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金礼在一个下着淅沥沥沥春雨的早晨来了,他领回去需要再次改造的李善皓,顺便,带来了监狱给陈翼峰的抚慰金。
【我来看看你,好点没?】苟金礼看着空无一人的病房,轻声说。
【不劳你费心,托福,还没死。】
陈翼峰扭头看着窗外,仿似坐在床边的是透明人。
【那就好,你知道,监狱也有监狱的难处,我已经和监狱长说了,你就办个保外就医吧,这样,也免得你受苦,只要有个合法的担保人就行,在外面总还是比监狱强,是吧?】
【没有你的地方,就是地狱也是天堂!】
【你还在恨我吧?恨吧,我不怪你,我只是……】
【打住!别说了,当心我现在杀你!……】
【我……你……】
简单的对话,毫无玄机,只是陈翼峰忿恨的表情,在刚刚进来的林天跃眼里,满是问号。
也许:只是情绪不稳的直接反应吧?
【苟警官,您来啦?快坐快坐啊。】一边说,还一边倒水。
陈翼峰的脸,瞧着外面愣不回身。
【哦,林天跃啊,难得4399还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他的福气啊!]
[没什么,我们……您坐啊,干嘛我进来后就站起来了?你别拘束啊。】
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李善皓这小子,不会跑路了吧,我去找找……你们慢慢说。】
【公家送来的钱,我就收下,至于……】瞥见床头的两个红包【天跃,你帮我还一个给苟警官吧。】
说完,倒下蒙被假寐,丝毫不管两个面面相嘘的两个人。
【他……就这德行,您别介意。】
【哦,我知道,我知道,那我……出去买包烟,等3499回来就走。】
拔腿准备闪人的苟金礼,一个红包被递到手上,尴尬一笑:【他真倔,我是……】
【算了,他不想欠你的人情,你就……】脱手,红包滑进苟金礼的手上。
【好吧,我去找找3499那个小子。】
离开的脚步还为完全消失。陈翼峰就摘下被子,【善皓要回去了?】
【嗯,苟警官来接他呢,你就安心养着吧,他说了,有机会他会回来看你的。】
【我倒希望,我现在和他们一起回去,真他妈倒霉,以后,你也不要来了吧……】
【怎么了?……没着急,会好的。】
【我不劳你们一个个费心,这样的废人,活着有什么用?】
【你……怎么了?最近你……算了,好好养着吧,我去给你洗个苹果吧,你看你嘴角都溃疡了】
附上嘴角的手,有着特有的味道,让陈翼峰温暖的味道。
李善皓终于还是要回石山了,临走时,那眼巴巴的神情,在两人的脑中清晰定格。
一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对于命运多波折的两人来说,显得弥足珍贵。
苟金礼最后凝视陈翼峰的眼神,仿似有着很多的故事,只是,主角,拒绝出演。
一场声势浩大的非典,终于在2004年的春天突如其来。
生与死的距离,在灾难面前,强行拉近彼此的界线。死亡,是如此的与人亲近!
每天,市中心医院都会有蒙着口罩路过的人,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冷漠。一声无意识的咳嗽,都会遭到无数的白眼和有声的指责。
林天跃,只是因为一个小小的感冒引起的咳嗽,也被超市礼貌地劝退回家。
工作没了,这让他和陈翼峰的生活开始陷入窘境。
非典的影响,出现在方方面面。比如说:找到买家的房子,现在买家不敢买。生与死的关键时刻,钱还是留着更放心。
幸亏监狱的那点补偿金,还可以抵挡一段时间。
陈翼峰的情况,一如既往地原地踏步。
他拒绝一切,治疗,关心,以及爱。
医院建议:非典时期,回家静养,以观后效。
曾经问过陈翼峰的意见,可是:回答他的只是一个白眼和无尽的沉默。
万般无奈中,林天跃只有领着伤病员兼沉默男,回到蜗居。
非典的旋风,在关上大门的时刻,阻挡在了门外。
曾经想要卖出的房子,最后,却成为两人最后的一个避风港。
家里,混乱无比,整整花了近一天的时间,才打扫干净。
陈翼峰只是冷眼地看着窗外。
仿似,一切与他无关。
曾经的富家公子,沦为为了一斤肉还要讨价还价的地步,林天跃有点憎恨这样的自己,富家公子的身份,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远得快没有记忆了。
钱,只能用在最需要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治好他身上的伤。
在药店里,买了几瓶盐水,双氧水和活力碘,这是治疗破皮处比较便宜和有效的方法。
后背的绑带,可以慢慢地抽掉,只要配合就可以很快痊愈。
骨头汤,是最好补钙的食品,便宜而且吸收快。
拧着一大袋足够应付一个星期的食物,艰难地朝着家的方向而去。
不远处,一双冷漠的眼,随着他的举动而移动。
打开门,林天跃一眼瞥见盯着窗外凝视好久的陈翼峰,眼里狂飙的眼泪,在进门之时,已经快速擦干。
心结,到底要怎样才能打开?
