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阑把门紧紧的关上,他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究竟,他是忘记了什么呢?为什么觉得自己,好象是在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摸索着没有方向的方向呢?
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活下去,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活下去?
喜阑摇一摇头,觉得有些迷惘。
这昏噩的情绪一直到午后,谈弦的小厮来唤他去学琴。
谈弦端正的坐在房内,面前摆着一架古琴,闪光的琴弦看去犹如一道道异彩的流光。整个琴身都氤氲在一片沉重的古气里,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你也觉得它不俗是吗?”谈弦一身干净的白色雪缎,头发少有利落的束起来,只余两缕自两腮垂下来,越发衬托得一张脸明净柔和,他抬眼看喜阑,眉目里轻柔笑道,“这是焦尾琴。”
喜阑顿时觉得这礼太过隆重,忙说道:“喜阑从来没有接触过音律,简直如同个聋子瞎子,公子拿这宝贝出来,不是要折杀死我吗?”
谈弦轻轻的用手抚摩了一下琴弦,清越的声音,好象从格外遥远的地方传来,无数飞碎的琉璃般,轻轻溅到了四周空气里。
我有焦尾琴,弦断无人和。
喜阑忽然间觉得自己被一条条纤细的绳索给困住了,层层的缠绕着他的身体,拉紧成哀伤的旋律,一道道的从心里奏过。那是非常难以言语表明的,美丽的声音。
“当你觉得自己没有办法说话的时候,声音和音乐,也可以表达出你想表达的感情。你若是想哭,它可以代替你哭泣;你若想欢笑,它也会代替你欢笑。”谈弦一边说,一边走到了喜阑身前,拉过他的手轻轻按在琴上,“喜阑,你现在是想哭泣,还是想欢笑呢?”
你现在是想哭泣,还是欢笑呢?
喜阑的手被他纤细的手指握住,轻轻的触动着琴弦安然而紧绷的灵魂。指尖好象可以感觉到琴弦微微颤动的频率,那是有生命的东西么?他忽然间觉得心里一片温热的熟悉,好象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经与它相见又别离过一般的亲切和哀伤。
谈弦的手很凉,那种凉,好象是埋在土中许久,没有开封的玉石般润泽。轻轻的覆盖着喜阑的小手,他身上那淡然的香味浮在空气里,静谧犹如一场温柔的默剧。
“我有焦尾琴,弦断无人和 ,昔人已去高楼谁与歌 ?”谈弦安然的念着这一句词,“我个性太过乖戾,一直让你觉得为难了吧?可是喜阑,我是真的想要,帮助你。”
喜阑听着他这话,竟然有十分的诚挚。不觉迷惘起来:“喜阑不过是个小小杂役,公子是锦绣里的月亮般的人物,为什么偏偏对喜阑如此关照?”
他的问话已经在心内憋了许久。在这繁华的流觞堂里,人情太冷,充斥的是算计与伤害,他每天能够做的只是忍耐和活下去。这样的日子太久,以至于可以遗忘掉,好意这种东西。
“我刚来这流觞堂的时候,跟你现在一般大。”谈弦轻声道,“冒犯的说,那时候的我,与你有些相似。”
“公子谬赞了。”喜阑不安的答道。公子谈弦而今不过23岁,已经是京州最有名的琴师。人人口中都说的“公子谈弦,天上人间”,遍是对这柔雅的男子的夸赞倾慕。而他却总是对他这样小心相待,实在是让喜阑毫无自知的迷惑。
“你,与这些人不一样。”谈弦柔和的说道,“所以我不忍心看你就此失落在这里了。”
喜阑的心一热,好象很久没有听过这么体贴的话语了。他不禁回头感激的看一眼谈弦,目光遇上他那晴和的眼睛,这高贵男子美丽得真如一副画。
