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丢鸡蛋丢菜叶只是电视剧里做效果,没想到老百姓真会如此表现对某人的愤怒。
这个“某人”,现在成了自己。
不屑于作出电视剧中那些披枷带铐人的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梁砌落刻意扬了扬头。
老子也有苦衷啊!他在心里高喊,老子又不是不回来了!
微敛了眉眼,梁砌落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外人看来,他的昂头是不服罪的表现,就应该奉献上更多的唾弃和鄙视,大概只有梁砌落自己知道,内心的呼喊声再大,他也不能从嘴里真正地叫喊出来。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此时紧咬着下唇的表情——与心绪截然不同的表情。或许心绪是叛逆的,表情才是真实的。原来自己根本没有看得开,放得下。
脚上没有带着镣铐,步伐却依旧沉重,梁砌落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承受着众人的唾弃,遭受着众人的白眼。
他也正这么一步一步走着,缓缓地,走出李彦昭的视线。
转眼已是春末夏初,处处花红柳绿,虫鸟啁啾,生意安然。为了避暑,越王带上后宫佳丽以及一干侍卫早在仲春时节便迁去了北方的行宫,宫里的事务又交给了五个兄弟管理,其中李彦愈为主管。
没有了上朝这一个行程,每天早上变成了御书房议事,李彦昭如同往常一样起床梳洗,梳洗之后的内容却又与往常不同。
不是用早膳,而是先去看鸟。
自从梁砌落走后,管家见自家王爷终日不豫,便在集市上给自家王爷买了只会说话的鸟儿,想要以此逗主子开心。初时,主子并不常关注这只鸟儿,只是心领了管家的好意,后来,主子才天天去看那只鸟儿,早膳前去看看,从宫里回来时要去看看,就寝前看看,烦心时候看看,高兴的时候——管家此时也分辨不清主子何时是高兴的,主子成天一张淡然的面孔,或许不蹙眉的时候便开怀了吧——也要去看看。
如此的转变,只是因为这只鸟说了两个字“混蛋”。
当时,王爷正在书房看书,鸟笼子就挂在书房门口,鸟儿一直静默着不说话了好久,突然开口便来了一句“混蛋”。
这一叫,把管家给吓坏了,是谁教给鹦鹉这句的?在王爷面前说这句真是太不敬了。在他刚向王爷赔罪之后想要下去抓罪魁祸首的时候,王爷把他叫住了。
“它刚才说什么?”王爷问他。
那两个字他怎么敢在王爷面前说出口啊?管家抬头看了看王爷,微微颤抖地回了句:“小人不敢。”
王爷离开了座儿,走到鹦鹉跟前,拿着食物逗它:“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次。”
大概是经不起食物的诱惑,在王爷的几番逗弄之后,鹦鹉竟又说出了“混蛋” 两个字,而王爷脸上,露出了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
尽管表情怪异,可这也把管家高兴坏了,毕竟这是梁公子走后,王爷露出的最生动,最夸张的表情。
之后,王爷命管家退下,他自己跟鹦鹉单独相处了好长时间。
这天之后,几乎是只要王爷在府里,鹦鹉就在王爷所在屋子的门前,王爷闷了倦了,便走到门边上看看鸟儿。王爷看鸟儿还有个怪癖,必定要屏退左右,渐渐地,他们养成了习惯,只要王爷站到鸟笼边上,管家会带着人自觉离开。
这一日的早膳前,李彦昭又取下挂在寝宫门口的鸟笼子,管家见势带着人退了出去。
“看着它我总会想到你,”李彦昭给鸟笼子两边的瓷碗里加上水和食物,而后看着鸟儿啄食,自己自言自语,“这样,你会不会也说我是‘混蛋’?或者以你的性子,你还是愿意和鸟称兄道弟的。”
李彦昭说着不禁笑了。
“它当天的那声‘混蛋’可真是吓着我了,你知不知道,它吐这两个字的时候,竟有和你相同的韵律。”
李彦昭自己“混蛋”“混蛋”地念叨了几次,脑海中又浮现还在军中时,梁砌落在自己脸上画的乌龟。
“喂,小东西,”李彦昭用手轻轻碰了碰鹦鹉的毛,“你不会真是他派来的吧,怕我寂寞是么?”
