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隐秘郊野的城门前,杜玛只身一人站在那里。他身形细弱,平时总是阴沉沉地垂着头,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说一句话。
暗翼隐藏在路西法一行的周围,伺机而动。萨麦尔镇定地上前:“杜玛殿下,这个时侯在这里是等人吗?”
杜玛把脸深深地埋在灰色的风帽里,沉默得不似一个活人。
“如果你的决定是站在墨菲斯托的一边,那么我想我们之间也就没有废话的必要了,从那里让开,或者由我‘请’殿下从那里让开。”萨麦尔将左手扶住了腰间的佩剑,上古神器仿佛通晓主人的意志一般,嗡鸣着发出警告的信号。
“我和墨菲斯托的协议,”杜玛抬起了脸,这是萨麦尔第一次正面对着他的脸听到他的声音,非常清脆的声音,和“尸语者”这个头衔有着华丽的反差。他的脸是浅浅的银灰色,眼睛在星辉下的黑暗里有多面反射的细微光泽——黑色的复眼。他说:“我将在此拦截路西法陛下。”
萨麦尔出右手把剑,路西法在他身侧忽然伸手按住剑柄。萨麦尔诧异。
只听杜玛又道:“我答应过莎莉叶一件事情。所以,陛下,请允许我送陛下出境,前往波提底亚河地下王城。”
路西法点点头:“有劳。”
前往波提底亚河畔的地下王城,第一道就要渡过朱迪加城南面山谷中的忘川,忘川是魔界的恐怖之河,也是魔界最长的河流。蜿蜒流经第四狱,第五狱和第六狱。又名迷惘之水,是传说中的不舟之河,不能浮物。路西法一行只有暗翼相随,渡过忘川,便可不靠桥梁,仅凭双翼。
“喝了忘川的水,就会忘记过去的一切,这是真的?”萨麦尔忽然好奇。
“假的。”一向无言的杜玛居然开口回答,萨麦尔大感兴趣,追问道:“这么肯定?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试过。”
萨麦尔一时默然,他惊觉到这个年轻而一直很沉默的魔王其实有着非常深邃的过去,他不忍心中感叹:到底是什么样痛苦的过往,才能让一个人愿意放弃所有的回忆?那就等于放弃了从前的自己。
正有感于世事蹉跎,他忽地又听见杜玛低声说了一句:“他们在那。”
抬头望去,前方山谷中游来一条极黑蜿蜒的长带——那就是黑夜中的忘川。距离已经很近,却听不见一丁点流水的声音——水质极轻,不能浮物,原来如此,萨麦尔想。而忘川的上空,一队狮鹫兵鼓翼盘旋,巨大的兽拍打着厚重的翅膀,压抑暴虐的性情等待着。那躁动的风,仿佛已经拂到了他的脸上,带来狮鹫兽浓重腥膻的,杀戮者的体味。
速战速决,萨麦尔开始集中精神力,心想,这只是分散在此地阻截的一支分队,他们会召来更多的麻烦,必须在那之前结束战斗。又有些担心地他看了一眼路西法,魔王陛下隐身在黑斗篷下,他的衣袍在微微鼓动着,有暗黑的影子开始从他的身旁升起。萨麦尔感觉到忽冷忽热的气流从他那里涌动而来,他大惊失色,一阵暗紫色的强光从那黑色的斗篷中暴涨,剧烈辐射向四周,萨麦尔愤怒大吼:
“路西法,你又来……”
第二十四章
路西法任性,寡情,骄傲,偏执,自大,而且非常自私。这些都不是在贬低他,连他自己都有相当的自觉。
萨麦尔坐在路西法的床边,看着这个依然昏睡的人,心里非常后悔。他万分后悔地总结了他漫长的前半生,觉得所有与这个人相关的部分都是他人生的败笔。萨麦尔聪明无双,风流潇洒,性情完美,可惜却遇上了这么一个人,从此赔上了大好年华。他苦苦思索却又得出来一个令他更加呕血的结论: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上这样一条路,如果他无论如何都要遇到路西法的话——事实上,他的确无论如何都要遇上路西法,因为他是他哥。他甚至不能在他出生前先把那枚祸害无穷的蛋给砸了从此逍遥快活,因为他是他哥,路西法已经能走路时,他还是一颗不知道在哪里的蛋。
萨麦尔痛恨命运。
路西法悠悠醒转,他模糊地记得自己召唤了“黑血封杀”,还动用了骨玉权杖。杜玛从旁发动了尸语,萨麦尔气急败坏地护在他身边,过河非常顺利,可是后来……他好像莫名其妙地晕过去了。路西法心烦地想,最近精神力相当不济,只不过发动了比较大一些的黑魔法,居然就晕过去了——上次魔神盟约的反噬有这么厉害吗?路西法偏头看了看散在枕上的银发,还是不过丝丝缕缕夹杂的几缕黑发而已,他有些困惑。
“萨麦尔,”他疲倦地叫道,“这是哪里了。”
萨麦尔在路西法床边,看他醒来,一脸阴沉沉的低气压蔓延:“已经到了第七狱,在地下王城。这里是波提底亚圣殿。”
路西法向窗外望了望,一片漆黑,远处黯淡的光芒可以看出来是磷火在闪烁。这不是黑夜,因为黑夜不是这样全然无变化的深黑。这里是地底。路西法有些不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我……睡了多久?”
