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须承诺我,在第一时间让他看到。”
从未见到梁砌落如此的秦砚自然感到这封信的重量,他单膝着地向梁砌落行礼,庄重,严肃。
“军师放心,属下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差错。”
见秦砚远去,梁砌落算是了却了后顾之忧,接下来……
能领兵行阵的将士不是离开就是受伤,如此一来只得使用文官阵形,这岂不是正中尹澈下怀么?不成不成。
退却了方才的肃然,梁砌落一手支着下巴在房内来回踱步,忽而眸内精光一闪,计上心来。
并未等到几日之后就展开反攻,越军组织反攻速度之快着实叫尹澈诧异。可诧异归诧异,在佩服越军“以卵击石”的勇气可嘉之余,也自负于爻军英勇的战斗力。
他们就算再来个千次百次,也都是同样的铩羽而归的结果。
随秦越观战,从城楼望下,越军的阵形……或许已然称不上是阵形,只是普通的军队排列,就是领队的那个位置上,骑在马背上的竟然是身无铠甲,手无寸铁,只是在神情上有些紧张的梁砌落。
这厮搞什么鬼?尹澈忽觉一慌。
鼓声震天,号角声声,手无寸铁的梁砌落竟然带头冲锋陷阵,他身后的骑兵不断向前冲刺厮杀,马蹄纷乱,手起刀落,竟没伤他分毫,反而在不经意间,梁砌落打倒了几位爻国将士。
暗器?!尹澈惊觉,却对此毫无设防。
从未想过梁砌落带兵,更不会想到梁砌落使暗器,最不会设想到,梁砌落的暗器功夫如此的……
炉火纯青。
如此一惊,尹澈顿觉额上冷汗涔涔。在暗示自己切莫慌乱之余,他竭力地思索着对策,一旁的秦越见此情此景亦是眉头紧锁。
尹澈在思索片刻之后派人擂鼓以示战术改变,即便已有对策,可双眉仍不愿舒展。
他在赌,梁砌落的暗器战术撑不了多久。
确如尹澈所料,梁砌落此时已经渐感不支。
虽然左侧,右侧,后方都有骑兵包围保护,可是手中的银针,铁蒺藜,袖箭甚至是铜钱都越来越少,爻军加快了进军节奏,才用围攻策略,如此一来,所剩无几的暗器也会失了准头,没了功用,那么……
梁砌落突然抬起右臂,左右骑兵见此号令立马向四周传达,所有的骑兵得令都后纷纷从头盔一侧抽出黑布蒙面,继而解开衣袖,整个越军骑兵动作迅速,从一角铺排蔓延开来,甚是壮观。
一爻国观战之臣尚在感叹越军这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就听见尹澈大叫一声“不好”。
众人疑惑地转头看向近乎懊恼到癫狂的尹澈,再转头望向城下,只见遍天黄沙飞扬,辨不清敌我,人群混乱,剑马喑哑。
他竟想到在衣袖中藏一袋黄沙,伴着风势……
尹澈闭了闭眼,内心纷乱,难以冷静自持。
“还不至于如此。”身旁秦越出声,神情已然自若。
“大帅?”
秦越努努嘴让尹澈看旗,城头的旗帜飘向了……东南方。西北风?!尹澈大喜。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梁砌落推算的风向有误,黄沙一下子吹向越军一面。即便越军有黑纱蒙面,可这未蒙住的双眼……真是连老天爷都在帮着爻国。
漫天黄沙想着越军一方扑面而来,只有梁砌落知道,他给将士们的布口袋里,不只是黄沙而已。
是掺毒的黄沙,虽没加什么剧毒,可也是能让人浑身起红疹,奇痒难耐的刁钻毒药。
风向一变,梁砌落也知道,大势去了。
突然而至的心灰意冷让梁砌落摘下面纱,眼睁睁的看着汹涌而来的爻军竟会有笑的冲动。
连天都不帮我……连天……
右臂上传来痛感,稍一偏头,原来是被划了道刀口,口子又深又,整个右边的袖子都浸润了血迹。
就这么流血……也会死吧……
恍惚间看到更多的越国骑兵涌来保护,也看到他们除了挥刀斩敌之外的多余动作,还有他们脸上隐忍的表情。
“撤。”他说得小声,只有近身的几个将士听得真切,却已无暇回头。
“撤——”第二声“撤”喊得洪亮,似是用上了全身的气力嘶喊。梁砌落连喊了几次,他听到了身边将士在传令,听到了马蹄向后方奔跑的声响,他自己刚一拉缰绳,顿觉一个趔趄,看着身边的几个人同自己一道摔下了马背。
马伤了……
他的右臂剧痛……
随即,他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右臂的血止了,这个袖子贴在手臂上,拉扯得疼。
“别动。”
突然听到人声,梁砌落停止了动作看向出声方向,这一看,他把自己给吓住了……
“你是谁?怎会在……”
不对。
梁砌落这才环顾四周,确定自己现下已不是在越国——至少不是在玉麒城内,他将后面的问话吞回肚子。
自己是被俘虏了么?看着自己身上的上好蚕丝被,四周雕工精细的床柱,他自嘲地咧了咧嘴角,俘虏都这待遇了,皇帝岂不是活在凌霄宝殿了么?
