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发话的是袁三,他如外表一样清淡的声线,听起来有点刻薄,“总这么冒冒失失的,不知道是怎么养成的?大少爷不和你计较,你到真以为自己可以随意放肆了。”
袁二不高兴地退到门一边的侍从中间,嘴撇撇,很不服气,但又知道自己理亏。
“少彦,给他个机会。”
“还是大少爷知道疼人。”他向袁三挤眉皱鼻,憨态可掬。虽然是个五大十粗的大男人,可是没有易显的精明和算计,也没有胡言的油腔滑调,更没有袁三的清冷刻薄。
这样的人,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坐下来一起吃吧。”不待易显吩咐,侍从忙低头敛目端上一副碗筷。
待饭后的点心也结束后,易显领着易箪竹进入一个由巨石堆砌的四壁的炼药房。指着最中央的一个大石缸,袁三简单描述了一下,“就在这里进行魂魄的召回,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就可以开始仪式。”
易显凌厉的视线一直都没有从易箪竹身上移开过,他环袖抱胸,人微微朝后仰着,“不要忘记你答应我的。”
“若你做到了,我自不会违约。”
抬腿离开,金色的发丝随着身体摆动,消瘦的身子裹在紧身的内衣内,外罩宽松的短袍,束腰的黑色宽带上琳琅清脆。
留给众人遐想的是男子外泄的张狂邪气。
易显低眉含笑,似乎很是满意。
好久没见自家主子这样笑的小皮子生生被吓出一身的冷汗。
易箪竹回到厢房时,哪还找得到那个华丽男子的身影。他坐在床上,想起昨晚的事,知道是自己伤了那个人的心。也罢!他想到,若是待在这里,他还真分不开身来顾着他。
早膳过后,易显再没有派人来找他,而是叫人端了一堆的点心过来。在易箪竹诧异的目光下,那个叫袁三的秀气男子坐在桌几一头,提起茶壶就给各自到了两杯茶。
最热的季节只维持了两天,天气开始有转凉的趋势。北岛的夏天就这么几天,秋天紧接而上。
夏风的炎热还没散尽,秋意的凉爽却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院子里已落了一地的枯叶,扫地的下人边挥着扫把,边抱怨着漫天乱飞的落叶。不时的有女仆提着裙摆路过,笑脸殷殷,相互取笑打闹。
易显似乎对这些下人还算宽厚,虽然他自己本人不怎样。
“你还是早点离开这里比较好。”袁三语出惊人。
易箪竹微合起眼睑,似是疑惑,似是试探,“你上头可不是这个意思。”
这上头自是指易显。
秀气男子的深情都隐藏在茶杯后面,只露了一双眸子,并不是很清亮很干净的那种,却让易箪竹觉得似曾相识。
“我们,是否曾经在哪里见过?”
男子低了眉头,灰白的发,灰白的长衫,整个人都笼罩着淡淡的灰色调。他晦涩的眸子,像是在诉说一段灰色的故事,“三少爷说笑了,在下袁三,儿时见过,只是三少爷贵人多忘事。”
这话说的巧妙,兜来转去,反是他不是了。五岁进易家门,五岁又出易家门,一年都未满,五岁的孩子能记得多少?他把所有都用来铭刻仇恨了。
易箪竹恶劣的毛病又犯了,他一把抢过对方手里的茶杯,眉眼挑起,深情跳跃,“说说看,我是如何贵人多忘事的?”
