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重阳那天晌午,曜日峦霁就带着曜日国的御林军就将石垣村包围了。他坐在高高的白马上,那股傲人的王者霸气经过五年的磨砺有增无减,只让人觉得这气势才配得起“君临天下”四个字。行至村口,曜日峦霁令所有人停下,自己亦翻身下马徒步往孤鸿榭的家门去。农户各家素来没有什么芥蒂,院落大门都敞开着,曜日峦霁进来时孤鸿榭在院子里和往常没有两样,像没看见他似的依旧晒着前几日刚收回来的粮食,和往常没有两样。
曜日峦霁在走到离他还有丈把远的时候便停了下来仔细端详,此时的孤鸿榭穿的是粗布麻衣,身上更是没有佩戴任何首饰,乌黑的长发未打理成任何花样,只是简单地梳成一个发髻。可偏偏这人就算灰头土脸了也依然艳若桃李,或者说,就算他已经暗淡无光泯然众人在曜日峦霁看来也依然如珠似玉。
孤鸿榭不抬头,曜日峦霁亦不做声,若不是曜日千里和曜日月华出来看见个陌生人在家里,只怕那二人会一直僵在那里。“敢问这位官人不请自来到我家中有何贵干?”说这话的并非孤鸿榭,而是曜日千里。
“千里……”曜日月华见父亲这奇怪的态度便觉得其中定有什么玄机。
“这是你家?”曜日峦霁看看曜日千里又看看孤鸿榭,心中觉得不大痛快。
“素闻我曜日国国君治理有方,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怎会有这样私闯民宅还要来问主人这是谁家之人?”曜日千里横眉冷对,颇有他父亲曜日峦霁当年的几分味道。曜日峦霁不明白一个与他素未谋面的孩子对他哪里来的这样大的敌意,曜日月华却隐隐感觉到了曜日千里同样感觉到的东西,或许这就是血脉的力量。
“千里,不得对客人无礼!曜日叔叔是爹爹的朋友。”一石激起千层浪,孤鸿榭这不冷不热的态度自然让曜日峦霁不受用,“朋友”二字用来形容他们的关系未免也太过轻薄;不过万幸他没有冷冰冰地说些个不该冒犯了皇上之类的混话。
两个孩子听了“曜日”二字更是心里一颤,再加上方才自己心中那一样的波澜,他们几乎可以肯定此人就是自己的另一位生身父亲——曜日峦霁。可是爹爹既然可以说是“曜日叔叔”便定有什么原因,此时也不遑多问,且先这样叫着,日后爹爹必会解释。
于是曜日月华上前一步做了个万福,袅袅地道:“月华见过曜日叔叔。”
曜日峦霁微微颔首,虽说从心里觉得这姑娘十分讨人喜欢,但是一想到她是孤鸿榭的女儿便觉得心里有块疙瘩,十分别扭。见孤鸿榭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愿,便走到他跟前低声道:“跟我回宫,我不会为难你的妻小。”
“我妻子已经过世了。”
“如此你一个男子带着一双儿女更加不便,与我回宫自会有人妥善照顾他们岂不是正好?”曜日峦霁虽然知道自己这样想十分可耻,但得知孤鸿榭的妻子已死他还是心中一阵窃喜。这样即使有了两个孩子,只要自己善待他们一样可以将孤鸿榭留在身边。
“孤鸿榭如今已不是世子侯爵后宫翘楚,自然不敢与皇上谈条件,只是有三个请求不得不说,还望圣上恩准。”语句虽然虔诚恳切,态度却丝毫不卑微,就如料定曜日峦霁会答应他一样。
“你且说来听听。”别说是三个,就是三百个三千个曜日峦霁也不会皱皱眉头,只是碍于面子这样的话他是断不会说出口的。
“第一,保证后宫的嫔妃不会伤害我的孩子。”
“这是自然。”曜日峦霁没有说,他一直守着当初的诺言,此生只要他一人,后宫为他空至今日。
“第二,我只是答应回宫,并不能任你为所欲为,我们不同房。”只能容纳他一个人的身子已经寂寞了五年,若说孤鸿榭不想念曜日峦霁那一定是假的,可是他不愿让曜日峦霁看见自己小腹上那条长长的伤疤,暂时不希望曜日峦霁知道两个孩子是他服下逆伦之后生下的。
“朕并不会对你怎样,但你必须住在朕的寝宫。”如不将他夜夜拥在怀里,只怕仍旧无法安睡。
孤鸿榭未置可否,算是默许,接下来又缓缓地道:“这第三条是与我儿子千里有关的,他天资不错,适合习武,只欠一位合适的师父。”