心情疏朗地上扬了嘴角,却又在下一瞬间收敛了笑意:“怎么可能呢?真把你和它当兄弟了。”
任泪水在眼眶中翻滚,李彦昭呆呆望着鹦鹉的视线逐渐模糊,直到鹦鹉啄了他的手指传来痛意,他才回过神来。
每天对着一只鹦鹉倾诉思念,被人见了或许会被当傻子吧。可是,有什么方法可以抹去这般的与日俱增的思念呢?李彦昭找不到。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梁砌落施了毒药,不论何时,不论他在做什么,他都可以想到梁砌落,想到他的一颦一笑,想到那双绝世的眸子。
陌上花开,会缓缓归矣。这是你的承诺,你真会回来么?
可是,你又如何回来?
梁砌落遭流放之后,宫内对此事绝口不提,在梁砌落走后半个月,李彦昭在御书房向越王提议,希望梁砌落归来。当时,越王未置一词。之后,李彦昭三番两次晋见,列举出种种梁砌落可以归来的理由,甚至不惜在越王面前揭开越王当时要梁砌落远离的意图,但仍未见成果。那次之后,越王怒斥了李彦昭一番,也对李彦昭下了禁言令,若是李彦昭再谈及梁砌落回京之事,便要对李彦昭施以杖刑。
为了梁砌落的回京,李彦昭怎会惧怕刑法。顶着禁言令李彦昭再次进谏,越王大怒,命人将李彦昭拖出殿外,赐了他四十大板。
而在李彦昭趴在床上养伤的日子里,越王就去了北方行宫,将李彦昭留在了京城。
到南沦两个月有余,除了前几天陈大人到南沦的府衙办理交接,他又蹲了几天大牢之外,其余的日子,他就呆在这个小破房子里,自耕自种,自给自足,自生自灭。
其实,日子过得挺清闲的,因为,他并不是一个人呆在这儿,他有墨清和秦砚陪着。
时光回溯到两个多月前,南沦府衙的两个衙役将他送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的时候,他觉得人生都黑暗了。
此处的荒芜,岂是“鸟不拉屎”这四个简单的字所概括的了的。向四周观望,方圆几里之内,目之所及,荒无人烟,寸草不生,而他这座茅草屋子,明显已是“风烛残年”,完全经不起风吹雨打的折磨,梁砌落很想“摧枯拉朽”,把这破屋子拆了重盖,可惜手上除了一些镰刀、锄头、馒头、犁、水稻种子之外,没有任何木材茅草用来盖房子。
凡事都要自力更生,这叫梁砌落大有“天要亡我”的感慨。
他听说,这里是专门让流放犯呆的地方,他也听说在这里居住的犯人,长的也只不过一个多月,短的只有一两天就饿死了。
因为一个人,一把犁,面对如此荒芜的土地,实在无法耕种,而南沦府衙发给的粮食,最多也只能维持一个多月而已。
而更糟糕的是,他梁砌落根本不会种地。
从大布袋里拿出一个馒头,小心地分成三份,他算算,要是一天只吃一个馒头,那这一大袋可以撑上好一阵子的,南沦府衙也只是把他丢在这儿自生自灭,他就拖着个馒头口袋一直往北走,走来时的路,只要不超过南沦地界便不算违令,那时候,就算乞讨,他也能混一段日子。再向北就有村庄了,凭他的医术给村里人治治病,混口饭吃应该不是问题。
对自己后一阶段的人生做完规划,梁砌落还算满意地嚼完这三分之一的馒头。
天无绝人之路啊,他梁砌落总会想法子活下去的,只要还活着,就有离开这鬼地方的可能,就可以再次回到……
说这一路上,他一次都没想过李彦昭那绝对是骗人的,若不是一路上靠着思念李彦昭给与自己动力,恐怕到达南沦的梁砌落会是遍体鳞伤。
听陈大人的怒斥他的时候,他会想着这是李彦昭的轻声呵斥,见陈大人作势要鞭笞他的时候,他会想是自己做错了事,惹李彦昭生气了,所以自己必须放下身段去求饶轻哄。一路上的日子,让梁砌落受够了什么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受够了看人脸色毫无自由的日子,若不是曾经有李彦昭这个人在他生命中存在过,他或许会在路途中选择死,或者选择再一次将自己毒残。
因为,梁砌落记得自己曾经承诺过李彦昭,不再自己伤害自己。
既然答应过,自己必会做到。
啃着馒头过了一天,打算第二天一早便带着馒头“狼藉”南沦去,可第二天一早醒来,他发现屋里多出了两个人。
“墨清?!秦砚!”