“袁三来并不是为了和你说这个的。”
袁三无论是说话时还是喝茶时,深情都没变过,总是在一股淡淡的风情中转悠。
易箪竹哪有那个好脾气,两句不痛不痒的话说过,心就躁了起来。
见他略有不爽得拿手指频繁敲弹桌面,袁三胸口竟泛起一丝热流,情不自禁握上易箪竹的手,言语少了冷漠多了温情,“三少爷,袁三来是……”
盯着僵在虚空的手,嘴唇干涩得快裂开了。他有种错觉,刚才易箪竹忌讳似的挣脱开自己手的场景,只是他的幻觉罢了。动作僵持,眼神却开始动容,“三少爷,请听袁三把话讲完。”
“快说!别浪费我的时间!”拿另一只手摩擦着被人碰过的手掌,易箪竹的眼里竟是厌恶和鄙弃。
似乎已经对这样的对话习以为常了,袁三没有表现一丝不悦,只是眼里再也藏不住冰冷,“袁三并不是大少爷的人。”
易箪竹妖柔的眸子即刻眯起,饶有趣味。
“二少爷担心三少爷的安危,特派我过来给您传句话。”
——“箪竹,久留不宜。”
易箪竹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一扫在易显面前的防备和警惕,而是斜了眉角,歪了唇角。淡粉色的唇瓣微微开启,晶亮的眸子中都是浓得化不开的妖艳。
“噢——好复杂的关系。旬泽真是那么说了?”
“是的,二少爷确是如此叫袁三给您传话的。”袁三仍旧态度恭敬,没一丝破绽。
偏偏易箪竹从来都没有相信过谁!对谁,就像易向阳说的——不是冷冰冰的,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可是他少说了一句——对谁,都是防着,备着,从没将那心整颗交出来。
易箪竹就是这样的人。
“砰!”只听得一声震响,随着一个灰色身影飞出,靠在墙边的椅凳也倒了一排,放在桌上的一堆糕点有大半都在地上了。
对着还没反应过来的袁三,易箪竹走上去就提脚狠狠蹿在他胸口。
“易显那家伙到底想做什么?大可以说出来!别和我玩花样!”显然,他根本不相信袁三所说的一切。
清水瑶,盼君归。
归途长,君心难。
难掩眉,念君字。
字字相思,点点泪清。
清水辞君,一二三年。
年年念君,日日思君。
应该是说,易箪竹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易家的人,自然,除了易向阳。
光是被人背叛和遗弃,就让这个年轻的男子饱受痛苦和折磨,要他如何再在伤痕累累后爬起来继续靠近那些人?不可能!
难掩邪气的男子的眼神告诉他,他绝对不会相信任何人说的话,除非亲眼见了,亲身体验了。
袁三没有挣扎,只是略显艰难地喘气。
但是,这似乎还不解易箪竹的恨,他抬起腿,又重重地蹬下,一连给了袁三四五个狠蹿。
眼睛危险地眯起,不带一丝怜悯,冰冷地能冻死人,“告诉易显,要救人就干脆点,别既不想救人又想我答应他条件,做事也要讲点原则。”
“还有……”男子的眉头死皱了一下。“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最讨厌别人碰我了!”话才说完,也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拿脚跟在对方胸口同个地方一阵碾磨。
细碎的可以听到骨头裂开的声音,但是,男子视而不见。一双眼闪着冷光,直到袁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才停下脚上的动作,可是神情还是透着一股冷意。
易箪竹就着这个姿势弯下腰,刚好和袁三面对面,居高临下,语气生硬不带情感,“我有话问你。”
“……”
“是谁在易向阳身上下了那种奇怪的招?”
开始没有一点动静的人,却在易箪竹这句话后,激烈反抗起来。手脚并用,发全力推出一掌,恰好打在防备不及的易箪竹身上。
连连被对方凌厉的掌风逼退,一个后跃,险险躲过往脑门冲过来的一掌,却还是被掌风猜到了左脸颊。没想到会冷不防来这么一招。“卑鄙!”
“害我以为你是个瘟鸡呢——呸!”吐出一大口鲜红的血,脸颊火烫火烫的。
而袁三也好不到哪里去。易箪竹蹿他的几下也没留情,见他抚着胸口,肩膀微颤颤,站不稳,应该是伤到内脏了。
“既然三少爷不相信袁三的话,那就休怪袁三动粗的了。”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秀气男子扯动嘴角,苦涩一笑,“二少爷说过,若是三少爷不愿乖乖配合,那就随便用什么手段带走就是。”
在和易箪竹对恃的时候,他同时静心观察周围的情况。虽然安排了人守着,但还是不得不小心点,易显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大拇指擦过嘴角带到眼前,瞬间整个大脑都充斥着那一丝淡红色的液体,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
他要杀!杀!杀光所有人!
空气先是被急急压缩,接着,一声爆响过后,整个房间都像炸开了一样!