“这也容易,朕自会为他觅一位良师。”
“不,我希望皇上能亲自教他。”、
曜日峦霁也欣然应允了,以为孤鸿榭是想让别人都见到自己的儿子与皇上关系密切并以此保护其子不至受人欺凌,因道:“你若是愿意,我下旨封这两个孩子为皇义子和皇义女,尊皇子公主之位也是使得的。”
“使不得,唯有这一点万万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曜日峦霁不知哪里不妥。
“只怕孩子们的母亲知道了不会依我。”曜日峦霁若是知道这两个孩子是自己的亲骨肉自己却认作了义子义女,自然是会恼火。
“你们感情倒牢固。”才离开了自己没多久就和女人有了孩子已足够让曜日峦霁难受,最可恼的是才认识了没多久的女人竟比他们的感情还要坚固了。
“我有多爱这两个孩子就有多爱他。”不然又怎么会为了他逆天逆伦。
“够了,这三个要求我都依你,你们现在就随我回宫。”曜日峦霁生怕迟了一刻孤鸿榭就会又变了主意。
是夜,孤鸿榭便依照约定睡在曜日峦霁帐中。曜日峦霁半夜醒来时却又不见孤鸿榭了,身旁的位置一片冰凉,竟已是走了多时。他立刻冲出帐外,值班的侍卫都规规矩矩地守着岗位,没有一个擅离职守,军中的火把也使得本该漆黑的夜里灯火通明,却单单不见那个人的身影。曜日峦霁牵过一匹马就朝着旷野奔去,一边策马扬鞭一边大声呼喊孤鸿榭的名字,可是一直到天蒙蒙亮时马儿把他从马背上摔下来都没有找到。他躺在地上,泪流不止,难道早上发生的一切都是梦,还是他又再次逃走了?自己已经少了那么多棱角,他还是这样抵触吗?
曜日峦霁心绪烦乱冷汗直流,忽而痴人一梦惊坐起,自己竟还在帐中,若不是身边均匀的呼吸声给他吃了一粒定心丸,他已经分不清白天的和方才梦到的到底哪个是梦了。
曜日峦霁擦擦冷汗和眼泪,侧身躺下痴痴地盯着孤鸿榭看,月光下那泪痣若隐若现竟叫他觉得总有万种风情,却与何人说。自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明明是爱了这么多年的人,平日里他醒着的时候却连这样痴痴看着他都不能够,曜日峦霁心中自是惆怅万千,口中亦是不觉长叹。许久才又平躺下来,阖上了眼睛。此时,一滴泪水从孤鸿榭的眼角流出,滑过那颗泪痣……
其实,曜日峦霁噩梦流泪时孤鸿榭就醒了,起初也不能确定是否梦见了与自己有关的事才这样伤心。知他夜里竟呆呆地注视了自己恁久才知道自己竟在他心中分量如斯。可这倒让他愈加难受了,自己这身子还能陪得了他几日呢?到时候自己不中用了,只怕还要再累他伤心难过一次,如此一想便觉得自己回到他身边是不应该了。
孤鸿榭夜里很晚才睡着,次日早晨便也醒得晚些。曜日峦霁早早便睡不着了,瞧见孤鸿榭还睡着他也不起来,只歪着身子将手臂垫在孤鸿榭脖颈下面给他压着。另一只闲着的手拨弄着他挡在眼前的发丝,让那张令人窒息的美丽脸孔全部展露在自己眼前。
不知不觉五年就过去了,斗转星移竟好似一瞬间。五年了,他的变化不大,一张小脸儿还是尖瘦尖瘦的,还略显苍白,看来日子过得并不轻松;长长的睫毛垂在眼前,映出两团淡淡的阴影,却更显着魅人;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散落在床榻上,刺得曜日峦霁身上痒痒的,心里更是痒痒的。
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思念让他对眼前这人的迷恋不但没有淡漠反而与日俱增,如今破镜重圆竟有些不知道怎么着心疼好了。可气的是两人的脾气虽然都有好转,骨子里的倔强却还是撑着不肯低头。
“皇上,您起了么?”帐外,小光低声唤道。曜日峦霁心下恼火,孤鸿榭这样老老实实睡在自己怀里的机会多么难逢,这次放过了只怕下次再如此亲昵就又不能够了,偏生小光这时候来叫。他心中虽不痛快却也知道小光此时来必是有正事,怕吵着孤鸿榭便没有答言,轻轻地把手抽出来起身更衣来到了帐外。
“什么事儿不能等朕起来了再说?”
