瘦骨伶仃起来,白渔川从小就戴在手上一个有伸缩机关的银镯,据说是他娘的遗物,在他成年后就一直放成最大的尺寸戴着,从前床笫间赵君山曾比过那镯子的大小,只能撸到小臂上放,便卡住了;如今,从他举手投足见所见那可怜的手腕,只怕那镯子能一直撸到腋下罢——即便如此,赵君山仍旧觉得白师兄不难看,不,应该说,更加好看了。
为什么他从前没仔细想过?他应该知道自己的性子,不入他眼的人他是不会与之纠缠的,可是他把白渔川留在身边那么久,那么久,他从前虽然不拿他当个值钱东西,但是确实把他当做自己的东西,这难道算做敝帚自珍?
不,白渔川不是敝帚,而是——
人淡如菊……
赵君山此刻多么想走过去,揽他入怀,想要怎样便怎么样——然,他生生控制住了这强烈的欲望,只因他清楚:自己已经丧失了再次拥抱他的权利,在如此伤害他之后。
没有男人喜欢被另一个男人糟践,白渔川也不喜欢,他在那种时候总是很凄惨的样子,他一定是恨自己这样对待他。
就让他们之间恢复到纯洁的男男关系上吧,如果天长地久的代价是维持现状,那么赵君山觉得老天已经很善待自己了。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横亘在他们之间,不是千山万水,不是千年万载,而是——纵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言明……
赵君山恨自己的意志力居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完美,他仍旧忍不住走到白渔川身旁,俯下身去,鼻子闻到的是淡淡而熟悉的草药味,眼里看到的是眼部淡青的阴影和眼尾轻描淡写的细纹,赵君山一怔,他与自己同年,只不过大了几个月,何时变得憔悴如斯?这些纹路恐怕全部是自己种下的吧——
在赵君山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他抬起手轻拂着那被岁月和苦难摧损的容颜,他那好容易培养起的良知也只有在此刻激发。
然,许是睡够了,白渔川选择在这时睁开眼睛,入目的却是赵君山融合了担心愧疚和莫名情绪的表情,四目相对,两两相忘,一时无语。
赵君山猛然惊觉自己现在的姿态暧昧,失礼于人,便急忙退去,道:“师兄你醒了,我方才见你——”
白渔川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或许是他人生中从未出现的希望摆在面前他无法抗拒那诱惑吧,道:“师弟——你——”
赵君山一边说一边向外走道:“师兄你且休息,我去叫人进来伺候。”
白渔川对着那仓皇离去的身影道:“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个什么?”
赵君山闻言顿住步伐,他缓缓闭上眼。
再睁开时,那里已换上了一派清明,他回头郑重道:“白师兄永远是我的——师兄。我从前年少无知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然,蒙师兄以德报怨,舍身相救,大恩大德,形同再造,大恩不言谢,弟尽余生之力,衔草结环报答你。师兄放心,我不会再——再对你无理,不会再动你一根汗毛,我会尊重你——”
白渔川满心冰凉,听不下去了,他勉强扯出一抹苦笑道:“我不要你报答——”
赵君山尴尬地站在屋子中间,旁边还有个烧碳火的小炉子,但是不远处的一扇小窗毕竟开着,放进些早春的料峭春寒和碎屑般的阳光——破碎的又岂止阳光。
白渔川半阂着眼低声道:“师弟言重了,我只是尽同门之谊,师门不幸,我岂能坐视不理,如果你真的想要报答于我,我倒是有一个请求。”
赵君山道:“请讲。”
白渔川道:“先时,你大病未愈,我担心你受刺激太大,斗志全无,所以赞同你自立门派,一展抱负,然,现在你已初成规模,一般人怕是奈何你不了了。你要报仇吗?”
赵君山笑道:“厚积薄发,倒是不急。慢慢来才有乐趣。”
白渔川道:“我——为兄求你的事情就是,师弟你能否放下仇恨,洒脱地生活?”
赵君山无语,半晌才叹道:“果真是符合你性格的要求。”
白渔川道:“能答应我吗?”