“七天。”萨麦尔的眼神开始变得非常复杂,甚至有些忧郁。
路西法察觉到了不对,他心里涌过无数猜疑,沉下声音,“是有什么问题吗?”
萨麦尔沉默了,过了很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拉起路西法的手伸进被子里,按在了路西法的小腹上,那里,已经隐隐有硬块结成。
路西法的身体,瞬间冰凉。
“不论是谁的,现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留。”萨麦尔眼神森冷地留下一句话,起身离去。
第二天,路西法勉强地起了床,刚走到回廊里一个身影迎面冲进他的怀里,撞得他胃里翻滚,萨麦尔从后面匆匆赶来,急吼道:“莎莉叶!你小心点!”
路西法扒开莎莉叶的手,吃力地说:“莎莉,我不太舒服。”
莎莉叶连忙放开路西法,愣愣地上下打量他,惊叫道:“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伤得这么重?”
路西法脸黑,什么叫弄成这个样子了……他颇为无语地选择无视莎莉叶,对萨麦尔道:“我想了很久,杜玛还是不能相信。”
萨麦尔一听竖起眉毛:“你想了很久难道是应该想这个东西?”
“你不该这么激动,”路西法平心静气,萨麦尔愤愤地撇了撇嘴,“这件事很重要,杜玛的过去可能非常危险。”
“危险?”
“啊?怎么会危险?”莎莉叶有些急切,“杜玛答应我要保护你和萨麦尔的……”
“杜玛刻意隐瞒了他的过去,暗翼也查不出他的身份,这一点,非常危险,因为这个魔界在我们的手下经历了无数的腥风血雨,任何一个底细不明的人都可能背负着血海深仇,他们饮下仇恨,也许哪一天就会咬断我们的脖子。”
“那你的意思是——”
“等墨菲斯托剿灭了奴役者公会,我们就立即反扑巴比伦尼亚——这件事情,要提防杜玛。”
萨麦尔左手支起下颚,似乎很怀疑,“在这之前,你一定得……”
“这件事情我自有分寸,”路西法断然阻止他接下去的话,“你不用再关心这个。”
“路西法!”萨麦尔气得跳脚。
“怎么?”可恨他还完全不在乎的样子,一副你敢怎么样的表情,噎得萨麦尔眼冒金星,他再一次痛恨命运。路西法见他说不出话来,径直从他身边从容而过,莎莉叶一无所知,但也看得出来萨麦尔现在不好惹,她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喂……”
正撞上萨麦尔怒气无处释放,无辜的莎莉叶承接了他的暴吼,“滚开!!!”她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出好远,直撞上回廊冰冷的墙壁,萨麦尔看都不看一眼地走了。
待萨麦尔火气四溢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莎莉叶才悻悻然地一耸肩,反手揉了揉后背,眼圈发红,呆了一会,然后她吸吸鼻子说:“哎,感情这东西,实在是害人不浅……”说完没过一秒,萧索忧郁的神情如晨雾般散去,又露出了那种天真烂漫的懵懂笑容,“算了,你也有人磨,挺可怜的,原谅你了。”
—————————————————————————————————
萨麦尔万般思量之后居然又不知不觉地跟上了路西法。等到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站在了路西法的身后,他不由得心里痛骂自己犯贱。可是一看到那个人孤零零的背影,他又开始觉得难过。总觉得他看起来非常非常疲惫的样子,非常非常孤独。
“哥……”萨麦尔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路西法随即转过身来,“你好久没有叫过我‘哥’了。”甚至有些许惊喜地,连脸上的表情都微微地软化了。
萨麦尔愣了愣,然后有些羞涩地靠上前去,拉起了路西法的手。他觉得心里暖暖的,忽然间明白过来:如果有这个孩子陪伴着路西法,也许他就不会这样地孤独。这是一个会完完全全地属于路西法,爱着路西法的新生命,而且,他也必定爱它。萨麦尔释然了。
“你想留下这枚卵,是吗?”萨麦尔不好意思地问,居然脸红了。