“回皇上,是宫里的消息,说南边儿十一爷那儿离着京城近了。儛妃娘娘让您接了男妃大人就早些回去,莫要误了迎接十一爷。”小光只道是他们夫妻二人多年不见,小别胜新婚,昨晚没有节制才起迟了,因又道:“已经叫他们备好了马车,预备给小公子和小姐乘一辆,您和男妃大人乘一辆。”
“以后若是没有要紧事早上不要来扰朕,至于马车……朕且一个人先坐着,余下的过过儿再说。”
“是。”小光知道两个主子素来别扭,自然是不敢多问。
曜日峦霁想了想又道:“差个人进去伺候他洗漱。”
“是。”小光答应着,见皇上也尚未洗漱,便琢磨着让丫鬟们预备两套洗漱的东西,谁料曜日峦霁却说:“我去别的帐子。”
小光看着曜日峦霁离去的背影,抓抓后脑勺,有些不懂了。
路上,曜日峦霁在马车内只觉得座位上长了钉子,一刻也不得安生。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要掀开车帘问轿夫一次,走了多远了,过了多少时辰了。心里更是长了草,想着待会时间差不多了便将马车损坏,借故挤到孤鸿榭三口的车上去。
小光在外面跟着,只当他是急着回去接十一王爷,因道:“皇上别急,只要咱们不停歇地赶路,能比十一爷早上一整天到京里呢!”
曜日峦霁心道这奴才怎的这样不明白,跟了自己也有十来年了,竟连自己心里到底闹腾什么都不知道,白白地占了个贴心人儿的位置在这儿混说话,若是他的榭在侧,只怕他一个眼神就足矣。想想又觉得也不对,此刻让自己不消停的不正是那人,他若真知道自己心里的苦闷不早就邀自己到那一辆车上去了,也不知他娶妻生子之后是否还如当年那样在乎自己。
思来想去便又开始觉得烦躁了,抽出宝剑照着自己身下的踏板就砍了下去,皇家的马车虽然结实却也顶不住他这样蹂躏,马车一下就塌下去半边。走在两侧的奴才见状登时吓了一跳,当是来了刺客,立即拔剑提刀背对着马车将它围了个圈,丝毫不敢放松地四下观望,却许久不见动静。
这时,曜日峦霁才不疾不徐地从马车里出来,“不必紧张,是朕的马车坏了。”而后跳下马车。
“敢问皇上是骑马还是换乘后面男妃大人的车?”负责马匹车辆的奴才问。
曜日峦霁正在给自己坐到孤鸿榭的马车上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小光就替他开口了,“皇上,外边有风,树籽儿吹得乱飞,您还是在马车里吧。”曜日峦霁闻言龙颜大悦,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夸奖小光,心说我养这伴读数载总算用上了一次,这话当真是这些年来他说得最中听的一句了。
孤鸿榭一路上和两个孩子闲话,顺便低声给孩子们解释了他与曜日峦霁之间的一些琐事,也没注意到前边有什么事,两个孩子听得认真,总算是肯定了曜日峦霁就是他们的父亲的猜想。曜日月华似乎很喜欢他这个父亲,只是曜日千里心中一直疙疙瘩瘩,觉得“父皇”辜负了爹爹。
孤鸿榭知道自己两个孩子明白事理,便也将自己瞒着曜日峦霁的事说与了他们,孩子们虽然并不理解爹爹的做法却也乐意配合。曜日月华道:“爹爹以男子之身受孕受尽千辛万苦,父皇却未能陪伴左右,确实有失关爱。”“岂止有失关爱?他若不好好补偿爹爹,我此生都不会认他!”曜日千里说着,又蹭到孤鸿榭身边。
曜日月华本来偏向曜日峦霁,却也知道这件事上是她父皇对不起爹爹,便不再搭话。心里想着日后身边不仅又爹爹,还可以跟分别了五年的父皇相处,心中的兴奋又难掩,因问:“爹爹,那日后我们见了父皇还是要叫曜日叔叔了?”