他狠命地揉了揉双眼,怕是自己睡糊涂了出现幻觉,而揉眼后的结果,还是这两个人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他兴奋地跳下床,牵着墨清上下打量,确认是摸清没错,又拉着秦砚上上下下看了不下十个来回,确定的确是秦砚之后,他很没形象的在屋里大喊大叫,又叫又跳,弄得墨清无奈地堵住双耳,秦砚只是微笑着站在一旁。
果然什么样的主子带出什么样的下人。梁砌落不满地瞟了墨清一眼。
不过,这样好像骂的是他自己。
这破屋子里没有什么好招待的,梁砌落又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很久了,他招呼二人席地而坐,很大方地一人给了一颗馒头。
“你怎么来这儿?”梁砌落问墨清。虽然墨清人在这里是事实,但梁砌落觉得这实在带有太浓重的梦幻色彩了,正在自己人生低谷的时候出现了帮助自己的贵人,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啊。
“我骑马来的。”咬一口馒头,墨清很认真地回答他是“怎么”来的。
“我是说,你怎么会想到来这儿?”
“你个被人伺候惯了的公子哥儿,被流放到这里,自然无法生活,我可怜你,才暗中跟着队伍到这儿的。”
听到“被人伺候惯了的公子哥儿”这样讽刺的语句,梁砌落非但没生气,还跟在后面傻笑了两声。他知道这是墨清的关心,就是表达上别别扭扭的。
“昭王府倒是放人。”
“那是当然,我跟四爷说我要跟您去南沦的时候,四爷立马准了,还叫人给我备马备粱的,还给了我一道通行无阻的手谕呢。”
“是么。”若是他只身在此,李彦昭一定急坏了吧,多一个人陪着,李彦昭或许多一份安心,“那,秦砚呢?”
“属下是跟着墨公子一同出发的。”
“叫你别喊‘墨公子’!”秦砚话音刚落,梁砌落还没多大反应,墨清倒先激动起来,双眼怒瞪着秦砚。
嘿嘿,有意思。梁砌落以“你俩之间有暧昧”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
秦砚对墨清拱手表示歉意,墨清背过身去不理他。
“得得,两人甭吵了,既然你们来了,人多了,就想想以后的生活问题吧。”
“先把你这破房子给掀了,盖个新的,怎么着也得三个人住得下啊。”墨清对这屋子环视了一周后露出了不满的眼神。
“要盖房子,也得弄来木材稻草,这地方荒无人迹的,哪儿去弄啊?”梁砌落也想住新屋,只是目前的情形……
“梁公子不必担心,属下出门前,四爷赐了银两与千里良驹,若要木材稻草可到村中购买。”
“那太好了。”解决了住房问题,梁砌落很是高兴,“住有了,接下来是食物。”梁砌落拿来了那一袋种子:“水稻种子,这儿又缺水,怎么种?”
墨清最先走到布袋跟前,抓了把种子细细打量,一会儿之后竟然丢给了梁砌落一个鄙视的眼神:“这哪儿是水稻啊?分明是旱稻。”
“哦?是吗?”反正他都不认识。既然是旱稻,就说明在这地方可以耕种了。
“地荒可以开垦,缺水可以掘井,这里还有犁头,要找牛的话,用秦砚的银子就可以。”墨清轻松说完解决方案。
如此,甚好。
梁砌落用看救星般的眼神盯着墨清,叫那孩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之后的日子,掘井,垦荒,盖房,日子过得很累很苦,却让人充实而满足。
再回到两个多月后,三个人的房子早已建成,旱稻的种植也初见成效,有了秦砚带来的银子,几个人的伙食也早由单一的馒头变成了馒头加上几个小菜的搭配。
两个多月的忙碌叫梁砌落在农事方面大开眼界,也对墨清刮目相看。墨清时常对秦砚的不满、抱怨以及秦砚的讷讷不语常给梁砌落的生活增添乐趣,开怀欢笑的同时,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内心还是落寞的。
那两个人时常的互动,更影射出自己的孤寂,不是么?