难道,关心和爱,都行不通么?
他假装没有看见,尽管心里已经难过,可是,现在的陈翼峰,软弱得如同孩子,自己只有坚强坚强再坚强。
他在心里一次一次告诫着自己。
晚上,擦身时,脊椎断裂处,开始有了轻微红肿。病情再次复发了。
脚底的伤,也已经开始化脓。
两人相对,没有言语。
窗外的月影,印入房内,投影在偎依而眠的两人,疲累的林天跃,很快进入梦乡。
一场春雨,在清醒的早晨,洗刷大地,荡涤空气。
他揉揉发酸的肩头,打个呵欠,准备起床。
陈翼峰的轮椅,孤零零地还在床边。
刚才还在混沌的大脑,彻底清醒。
一张纸条,在床头柜的最显眼处,被折成了一个飞机。
那张随身宝贝的对话纸条,同时被留下,边角的焦黄,此刻异常刺目。
陈翼峰,在林天跃的眼皮下,就这样离开了。
打开纸条,泪水,如同窗外的春雨,断断续续,一天未停。
第二天,电视里,报纸上,所有的媒体,出现了一则震撼的新闻:张国荣跳楼自杀。
多事的春天,伤感的春天,在尘世的04年,显得尤其难熬。
学习
【无需找我,即使你找,我也不会被你找到,请让我离开,我不想变成你的包袱,无论我在何处,我会祝福你,希望你一切安好!
……
再有;我已是残破之人,这样的我,留下有何意义?请让我自生自灭吧。监狱,我会定期打去电话,报告我的消息,我不会给你这个担保人惹麻烦的。请放心!
最后,谢谢你的爱!我会永远记得!】
仲春离开,仲夏来临,仲秋接棒,时节交替如白驹过隙。
林天跃,在一家酒店的前台,当上了大堂经理。
工作总算稳定了,他还报了一个夜校,准备进修护理大本。
他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人而准备。
可是,那个人,依然一去毫无消息。
哪怕,他找遍城市的所有街道小巷。
白天,衣着光鲜的他,每天面对着客人的刁难和问候。
晚上,脱去伪装的他,强大的空虚和寂寞,萦绕脑海,盘旋心头。
【林经理,今天一起去看电影吧……】
【对不起,我没时间,我要上课呢……】
【林经理,听说石山那里有家农家菜很好吃,我们一起去尝尝?】
【对不起,我要陪我爱人,……】
期盼,变成失望,酒店里有妄想的女孩,心都在林天跃歉意的笑容里,掉碎了。
只有自己变强,他才会回来!
他,一直谨记这样的初衷。如果,当时,自己够有能力,陈翼峰会离开么?
每次想到,答案总是否定。
所以:自己一定要强,从社会地位,在经济能力,以及个人发展上,必须强。
业余时间,他完全没有了自己,陪有名望的客人,寻找赚钱机遇;完善自己,进修几门外语,学习管理。这些,都是以前疯狂时,自己最不屑一顾的一套,没想到,今天居然会重新拾起。
他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
不到一年,林天跃被破格提升为总经理助理。
自己已经慢慢强了,那个人怎么还不回来?