“可是喜阑,不过是个粗陋之人,连生身父母也未见过,会的只是听人差遣使唤,哪里有什么特别。”喜阑的头低下去,稍微遗憾的说道,“承蒙公子错爱了。喜阑日后一定尽心竭力的侍奉公子师傅。”
听见他的“公子师傅”这般尊称,谈弦的心却先微微一颤。似乎是闲置了好久好久之前的一根弦被轻轻弹动,奏出了期望中的声音。他叹息一声道:“我不要你叫我做师傅,谈弦的身份受不起这般尊敬的。你若不嫌,如前的唤我公子即可。”
他这般谦让,而喜阑却当他是到底看低自己的身份,不愿意承认收他为徒,心里兀自已经黯然了一许,点头应了。
“五音,是指宫、商、角、征、羽五音、《律历志》说;宫者,中也,居中央畅四方,唱始施生为四声之径。商者,章也,物成事明也。角者,触也,阳气蠢动,万物触地而生也。征者,祉也,万物大盛蕃祉也。羽者,宇也,物藏聚萃宇复之也。”谈弦温柔的声音开始授业,见喜阑一副懵懂样子,微微一笑道,“这么解释未免无趣,我亲自奏与你听,你就明白了。”他取琴于前,端正坐好,轻轻拨动琴弦,“单凭听的感觉,则是宫音浑厚较浊。长远以闻;商音嘹亮高畅,激越而和;角音和而不戾,润而不枯,征音焦烈燥恕。如火烈声;羽音圆清急畅,条达畅意。”
琴声铮铮,蔓延在时光的间隙里,淡然的远去了。
自此开始,谈弦便干脆与堂内的主事说明,收了喜阑做贴身的小厮,日日空闲,便随同他学琴,不觉又是几月过去了。
喜阑的琴艺,不知道是因为这师傅实在太过优秀,还是自己原本竟然是有些天分,进步之快,令所有人都有些讶异,不过数月时间,竟然已经可以流畅的完成简单的练习曲子。一些音律较简单的花伶们为客人唱的曲子,也数遍即成。乐坏的掌匙妈妈算盘一打,便指派喜阑一个差事,让他夜间去风华院那边,为姑娘们弹琴伴奏。
这倒不算什么坏事,何况夜间谈弦那里总是人山人海的,他自然也不愿意喜阑那时候在身边伺候着。况且风华院里的女孩子们与喜阑也是相熟的,而今他前来帮衬,免不了都是温和的对待着。日子却比起从前已是天地之别。
(不良正太大人即将登场,直到目前画画还在思考他该叫什么名字,呵呵~)
来寻欢的客人们,通常都是在黄昏后才纷纷登门的,达官商贾,车马驱驰。流觞堂在花缘巷口早早挑挂起一长串的红红灯笼,宛如淋漓鲜血般刺眼。迎来送往,各个掌灯妈妈都是一张张巧嘴,分别问明了客人的爱好,再由牵引小厮们分别送去风华院或者上上楼。通常还会有天馔楼的饮食差们,端拎着沉重的食盒前来送一早订下的筵席的菜品,良宵美酒,再加上花伶们柔美的唱白,久久的在这烟花迷醉的流觞里盘桓。
喜阑是坐在房间后的屏风墙里,为着花伶们弹琴的。眼不见,却未必净。耳朵里灌满了调笑和猥亵之音,好在已经习以为常,学了谈弦一般端正的姿态,稳定了心神,音乐便如水流淌。
无论是《飞花》还是《鹂醉》。靡靡之音,都是用来困厄人的心神,忘却烦忧。任何疼痛,都是可以忘却的。一了百了,寻欢作乐,把记忆远远的丢弃掉。
影影憧憧,这个时候谈弦大约也是在一群倾慕住他的洁净温雅的人当中,孤独的弹奏着弦断无人和的焦尾琴吧?
倾慕他洁净的人,都是来破坏他的洁净;喜欢他温雅的人,都是来践踏他的温雅。
世界就是这般不合理的可笑。冷漠的注视着展转反复的人们。
喜阑微微合上了双眼。
他面前是一座轻薄屏风,宫纱凉绢上描着些时兴的花鸟,与这充满着甜软香味的女子的屋室很是相称。这是雾映花的房间,风华院里花鸟风月四美人之一的雾映花今日有贵客至,大摆了筵席,一溜的四位歌伶坐在室内一侧,轻轻的哼唱着柔美的歌吟。
喜阑隐身在屏风之后,端然的弹琴,今日来的似乎是朝廷里的什么重臣的公子,一群纨绔子弟嘻嘻哈哈间,尽是些听厌的作乐之声。
“绯衣少爷心情还是不好啊?”一个年轻狷狂的声音忽然道,“这位雾姐姐可是这风华院里最头牌的美人啊,你进来这么久,却连看也不都不看她,不是太没有君子风度了啊?”
雾映花笑笑,拿手指去戳那说话人:“你这张嘴益发恼人了,你是真不知道,这位小爷之所以不搭理映花,是因为什么?”