眼都来不及眨一下,他就感到一个金色的身影一闪,闪到他跟前。知道危险,知道这个时候如果不避开的话,绝对是一个死字!但是,身体就是动不了!
袁三只感到眼前一花,电光火石之间,又冲出来一个墨紫色身影,与那个金色的人影绞成一块。
“呯——”刀剑相撞的声音,拖了长音的刺耳。
“你真想杀了他?”是一个低沉到沙哑的声音。
“我可不认为他会那么容易就死了。”妖邪男子拉长了眼角,泛起不正常的殷红。
“当然!”黑色的燕尾蝶张扬地狂舞,暗金色短发一根一根竖起。“如果我昨晚没有折磨得他下不了床的话。”
“恬不知耻!”
厌恶到极点的言语和眼神反但没有引起男人的愤怒,那男人的神情似是更加喜悦。一双眼眯的都快闭起来了。
“月使,我们的交易好像不包括这一出吧?”
易箪竹不是个受了点威胁,敌人稍微强大点就退缩的人,就算是面对没有一点胜算的万人大军,他也没有动过逃走的念头。天生是个不怕死的家伙!
易显的话威胁意味很重,俩人交锋相对也不是第一次了,易箪竹了解这个人的为人——若不是情况所迫,易显是绝不会轻易让刀出鞘的。
莫不是?
易箪竹突然轻笑出声,一丝丝一漫漫,妖冶荡开。
“左水堂主,时间不早了吧?”
见得易显眼中一闪而过的慌动,易箪竹的眼更冷,笑更狡黠。
“难道我说错了吗?天已经暗下来了。”
就如他说的,外面的天还真的是昏暗色的。不过不是时间一下子跳到了晚上,只是突然变天了。天空闹起了脾气,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却阴沉沉的一副快要下雨了的模样。
魂魄是个阴性的生物,害怕太阳。只要没有阳光,它就会出来,在这个人世间荡游。
不需要等到夜幕降临,条件现在就符合了。
易箪竹是能早一分离开这个鬼地方就早一分离开,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利的机会。他指指屋外的天空,半胁迫似的斜眼瞧着易显。
男人收起刀,没去顾袁三,而是向易箪竹走近两步。一同随他朝外望,“说的不错,是时候了。”
不清楚他是怎么考虑的,易显的心思太过晦暗,也藏的太深,照常理推算——易箪竹人在他府上,又有求于他先,易显大可以漫天讨价,易箪竹都没有拒绝的权利。
但是,他却随着易箪竹的意思走了下去。说:“那药人救回来后,月使是不是可以履行我们的约定。”
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会累。很明显,易显是迫于情况突变,不得不顺着易箪竹的意思来。
也不知道他刚才有没有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易显的表现太模棱两可。救了背叛他的袁三,还答应了易箪竹的要求。
或许,就真如他自己所想的,袁三是易显派来试探他和易旬泽的关系的。所以,事情没有成功,易显也不生气。
“只要,你能说到做到,我自会照做。”
男人毫不掩饰地露出凛冽的笑容,“箪竹的为人,我相信。”
这话说得很轻,轻到易箪竹没有注意听就错过。只有站在男人后面的灰发秀气男子低垂了美目,眼底一片湖水粼粼,深不见底。
易向阳的出现情理之中,又在情理之外。想那易显也没有想到吧——在政事上软弱,徒有光鲜的虚名,却没有什么实权的他,竟然会带了三百人一小队的皇家帝御军包围了易水堂左水分堂。这,易箪竹也没有想到。
直到易显那眼底的一丝不对,他还以为是易旬泽又来了,易旬泽这个易老三家的二少爷对易显还是个不小的威胁的。
易向阳展了笑颜站在易箪竹面前,而回应他的却是一张怒气十足的脸。
“箪竹……”本来是想着自己也能帮点什么,但在易箪竹毫无喜色,甚至可以用暴怒形容的表情后,易向阳说话也没有底气了。
“恩。”这个已经不能用简单言语形容心情的男子,只是淡淡地应了声算作回答。
还以为他已经回去了,可是却又转了回来,还带了那么一大群麻烦回来。都不知道自己有多担心!