路西法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心里非常混乱,不是因为这枚卵将要给他带来的不可知的巨大危险,而是因为那个预言。
他得到的这双金眼所看到的第三个预言:从他的身体里将诞生灭神之剑——现在他终于明白过来那是什么意思了。太可怕了,一想起这个路西法就忍不住浑身发冷。命运,就像一条既定的航线,无论你如何拼命地使力,这艘航船相对于渺小的自己都太过巨大,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站一站地到达,预言一个接一个地显现出命运狰狞的本色来。灭神之剑……毁灭的是谁呢?是御座上那个虚无的影子……还是那个人?
路西法不能去想。
“……一曰授神之血,二曰颂神真名……”他所知道的这个秘密就像一个最恶毒的诅咒,诅咒他永远得不到幸福。他是真的觉得害怕了,他攥紧了萨麦尔的手。
“路西法?”萨麦尔立即有一种掉进梦里的奇异感,却反而不安了,“哥?”
“我想要这个孩子。”路西法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可是却又有一种非常清晰的渴望,他从心底渴望着这个属于他的生命。那个人已经走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这个孩子。不是一直在对抗着命运么?受了这么多的痛苦,一直没有放弃,第二个预言,第三个预言,他发过誓,要阻止它们,那么就还是要抗争下去。
“萨麦尔,你会一直都在我身边的对吗?”
萨麦尔有些呼吸困难了,他觉得有一股热流像滚烫的眼泪一样流进了他的血液,流遍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胸口发痛。萨麦尔轻轻抱住他的哥哥,在他耳边说,“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路西法忽然觉得很心安,这个人永远是他孤寂旅途中最后的安慰,就像一束小小的火苗,也许不够火热温暖,但只需一点点的光亮,就足够驱散恐惧,因为他自己,就已经足够坚强。
“那么,也一直陪伴着这个孩子吧,直到他能够一个人面对孤独或者死亡。”路西法亲吻着萨麦尔的头发,“萨麦尔,你会不会觉得我非常的自私?我一直对你都不够好。”
萨麦尔有一点忘了总结,那就是路西法其实非常温柔,他虽然寡情,但是他从小就特别温柔,对每一个人都很温柔。这样的性格很容易欺骗别人爱上他。直到不幸的事情一件件发生,他不得不对许多的人收起这份有毒的天赋,因为他有了许多的敌人。萨麦尔苦涩地想,他就是最初那些不幸的受害者之一。
他压抑着痛苦的声音说:“我会陪着你一起来陪着这个孩子,路西法,我要你永远活下去,你不可以胡思乱想。我已经受够了你给我带来的无数麻烦,你不能再扔给我一个麻烦然后又丢下我一个人,你欠我的太多了。 ”
“我欠你的的确太多,”路西法忍不住无声叹息,他被萨麦尔心里的伤痛压得喘不过气来,“谢谢你……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个人也曾经对他这样说,可惜,他承受不起。但是他知道这份承诺能带给另一个人怎样的幸福。他不想亏欠任何人,现在,他把这个承诺给了萨麦尔。
萨麦尔紧紧地抱住路西法,让自己都要窒息。他从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到来,如果是梦,也让他在这个太过幸福的梦里把眼泪烧干了吧。他经历了太久的毫无希望的等待,他从一开始就向命运低了头,他认了,跟着路西法,纵使他永远不爱他。他装潇洒,他花心又风流,他觉得至少自己不会输得很难看。有时候想想弥赛亚就会觉得自己至少不会是最惨的,至少的至少,路西法还让他留在他身边。但是现在路西法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算是承诺?他可以和他在一起,还有他的孩子?这代表他终于从无数于他毫无眷恋的人群中脱颖而出,站到这个寡情的人身边来了?