那少年大笑:“姐姐厉害,今天绯衣少爷与我们几位打赌输掉了,要应承我们一件事。他今年才一十六岁,还是个……”声音低了下去,接下来便是片心照不宣的笑声。
喜阑抬眼,看不清外面的情形,只隐约可见正位上坐着个红衣的少年,此刻他心里怕是正在羞怯的吧?只是可惜了又一个清白的子弟,自此恐怕又要迷失在这烟花巷内了。
人声继续鼎沸,似乎是那红衣的少年下输的赌注便是要在此过夜了。这戏码经常上演,连一旁的歌伎们也都悄悄隐了笑,静观着事情的变化。
雾映花在欢场多年,这阵势她不是没见过,那少年与她耳语几句,她便了然的笑了,自觉的将身体靠近那沉默的红衣少年,一双柔软手臂也缠绕上了他的脖颈:“这位少爷莫要再拿着架子了,来到这地方是为了做乐的,映花贪慕你生得好看,不如……”她柔软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少年哪里见过这场面,当时就慌了神,倒像是他要被吃掉般扭捏起来,混乱间竟然抽身要跑,跌跌撞撞,一头撞进了那屋内的屏风里。
屏风后头正是还在看戏的喜阑,没料到这少年竟会来这么一出,当时没来得及闪躲,被他连人带屏风撞倒在地上,吃痛不已。
“对……对不起……”那少年撞进他怀里,慌乱的道歉着,却忘记了要起身。喜阑被那屏风连他一压,差点连血也要吐出来了。
众人这才反应,手忙脚乱的去拉扯他二人,连拉带笑的,又增加了喜阑几分痛苦。
少年脸涨得通红,的确是年纪尚浅,一张小脸如同花蕊般娇嫩,明亮的眼睛里全是羞涩,竟然比少女还要可爱几分,一身红色的衣裳晃眼的华丽。便是出身不凡的人家子弟。
“绯衣公子早说,我们便带你去上上楼会谈弦哥哥了。”调笑声又起,一位少年拉过了他,“今天你究竟要如何才能高兴呢?”
“我……”那少年“我”了一会,也没个所以然。只好尴尬的杵在当场。
“公子爷是不是刚才撞伤了哪里了?喜阑可以带你去小厅上些伤药酒。”喜阑抱起琴,忽然道,“如此的僵持下去,恐怕是要耽误了这良宵啊。”
那少年倒是不笨,定定神道:“你倒有些眼色,小爷我的胳膊似乎是扭着了,你扶我去个安静地歇息会吧。”回身又对那群朋友道,“我去休息会,你们且在此快活。一应的花销,让那老鸨儿来与我要吧,算弟弟认输。”
少年们原本只是做乐,倒也没有再说什么,美人当前,恐怕他们也未必真有心思去关心这少年的伤势如何。便也由喜阑领了他出去了。
喜阑抱了琴,领着那少年出了风华院。
“谢谢你。”少年一到那人声不再喧哗的僻静院子里,立刻长长的呼了口气,诚恳的说道。
喜阑无话,只安静的向前走了几步,才停下来道:“公子爷不是这样的人,为何要来这地方呢?”
少年被他的目光一看,竟然又有了些局促:“你别叫我公子爷了,我听着别扭。我有名字的,你叫我做小当就可以了。”
“喜阑不敢。”喜阑微微一低头道,“喜阑只是个杂役,怎么敢这么叫公子的尊名?”
少年大方的一笑:“这有什么?我叫做尉迟凛,小当是我的小名,我觉得这名字唤来亲热,格外的喜欢。你今天救了我呢,叫我这名字,并不失礼。”
喜阑听他自报家门,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那喜阑更不敢当了,阁下莫非是端神第一首辅大臣尉迟讳尊大人家的少爷么?当今的皇后尊讳朵倩娘娘的娘家大人?”