不理会易向阳,他径直走过易显身边,朝着深院走去。
易显眉宇一沉,转身也随之跟上。
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等着发落。易向阳一时理解不了易箪竹所想和所做的,但还是手一挥,吩咐了下去,“派十个人守在这里,三个人跟我走,其他人继续包围这个府宅。”
令一下,所有人都按部而行。只有那个眉眼清秀的男子若有所思,最后也跟了上去。
仪式举行时,在月使使从水梓的周围前后左右站了四个祭司模样打扮的白须老者,正东方和正西方两个老者戴黑色斗篷,正南方和正北方两个老者戴红色斗篷。
一群人到来时,胡言已经等候多时了。
鹅黄长衫男子也戴了一顶红色长纱帽,摇着金骨百花扇,春风满面,“恭候大驾了。”笑弯了眉眼朝易箪竹挤弄。
易箪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三步不离左右的男子一把拉到身后,警惕得瞪着对方,似护子的母老虎。
他只能苦笑着把易向阳拨到一边,不管他在后面扯弄,走向胡言。
“快开始吧。”
“公子,莫急,马上就开始了。”说完又朝一直不声不响的易显点点头,退回老者们那里。
胡言双手手臂拉长,往两边一抖,从不离身的折扇飞出,同时,十指间射出银色的光芒。用让人眼花缭乱的手势伴随异国的吟语不断对平躺在大石块上、没有意识的水梓发射银光。而那四个老者合掌作冥想状,比胡言微弱的银光从他们的脑门里散出来,也都冲向中间进行仪式的少年。
整个房间都是实体化的奇异文字一圈一圈绕着他们打圈,不时还有爆炸的声音。
开始还耐心等待的易箪竹,却在看到那些文字时,突感不对。急转身,心气不稳差点站不住,“易显!你到底在搞什么花样?”一声怒吼在只有吟语的石室里异常突兀。
从进来到现在都环胸抱臂的男人,眉梢一抖,似乎没什么自觉,“在救你最看重的奴才啊。”
怕是这世上再没有比这个男人再无耻的存在了。易箪竹被气得话都说不清,“你!这些人根本就是巫师,易家,哪是易家祖传下来的语言和文字!”
他当他是傻瓜还是脑子不好使,这明摆着就是巫师的玩意儿,竟拿来糊弄他。且不说易显和巫族的交情,单耍他这一项,就已是不可饶恕了。
然,“那么久以前的东西了,总有些不一样的。”易显说得很轻松,既不否定易箪竹的话,也没承认。而易箪竹的怒气在他眼里反成了一种乐趣。他玩味得伸出舌头舔舔下唇,大拇指摩挲嘴角。
他喜欢这样,看眼前这个人生气,发怒,看他因为自己而变化的表情和外泄的邪气。如此生龙活虎的易箪竹,才是他认识的易箪竹!
易箪竹那藏在宽袖里的拳头一直紧攥着,脑门青筋暴跳,却因为还在仪式中的人而动弹不得。
“易显!”他只能这样出言威胁,“你听好了,若是有个闪失,我绝饶不了你!”
“呵——你应该相信我。”
易显只是随意的说着,但就是可以给人那种故意又挑衅的感觉。
易箪竹这种性格直来直去的人,一下子就被挑起了战斗本性,碍于被动地位和水梓的安危,他才强压下了心头这口气。但,他绝对要讨回来的,总有一天,他会让易显明白惹毛自己的后果。
“我从未相信你过,只不过需要你的力量而已。”
男人突然很想笑,对于易箪竹孩子气的话,他觉得很开心。看他压下怒气,见他眉心直跳,感受着他语气中的怒意,这都让他欢欣。
不知道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变态。可是,他就是喜欢这样作弄这个男子。
正在俩人相互攒测的时候,仪式结束了。
鹅黄长衫男子接过巾帕擦拭额头,“好了,把人抬起来,小心点,别吓跑了他。”
他所谓的他是指少年的灵魂。
一见有人想去碰触水梓,易箪竹就想要自己上前扶。却被人拦住,由两名黑色斗篷的老者扶起意识还混沌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