萨麦尔还没有这么自信,或者说,还没有这么自负。他早就学会了向命运退让,如果不贪婪,至少手中现有的东西还不会失去。他只不过希望路西法活着,还要活得比现在好一点就够了,至于他自己,真的不重要。
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埋在哥哥的怀里说:“你说话要算数,你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能任性。”路西法失笑,这话说的……他感觉到脖子处有股股的热流和湿气往上冒,心里又一阵难过,他摸了摸萨麦尔的头,“好。”
“还有,去把弥赛亚找回来,如果他在你身边,一切会更好的。”萨麦尔说出这句话,眼泪更是像关不住闸的洪水,简直要把他的心都放空了。他想,做圣人真他妈的不适合我啊……难过死了。
路西法身体一僵,他是真没想到萨麦尔会在这时候说出这样的话,他稳了稳,平静道:“不会好的,他始终是天界的人。”——至于那些永远也说不出口的理由,也许到死都要烂在心底了。
萨麦尔整张脸都藏进路西法的头发里,发出闷闷的声音:“少在那里鬼话连篇,你要真这样想,为什么还要这个孩子?”听到路西法无语,他磨了磨牙恨声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这孩子不就是他的?你要是不爱他,怎么会留他的孩子?”萨麦尔想想还是忍不过气,他猛地从路西法怀里脱出来,凶狠地瞪着路西法,“不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把人赶走了又要留下孩子?他可以为你不顾一切,你为什么还不肯相信他?因为天界?还是因为米迦勒?”萨麦尔被自己无意提到的名字吓了一跳,急急道:“难道真的还是因为米迦勒?你不是恨他吗?你要让他去和米迦勒在一起?”
“如果他去和米迦勒在一起,也是不错的,他会活得比现在好很多。”路西法说得云淡风轻,眉眼间一片淡然。
“你放屁!”萨麦尔急得口不择言,路西法脸色变冷。
他不敢相信地渐渐睁大了异色的眼睛,颤声道:“你是疯了吧……那孩子……”
“我真的不爱他,”路西法开始觉得很烦,他一遍遍地解释,而所有人却都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指责他,永远没有尽头,“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们都觉得我们应该相爱,是因为他的自作多情吗?因为他非常爱我,我就一定要爱他?太可笑了……我想留下这个孩子……只不过是因为我想要一个孩子而已,我需要一个继承人,它属于我而非任何其他人,”路西法顿了顿,“如果我一定对他有什么感情的话,我承认,我对不起他,我感觉非常愧疚,我不想亏欠任何人,也许有这一点原因,我也不应该让这个孩子死去。”
“怎么可能……”萨麦尔彻底蒙了,他开始觉得现实冰冷得可怕,路西法也无情得可怕。他忽然间发现其实路西法和米迦勒其实真的没有区别,都是双生子,没道理只有一个人的心这么冷。他原来一直都爱的这样一个人?真是……真是太失策了,真是这样,是他瞎了眼。路西法除了对米迦勒,对所有人都是在计算亏不亏欠,谁知道呢,也许对米迦勒的执着也不过因为没有得到,或者是因为背叛——他从小就是一个特别偏执的人,仇恨一旦种下了种子,不到收获鲜血的那一天将永远占据着他的心房。
他呆呆地站了好久,怎么也不肯相信路西法所说的那些话,原本还以为,至少他还会爱什么人,可是……这个人心里原来连爱都没有了,只有复仇,皇权和魔界。他自己又还能有什么奢望呢,路西法,不过是在跟他算一笔账而已,他自己也说了,他欠他的,要还他……还有,作为交换,他不是还要把自己赔给这个继承人吗?果然,遇上了这种人,搭上一辈子都还填不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