“在下尹澈,特在此等候梁先生苏醒。”
那人的话再次拉回梁砌落的注意力,他说他叫……尹澈……尹澈?!那个被自己叫做狐狸的爻军军师?
看着梁砌落一瞬多变的表情,尹澈面上淡定,心里却早已将此人骂了百八十遍。
“我大爻梁丞相有话同先生讲。”说完尹澈就起身出去了,他前脚刚走,又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神情……梁砌落眨眨眼,那是该叫“激动”吧,眼角都泛泪光了。只是,自己并不认识他。
“梁……砌落……”来人似是有些艰难地喊着自己的名字,梁砌落木然地应了声,却在听到来人的下一句之后眉头紧蹙。
“爹对不住你……”
他双眼上下打量这个男子,眉目间确实与自己有着七八分的相似,按自己的年龄推算来,父辈确实也该是这样的年纪,正好,自己又是孤儿。
他出声问了这位“梁丞相”当初抛弃自己的缘由。
男子擦拭着已然湿润的眼角,缓缓讲述他当年是如何寒窗苦读,如何受到考官赏识点得解元,又是如何受到皇上宠爱,却又如何迷恋上了一个青楼女子……而梁砌落正是那位青楼女子为他所生。
青楼女子因难产而死,而梁家又容不得这个身份低劣的母亲所诞下的孩子,尽管他当时极力反对,甚至日夜抱着这个孩子不让父辈对孩子做出任何伤害之举,可是在父亲一个缓兵妥协后,在他以为家中已经接受了梁砌落的存在后,梁砌落被人送出了梁家大门,而后又辗转被卖到越国。
他一直心心念念此事,即使现下已官居相位,他也不忘找寻自己与心爱女子所生骨肉,皇天终究不负有心人,在越过俘虏里,他看到了这张与自己八分相似的面孔,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认定了他的身份。
故事很感人,叫梁砌落几乎动容。
听完男子讲述,梁砌落几乎没变脸色。
“你叫什么?”他问男子。
“梁玉臣。”
“母亲呢?”
“方丽娘。”
“你可有其他子嗣?”