赵君山道:“虽然我下了决心不违背你的愿望,然,目下这个要求还有些强人所难。师兄也亲历劫难,知道我的父母和——和孩儿如何妄死,家破人亡之仇不可不报。”
白渔川叹道:“还是不行吗?——我只怕没多少时间了。”后面的话他几乎在自言自语。
赵君山道:“师兄生了副菩萨的心肠,可是人活于世是注定不能对所有人都好的,比如你救了我性命,就等于间接杀害了后来的千万条性命,想必师兄当时救我的时候便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你既已选择了我,而非武林盟,那么便即来之则安之,今后的事情师兄你可作壁上观,我自有安排。”
白渔川道:“什么家仇旧恨的说辞,只怕你是想借此血洗武林盟,满足你噬血的爱好罢了。”他这话语气清淡,可是内容却已是很不客气了。
白渔川垂着眼等赵君山发作。
赵君山也是一愣,须知白渔川几乎从未如此批评他,然,他只是默然离开而已。
一颗晶莹的眼泪从眼角渗出,沿着那淡淡的纹路滑入鬓角。
自己已经彻底没用了,连充当泻欲的工具都没有资格,被彻底嫌弃了……
一个是白鱼川中游,一个是明月照君山。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幡然悟
当夜赵君山接到川西分舵的八百里加急,如同来时那般匆忙离开了。
白渔川打着灯笼,目送赵君山的身影在下弦月的晦暗里渐渐溶进山石怪木的魑魅魍魉里,被时间冰存的黑夜骤然有了实感。
泪水打在昏黄的灯笼皮,一下子就是一个大大的水晕,事到如今白渔川怎能不恨,可就算是他的恨也是对自己。
他原以为身为男人的自尊早在第一次被贯穿的时候消失了,可是细想之下一直放不下是只有自己。生子也好,直到现在仍旧怀抱着不可能的期望也好——
“君山,我再也不想为你哭泣了,”白渔川对着不可见的身影道,“因为——太苦的事谁也无法永远忍受吧。”
第二日白渔川留下一封书信,说想畅游大江南北黄河两岸。
这封信第一时间送到了身处川西的赵君山手上,他沉吟道:“如果这是师兄想做的事,那么他自然有这个自由。”只悄悄派了两人暗中保护白渔川,便放任他江湖漂泊。
这一日白渔川来到洞庭湖岸边一个渡口,傍晚的时候偏又起了风,没有渡船起锚,无法,他只好住在渡口旁的小村子。
这小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都是靠水吃水的渔家和船家,多半都生活在船上。白渔川投宿的人家自然也同别处一样简陋,白渔川被安排住在下层,那里十分潮湿,甚至能看到水耗子一闪而过的身影。
想是累极,他一沾到枕席,也顾不得条件的恶劣进入了梦想。不想,半夜却被嘈杂声惊醒。
原来这家主妇突然要生产,并未到预产期,没有任何准备,一家人手忙脚乱,旁边船上上了年纪的妇人赶来帮忙,一时这船上就显得拥挤了。
白渔川被勾起了伤心事,独自一人来到船尾,负手看月下洞庭波光粼粼,产妇的尖叫声传来,似乎很不顺利,愿天下产妇尽欢颜!
不多时,临船的老妇在船头大叫:“不好啦!出红了!”人群顿时沸腾了。
白渔川心道不好,急忙向那边掠过去,撩起前袍便要矮身入舱,却被两个汉子劫住,白渔川关键时刻亮出了身份,知道眼前这瘦弱的人是个大夫,这家人商量了下,没别的办法,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放他入内。
进入那狭窄的船舱,已经有两个婆子在不停地帮助产妇,但情况一直不乐观,那妇人已经满脸汗水,狼狈不堪,声音嘶哑却不大,盖因气力不济。
眼前的景象与从前的若干场面重合了,白渔川的手开始发抖,他告诉自己不能慌,否则的话,车毁人亡,一尸两命!
他上前探察了下胎位,然后吩咐道:“给我找把刀来。”
门外的汉子递进来,白渔川没回头反手接过,却发现是把金丝大环刀,只得丢了出去,道:“拿把小的来!”
门外的汉子道:“要多小?!”
白渔川道:“最小的!”
不多时白渔川拿到了这船上最小的刀“菜刀”。
白渔川默然,难道就是要用菜刀来做侧切手术吗?
罢罢罢!考验他技巧的时候到了!
彼时洞庭湖上春风荡漾,莲叶何田田,湖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平静的自然被人间的不平静打扰着,船的周围漾起一圈圈涟漪,里面妇人的呼叫忽然拔高,一把破碎的声音,后面就呜咽不清了,似乎是咬了满口的破布。
天将亮的时候,一声如猫叫一般婴儿的啼哭突然响起,白渔川身带血迹,拎着菜刀疲惫地走出来,汉子扑上来红着眼道:“咋?!!”
没等白渔川回答,那两个婆子中一个便一掀帘出来道:“母子平安哩,是个大胖小子!”
一家人连带左临右舍都欢腾了。
白渔川独自一人,走下船,来到湖边,脱下一身血衣在湖里清洗,第一屡阳光挥洒在洞庭水畔,他抬起头时不自觉地眯起眼睛,那眼睛里却有一股轻松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