等待的人,还没回来,林天跃的护理课程已经临近完结。
不是为了学到什么东西,学习的过程,就是铭心想念的一种寄托。
在华美酒店里,他有着十足的女性缘。
可是,再好的女孩也不会进入他的内心。
在毫无准备中,林天跃被老板派到位于石山镇上的一家土家菜馆里学习。
现如今:所有东西讲究一个返璞归真,酒店的经营上同样如此。什么最土就最受欢迎。
酒店的老板敏锐地观察到这一市场信息。
他,现在是老板跟前的红人。派他出来,理所当然。
十月,秋高气爽,远处的桂橘山依稀印目,山上的墓碑,阴森而肃穆。
坐在大巴上,闭目遐思。过往,一幕幕在脑海翻转,甜蜜的,心酸的,还有……难忘的。
阳光晃过眼窝,好刺眼,更加紧密的闭上,有液体,顺着秀气的眼角悄悄滑落。
不到一个小时,车停在一处背靠桂橘山的一处空旷地。
两个大红灯笼,挂在篱笆砌成的院墙门上,一片的马蹄,芋头栽在挖成的水塘里,鸭鹅满塘晃悠。低矮的平房,连成一片。“为人民服务”的红色大字,昭示着毛爷爷不俗的书法功底。
院墙脚,栽着许多的萝卜,白菜,绿油油很是喜人。
顺着墙角的葫芦,也毫不客气的霸占篱笆墙上不太牢固的地盘。
在最靠里的院墙处,还能见到一排平房,隐约飘来的异味,准确地告诉着顾客,那是猪圈。
每张餐桌,就是最原始的那种厚重木桌,椅子也是靠背的小板凳。墙上,挂着镰刀,草帽,还有稻谷。
时光,仿似回到了70年代,如火如荼的上山下乡,在这里随处张扬着难忘的岁月。
这就是原生态的酒店?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流泪
林天跃捂着口鼻,想快速穿过那股异味,一个身影,围着一个硕大的围兜,提着慢慢一桶的潲水,卖力前行。
宽大的背上,还挂着一个草帽,半卷的裤腿,歪歪斜斜地挂着,露出黝黑精壮的小腿。
那人站起身来,本来高壮的身材,因为佝偻,显得极不协调。
只是,那个背影,怎会有点眼熟?
正在猪圈里酣睡的家伙们,看见来了吃的,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拱着大鼻子,摇着肥肥的尾巴,表示着对主人的喜欢。
【慢慢来,一个个的,都会有,别急。】
潲水,熟练地倒入猪槽,一滴水都没洒出来。
在隐约听见的说话声中,快速疾奔。
黑黝黝的脸,盖不住俊朗雕刻般的容颜,曾经健壮的身材,在时间的磨砺中,显得精瘦单薄。
【你……】
【你……】
相对,是这样的场合?听着猪欢吃咂嘴的声音?闻着刺鼻毛骚的猪圈味?
尽管幻想过无数次重遇的场景,可是现在的情景,却是一个大大的意外!
【我……】互搓的手上,还粘着潲水的痕迹,粗大的手指毛毛糙糙。
【你……】
脸上,因为惊讶和激动,显得有点变形。【我一直都在找你。】
【找我干什么?你看我现在的鬼样子,值得你找么?】
【你……我……你什么时间有空,我们谈谈。】
【没时间,我还要去割草,天不早了,你走吧。】
【你等我一会儿,我来这里是办事的,一定要等我啊……】
天幕下,云彩压得很低,灰灰蒙蒙。刚才的艳阳,瞬间没了踪影,一场大雨,即将降临。
想要刻意错过的命运,却在并不遥远的空间里,再次交集,这是捉弄?还是巧合?
陈翼峰不想知道,他在林天跃的面前,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远远地离开。最好一世都不要见面!
残破的身体,伤痕累积的心,还有什么追求快乐的资本?