“有,一子一女。”
“哦。”问完,梁砌落就闭口不言。
“落儿可否原谅为父,回到父亲身边?”男子眼中充满希冀。
“我想想。”不愿看到梁玉臣的眼神,梁砌落低头回答。
“那……落儿慢慢养伤,为父明日再来看你。”
见梁砌落不再言语,梁玉臣自行离开,却在走出门之前……
“你怎么认定是我?或许天下的‘梁砌落’千千万,长得像的也不在少数。”
“或许……这便是血脉亲情,割不断的。”
梁玉臣每天来看望梁砌落,梁砌落对待这个“父亲”的态度暧昧,没表明接受这个父亲,也没有表现出对父亲的恨意,梁玉臣倒也对此般的若即若离不在意,依旧每日前来,找梁砌落谈心,下棋。
梁砌落居住的地方离爻国边境绥建,向东南方向跨过边界,遥望可见玉麒城。爻军一部分驻扎在城内,一部分在城外,梁砌落起居的屋子,原本是梁玉臣的住所。
在爻国的第三日,梁玉臣拉着梁砌落下棋。
“这盘……为父又胜你一目。”三盘棋下来,梁砌落皆输。
“是么。”随口回了一句,他并不在意棋局的结果,端起手边的杯子啜一口茶,眉头略蹙。
凉的,还不是甘菊茶。
“怎么?还在担心战事?”见儿子脸色不豫,梁玉臣主动收起棋子,打算与儿子谈天。
这么一问,叫梁砌落忽而抬起双眸。这是几日来梁玉臣见儿子第一次正视自己,心下一喜,却又立马揪痛。
他从儿子的眼眸里,看到类似……挣扎的东西。
倒是,怎会不挣扎呢?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恩师以及养育自己的一方水土……这么说来,儿子是人自己这个父亲了!所以才会挣扎……才会……
内心揪痛之际竟又生出惊喜,梁玉臣心绪激荡,脸上倒是不动声色。
“我不知道。”梁砌落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现下的心情,不是应该去担心边境的战事么,不是应该去担心越军么,不是应该去担心李彦昭么,自己怎会如此平静,甚至还有闲心同眼前的人下棋,去听关于一目半子的输赢。
“即便你身上流着爻国的血,为父亦不强求,我儿有一份感激之心,为父亦会体谅,亦会感动。”
“我不知道。”对于这场战争,站在如此立场的梁砌落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从哪个角度看待,爻还是越?他内心纷乱,却又不知如何整理。
“你……会恨为父么?”即便体谅、感动于儿子对越国的用心,即使自己感受到儿子对自己的确定,可他还是想听,想听儿子亲口……
“不曾。”尽管内心烦乱,可这一点是笃定的,他梁砌落从未恨过梁玉臣,“你说的刻着我名字的金锁,确有,可是我拿它去换了包子,现在也不复得见,我流落越国着实与你无关何况你当时也曾反对家族,护我至深至切。”
一番话叫梁玉臣动容到几乎落泪,泪水在眼眶中含着,脸上满是宽慰的笑意。
“至于战事……我不知道……”对上父亲欣慰的面容,梁砌落突发奇想,“父亲,能不能……”
“什么?你叫我什么?”双臂越过摆放棋盘的桌子,双手紧紧捉着梁砌落的肩膀,梁玉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刚才听到了什么?父亲?!儿子竟然已经改口叫他父亲!
“父亲。”相较于梁玉臣的激动,梁砌落显得相当平静,他伸手将父亲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推开,继续刚才的问题,“能不能让爻帝停战?”
“你说什么?”梁玉臣直起了身子。
“能不能依您的情面,让爻帝停战。”这一次,梁砌落一字字地说得清楚。
梁玉臣沉默了许久,忽然转身,不敢看梁砌落的脸。
“落儿,你知道,为父……不能。”
“这是爻国强取不是么?玉麒城本是越国的领土。”
“为臣之道,不忤君主之逆鳞,落儿,为父办不到。”
他可以想象到梁砌落此时脸上的失落,内心不禁一阵揪痛,他快步走向门边欲要离开……
“父亲,我想见尹澈。”
脚步被迫停了下来,他方才似乎听得不真切。
“你说什么?”
“我想见尹澈。”
尹澈来得很快,梁砌落还没收拾好棋盘,尹澈就已经到了。
“何事?”梁砌落还为出声,尹澈径自走进屋子,找了个地方坐下,一双眼冷冷地盯着梁砌落。
“今日无战事么?”
“从阶下囚到座上宾,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开始关心我大爻的战事?”冰冷的语调充满了讥讽。
梁砌落并不在意,尹澈能如此快速地前来,至少说明今日两国无战事,甚至是明日两国都无战事。
“越国已无可用之将,你知道么?”
“李彦愈正带着援军在回程路上,李彦修伤了,李彦磬带着人回了,李彦昭死了,李彦明被派去管粮食,他们手下的将军,伤的伤,残的残,能用的确实没有几个。”
梁砌落听得不动声色,尽管对于尹澈如此洞悉越军的状态赶到惊心,却也觉得此在意料之中。
“如此的仗,真还没有往下再打的意思。”
“所以你会建议派人到越国劝降?”梁砌落揣测。
“迟早。”
“为何劝降呢?”
“嗯?”他不明白梁砌落的意思。
“你不想彻底打垮他们让他们主动投降么?”