“在宫里……你们还是先叫他皇上吧。”孤鸿榭自然是希望一家人各归各位该唤什么唤什么,可是无奈在深宫之中,两个孩子若不有所收敛只怕还会引来杀身之祸。儛妃虽然位高权重,但千里和月华毕竟是她嫡亲的孙子孙女,将来真相大白她自然是不会伤害他们,可是宫中的其它嫔妃一定各个视这两个外来的孩子为眼中钉、肉中刺,若是再没了他这个爹爹保护,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现在只能盼着曜日峦霁能将他们奉为至宝,保护好照顾好,也不枉自己又回到那深宫的牢笼之中把孩子们给他送回来。
“爹爹,车怎么停了?”曜日月华眨着眼睛问。
还未等孤鸿榭回答,曜日峦霁便掀开车帘进来,“朕的马车坏了,所以,所以,所以……”曜日峦霁不知这话该如何说下去。
“皇上不必客气,请上座。”说着把中间的位置腾出来,自己坐到了曜日月华那一边。
曜日峦霁知道他是在讽刺自己,虽然始终不能明白孤鸿榭要的是平等的爱,但到底自己冷静思量了五年,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些孤鸿榭不满的地方是什么,便没有坐到中间去,而是坐到了曜日千里旁边,一家四口人对坐着,倒教孤鸿榭有些别扭了。
“你的儿子……跟你很像,模样剔透得很。”沉默着终究尴尬,曜日峦霁这些年身边始终没个说话儿的人,一别几年更不知该聊些什么了。
听别人夸奖自己的儿子他心里自然高兴,指着曜日千里眼角的泪痣道:“还长了一颗跟我一样的泪痣。”
那泪痣被头发遮着看不清楚,曜日峦霁因抬手去拨弄曜日千里的头发,曜日千里却像是碰着瘟疫一样一下甩开了他父亲的手,还往一旁挪了挪,厌恶之情溢于言表。曜日峦霁不知道他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只当是孩童家不懂事,便也不往心里去。
倒是孤鸿榭心里难受,怨恨自己没能让孩子跟着双亲长大,到头来害得本该是亲厚的一对父子生分到了这样的程度,虽是像寻常人家一样一辆马车里坐着却全然没有寻常人家的温情。若是到自己死了曜日千里还未能接受曜日峦霁,那可怜的孩子岂不是还如同孤苦伶仃一样地过。
“你脸色不好。”曜日峦霁端详着孤鸿榭,说。
“这些年过去你倒细心了。”孤鸿榭微笑着岔开话题。
“呵呵,你当我还是那个十九岁的霸道王爷么?”诚然,真正的王者到了巅峰时霸气已不在肌腠,而是深入骨髓。“朕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曜日峦霁若有所思,有些怅然又有些遗憾着说:“寻常人家二十四岁的男子只怕已经有两三个孩子了吧?”
孤鸿榭微微一怔,“难道你还没有两三个孩子吗?”
曜日峦霁知道自己若是承认了此事意味着多大的让步,却还是放下了那股阻碍了他们太久的高傲,道:“朕曾经答应过你,不会再娶。”
第二十回 女月华一心向父 儿千里护爹心切
孤鸿榭瞠目,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又是伤感,就这么怔怔地望着曜日峦霁,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曜日峦霁终生只要他一人的意思已是十分明显,可孤鸿榭反倒是难受大于快慰。自己的身子到了哪般地步他自己自然最清楚不过,曜日峦霁若是当真一生只守着他一个人岂不是注定了要孤独终老,他剩的日子最长长不过半年,而曜日峦霁却至少还有四十年,这一句“不会再娶”叫他这个时日无多的人如何承受得起?
缕了许久的心思,孤鸿榭按捺住自己心中种种,故作轻松地道:“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亏你还记得,那时你我都尚年轻,哪懂得这些道理?你一时兴起的孩子话我怎会与你较真?”
曜日峦霁一听这话脸色旋即灰了一半,要挑孤鸿榭这话的毛病自然是挑不出来的,善解人意又显得落落大方,措辞也无甚不妥之处,只是用一句“一时性起的孩子话”就抹杀了他镌刻在心中的诺言实在让他心寒。
碍于帝王的面子又当着两个不懂事的孩子他又不好把话说得更露骨,眼看孤鸿榭也似是并不在意,他也只好就此作罢,只当是自己的真心扔在水里打了水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