少年听他一问,却并没有多少得意神气:“你没说错,我是尉迟尊的儿子。”
尉迟一族鼎食家,万般富贵锦绣环。
遂使天下父母心,只重生女不生男。
想当初不过只是小小的五品官员的尉迟尊,因为进献了妹妹朵倩给景帝为妃,不过数载,已经是权倾朝野,富甲一方了。
而这少年,竟然就是尉迟尊的独生儿子,尉迟凛。
喜阑觉得自己不知道是运气太好还是太差,竟然无意间救了他的场。
尉迟凛见他虽然衣衫朴素,却也显得格外清秀干净,只比他略高寸许的身高稍显纤弱,眉目里充盈着与这烟花地不符合的清淡气,不觉多了几分好感。更加上喜阑听到他自报家门时竟然没有马上露出他看厌的羡慕谄媚,就越加的与他亲近起来。
“你叫喜阑?这名字好生冷。”他笑笑,已经与他挨近了些,“我有些冷,可有什么地方让我歇息会?大约我得等着他们出来方能一道回去,不然可算我破约了。”
喜阑犹豫一下,毕竟是自己充大将他给带了出来,这麻烦倒真是背到底了。他看了看他,那少年满眼的信任天真,却让他心软了起来:“你跟我来吧。”
别的去处,这娃娃般甜美的小小公子,怕是会要被吃掉也不一定的。喜阑心里对这流觞堂内的荒淫不是没有见过的。他思考一下,把他领到了谈弦的寝室内。
自己的房间,因为做了谈弦的小厮,只分配了与另外一个小厮合宿,今天他当班,那个小厮便在房内休息。喜阑怕惊扰了他,料想谈弦一时半刻断是回不来休息的,便自作主张的将尉迟凛带了进来。
谈弦的房间里,处处都似乎还氤氲着他身上那独特的,清幽的香味。简单而干净的房间,床上不论有人没人,一律都是垂着帐子的。喜阑将尉迟凛安顿在凉榻上坐下,这会已经是六七月的天气,微微的燥热被夜风一裹,倒是非常的舒服。
“我与你去倒杯茶?”喜阑把琴小心的放在一旁的桌上,便要出去。
尉迟凛立刻拉住他:“我不渴,你别忙了。坐下来跟我说说话可好?”
他小脸上露着点撒娇的神气,喜阑被那目光一看,竟然当真生不出力气来拒绝。
“公子想要说点什么?”喜阑在下首坐下来,顺从的问道。
“你多大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做事?你家里的父母兄弟呢?”尉迟凛一脸好奇,却偏偏问了无数不和时宜的问题。
喜阑的心微微一沉,却没有回避:“喜阑是个孤儿,父母连面也未见就殁了,本家叔叔养着我,虽然孤苦倒也勉强活了下来。至端神失了势力,民众流离,叔叔无力再抚育我,便将我卖到这流觞堂做杂役,已经四年了吧。喜阑的记忆受过伤,并不太忆得起之前的往事,只隐约记得有个姐姐,早已经远嫁了,也没有消息。”
没有了。
这,就是他一十八年来,全部的人生。在这风色太沉醉的晚上,恍惚莫名的,对着个陌生人,絮絮叨叨的,尽数的说了出来。
尉迟凛听得眉头攒起,水汪汪的眼里尽是同情:“原来你身世竟然这般可怜。”
他自小锦衣玉食,看惯了繁华,乍听得别人的苦楚,稚嫩心里,全是同情。手也不觉拉住了喜阑的手,暖暖的贴着他的掌心,似乎是要安抚他一般。
“公子……”喜阑稍微的一愣,终于觉得这样有些不妥,这毫无芥蒂的毕竟是位高高在上的贵公子,虽然他纯然愿意与他相近,但终究二人之间,是要阻隔着厚厚的壁垒的。
他不动声色的把手抽了出来:“不如喜阑弹琴与你解解闷?只是我的工夫尚浅,有损尊听了。”
尉迟凛豁达一笑:“有什么关系?你弹什么都是好的。”说完乖乖坐端正,眉目里浮出个纯净的笑影来。
喜阑也微微一笑,将琴拿了过来。
他们便这样一个弹,一个听,将那些简单而柔和的曲子奏了个遍,奏得欢喜起来,那尉迟凛还会轻轻跟着哼唱几句,稚美的声音,和着简单的旋律,倒是平静而欢欣。
月光正好,映照着这单纯的情谊。
就这样弹弹唱唱,过了有一个时辰,才听得掌匙妈妈们打发人前来寻人了,尉迟凛依依不舍的告别了喜阑,随同指引小厮们去了。
“我会再来看你的,谢谢你为我弹琴。”他诚恳的与他道别,小脸上一派的干净肯定。
喜阑点头,无话的看他远去了。
大约,也只是个清浅的承诺吧。他这般纯洁聪慧的孩子,还是离这地方越远越好,即使他舍不得这得之不易的缘分,却终于清醒的明白二人地位的差异,不敢再无端的妄想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