“你在说什么?!”尹澈怎么也不会想到,梁砌落提出这样的建议。
他向着越国不是吗?即便他确实是爻国人,可他为越国有过那么巨大的付出,他怎会说出这种话?
“玉麒城内的粮草只是少数,如若派人烧了月溪村的粮草,则越军撑不过几日。”
“你在说什么?”尽管听到对越军残忍的建议从梁砌落口中说出,他还是不愿相信这个越国军师在爻国做这种卖国之事。
“李彦明守梁也只是两地看守,五日换一次,如此推算,现下他守的是玉麒,而后日他侧要去月溪。”
“你告诉我这些,为了什么?”
“既然要投降,也请你,让越国投降得有骨气,有尊严,请不要……派人去劝降。”
为了保全越国最后的尊严么?不做垂死挣扎了么?
“我怎么信你?”
“今夜去了便知道。”梁砌落语调平静,而泪水依然出眶,“粮草几欲殆尽,越军定会做最后一搏,到时候……”
“今夜烧了粮草再说后话。”尹澈听到此便匆匆离去,梁砌落只是听着那匆忙的脚步,一动不动。
“到时候再击溃越军……”他接着喃喃自语,“我为越军做得够多了。”
按照梁砌落的说法,尹澈派的人果然在月溪找到了越军大量囤粮的地点,虽然也有人看守,但毕竟人力单薄,此夜的放火烧粮可谓大获成功。
尹澈冷眼看着派去的人回报时的兴奋表情,脑子里不断回响着梁砌落的自语:
“我为越军做得够多了。”“到时候再击溃越军。”
他当时确实快步离开,可出于疑虑,他还是在门外停住了脚步,屏住了呼吸。当时的梁砌落似已精神溃散,他一动不动的僵坐在那儿,口中喃喃自语:
“到时候再击溃越军,我为越军做得够多了。”
在无人之时已能如此,可见梁砌落此举真是为保全越国尊严。
算是遗愿吧,尹澈想着,我会替你完成的。
月溪村的粮草烧尽,听探子来报,越军果然大乱,尹澈立马建议秦越着手做最后进攻的准备,越军余粮已然不足,是时候最后一搏。秦越首肯,决定明日一早进攻。
“要战了么?”梁砌落堵住了从秦越那儿出来的尹澈,问得迷茫无助。
“是,明日。”
“哦。”没再多问,梁砌落转身离去。
当晚,梁砌落在梁玉臣的屋子里喝得酩酊大醉,哭着喊着要梁玉臣答应他随同参战,梁玉臣无法决定,便叫来尹澈,尹澈见梁砌落如此,不免动容,便答应了下来。
“玉麒将覆……”梁砌落说得哽咽,“明儿,就算为它践行了……”话音刚落便又是一杯酒水下肚。
“梁公子,你醉了。”看着在桌前不断自斟自饮的梁砌落,尹澈惊觉自己竟然心生不忍,挡下了他即将入口的一杯酒水。
“怎么,你想喝么?”梁砌落眼神迷离地看向手中的酒杯,接而看向握住酒杯的尹澈的手,便顺势把酒杯交到尹澈手里,“既然你想,喝啊……你喝啊……”
拗不过梁砌落,尹澈带他喝下这杯酒,看着不断对他嬉笑的梁砌落,他命人进屋伺候梁砌落休息。
“他明日还得参战,明一早务必让他清醒。”尹澈吩咐道。
夜凉如水,月色澄澈如空,梁砌落躺在温暖的被子里,睡得并不安稳。
“昭……”
双唇微动,听不清他的发音,梁玉臣帮儿子掖好被角,静静地坐在一旁。
“昭……”
又是一个模糊的发音,却不能了解儿子在睡梦中想要表达的内容。
是在担心战争?担心越国?还是在梦中呼喊着爱人的名字?
梁玉臣目光柔和地看着被褥中露出的俊颜,手不自觉地覆上那光洁的额头。
在担心战事么?睡觉都还皱着眉头。或许明日之后,你就能脱离这般的梦魇,或许明日之后,你便能心安理得地做回爻国人,做回我梁家的孩子。
次日一早,梁砌落在梦中惊醒,双眸怒睁之时,天才刚蒙蒙亮,猛然一个起身,头像被人敲开一样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