李彦昭,我想你了呢。
曾经骑着秦砚的马去远处的村落走了一圈,村中已是春花烂漫,生机勃勃,胡乱念了几句“一波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尽管不应此时之景,可也在感叹春日之美。
陌上花开了呢,可我如何回去?
秦砚可以经常拿着昭王爷的手谕到南沦的驿站收取京城来的信件,信封上写的是秦砚的名字,而秦砚每每都给了梁砌落。
这是避人耳目的伎俩,所以就算相隔很远,他也能收到李彦昭的消息,可是见字思人,见到信相比看不到信笺,思念会蔓延得更厉害,归心似箭,可惜身不由己。
刚来的时候信件还是比较多的,可到后来逐渐减少了,现在甚至很长时间都再没音讯。梁砌落并不刻意去盼望来自京城的消息,他怕自己沉沦在终日的思念里,郁郁寡欢,可是不刻意的盼望并不代表不渴盼那边的消息,对于长时间的毫无音讯,他也会失落。
失落同时,会想象李彦昭的近况。
政务繁忙么?
越王又指派了很多任务给你吧?
瘦了么?
有好好用饭么?
……
每次李彦昭的来信也都是在诉说自己的近况,字里行间,透着叫梁砌落安心的意味。
可见不到你,叫我如何安心呢?
第二十一章
仲夏时节,北方行宫突然来了旨意,要求李彦昭入宫面圣。
圣意来得突然又不能怠慢,李彦昭当天就让管家整理了行装,准备隔日出发。至于揣测越王此意为何,他李彦昭可没有这般的兴致。
若说以前,他会愿意去猜想父王单独召见他的意图,父王此举会引起旁人如何看法,而现在,他全没了这样的心思。
在经历了梁砌落的流放以及禁言令之后。
相思,确实可以消磨人的意志。
只是他不解的是,戏里都讲,相思会使人进取,最后得意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为何到了自己身上,相思的效用,就反过来了呢?
隔天一早骑马上路,只带上了几个护卫,李彦昭只想着早些到行宫,所以中午或是该休息的时候依然马不停蹄赶路。
越王带着庞大的队伍缓缓移架行宫的时候,用了半个月,而李彦昭快马加鞭赶去,只用了五日。
确切说,是五日夜。
越王在得知李彦昭已到行宫之后,并没有立马召见,只是微蹙眉头,吩咐小太监去伺候李彦昭休息。
如此日夜兼程赶路,当真不顾了自己不成?越王收起手上的书卷,闭上眼,深长地叹了口气。
李彦昭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来拜见越王。
“朕只是觉得在这行宫无趣,才把你召来的,却不想你一路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又不是加急的圣旨,你大可以缓些。”越王领着李彦昭走出寝宫,越王随侍欲要跟上,被越王拦了下来,“今儿,就朕跟昭儿一起。”
“谢父王惦记儿臣的身子。”
嘴上这么回着,眼神顾及到了越王的侧面,原来即使坐拥佳丽无数,即使权倾天下,也会感到孤独落寞。
“今天,你可得陪朕好好逛逛。”
“是。”
跟着越王一路走,上午逛遍了越王的各个居所,越王给他介绍着先帝的遗迹,还有那些曾经留下赫赫战功的先人功臣们,和越王一起用过午膳之后,两人又爬上小山,站在这个相对高处,朝四周眺望。
“尽管整个越国之景不能尽收眼底,不过能够远眺京城,俯瞰这琼璃行宫行宫的浩大,不也觉得自己能够掌握此般盛事繁华,是人生幸事么?”
越王的言语里尽是豪壮霸气,充满威仪,而如此豪言,叫李彦昭听起来,只是充斥着悲哀。
您把这看作幸事,这“幸”何解?为什么此“幸”之中,还有着落寞孤寂呢?
李彦昭并没有回越王的话,越王只是轻轻瞟了他一眼,了然地一笑。
尽管仲夏炎热,可是山上。凉风习习,带来些许舒爽,越王和李彦昭就这么站着,吹着凉风,越王或许还能感受得到惬意,李彦昭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关注周遭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