曾经的狂热,在磨难面前,已经消失殆尽。没留下一丝痕迹。
所以,只有逃。
匆匆离去的背影,在陈翼峰的眼里,最后形成一个点时,有些皱纹的眼角,滑下一滴滴晶莹,落在围兜上,开始一个点,最后划出一个不规则的圆。
在林天跃赶回到猪圈时,只有白白肥肥的猪仍在吃着最后遗漏的饭粒。陈翼峰又再次在他的眼前消失。
乡里人土菜馆,是陈喜从石山监狱回来后,镇上照顾他是孤儿而找的一条出路。从开始的小锅小灶到如今的初具规模,陈喜经历了无人忍受的困难和苦痛。
所以:他对流落到这里的陈翼峰很是同情。
初来时,脚上的伤,已经快要溃烂,是陈喜用蚕豆叶,草木灰每天敷,慢慢的脚上好起来。可是后背的石膏,因为已经移位,长出的脊椎骨,最后在背上,拱出一个窝。
陈喜曾经劝过他:让他去医院在做一次牵引,可以让后背平整,可是,他只对他说了一句话:【这样更好,我就想在外面当残疾人,不想进石山去服刑。】
同病相怜,让陈喜不在提起这个建议,反正:小毛病也不影响劳动。
在这里,陈翼峰帮着陈喜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从开始的浇浇水,到如今的什么农活都能干得像模像样。
陈翼峰适应环境的能力,是带有自虐般的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从不在陈喜的面前提起自己的所有过往,陈喜也从不会八卦地打探。
这种亲近又带有距离的相处模式,让陈翼峰没有感觉一丝压力。
这种和谐,却在和林天跃相遇之时,被无形地打破。
雨,说下就下,噼噼啪啪地落在猪圈低矮的屋檐下,滴在额头,肩膀,脚踝……
一如既往地站着,只是朝着还可以躲避的空间小心移动。
中饭,猪们吃完了,晚饭总归还要吃吧?
林天跃此刻只有这样一个好笑的念头。
陈喜在大堂里,默默看着,尽管他不太明白这个华美酒店的白领和陈翼峰有什么关系,可是看他那坚毅的表情,让陈喜不由得暗自敬佩。
招呼一个服务员过来,指指角落里的雨伞,叮嘱几句。
不到一会,林天跃的手上撑起了那把伞。
等待,未知的等待,每分钟都是煎熬;每秒钟都是希望。
十月,下雨的空气飘散着些许凉意,他已经打了几个喷嚏。裹紧淋湿的手臂,拍拍已经麻木的腿,脸色,在时间的流逝中,更加凝重。
黄昏的农村,来得更早。大雨依然没有停歇。
当陈喜忙完白天最后的收尾工作,准备迎接晚上黄昏的黄金时间时,瞥见已经开始发抖的林天跃。
【他在躲你吧?他借了你的钱?还是……】
【他偷了我的东西。我要他还给我。】
【什么东西?要不,我替他还?】
【不用,我只要他来还.】
【那是……】
【他偷走了我的心,我要他来还给我。】
【这个我可还不了。】
【如果你想帮我,请告诉我他会在哪里?】
【他不想见你,我不能不仗义。】
【那你就去忙吧,关于公事,我想明天再谈。对不起!】
【没关系,明天也行……天快黑了,你还是回去吧,不要等了,他不会来了。】
【我就不信他不来喂猪的晚食。我就在这里等着!】
【你还真拗……】
摇摇头,陈喜叹着气离开,泥泞的小路上,留下一串串脚印。
晚上的猪食,那人当然没有来操持,他真的躲开了!
仅有的希望,彻底没了!
犹如水里的浮萍,在依靠的倒塌下,只有左右漂荡,找不到根基。
可是:已经知道他在这里,就会还有机会?不是么?
这真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念头,他就不会跑走了?
思绪,在辗转反侧中前后否决。
感觉越来越冷的空气,侵袭着瘦弱的身体;越来越渺茫的希望,蚕食着飘忽的脑海。
如果,今天没有了机会,那么,明天的机会又怎么可能还会有?
他慢慢蹲下,在泥泞满地里,大声哭泣。
压抑,一直压抑,努力告诫自己:要变强再变强。可是:自己的能力真的慢慢强的时候,想要一起分享的人,却不见影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