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的躁郁----面影
  发于:2009年0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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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呀?这么晚了……”一个不耐烦的女声从门里传了出来。门开了,李思文见到一张陌生的女性面孔。他不禁愣了一下,随后才问:“请问……罗天宇还住在这里吗?”
“你找他啊……老罗!过来!找你的!”那女人冲着里屋嚷了一声,就径自走回房去。
“谁找我啊……你叫他进来……”熟悉的声音传来,虽然比当初沙哑了一些。
男人趿拉着一双旧拖鞋,走到门口。房间里的白炽灯很明亮,李思文的脸清清楚楚地出现在门前。
“你……你是……”满脸胡渣的男人惊讶地发出声音。他不确定眼前这人是不是他在老家的邻居家儿子,毕竟他离开时那孩子才初三,过了这么多年,青春期的男性变化可是很大的。
“天宇哥……我、我是李思文……”李思文端详着眼前这张比当初苍老了许多的脸。当年他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啊……岁月真的太能蹉跎一个人了……
罗天宇显然很激动,原本浑浊黯淡的眸子里闪出一丝光彩。“思文啊!你怎么回来北京!你是咋知道我住在这儿的呢……”一边问,一边把他拉进不大的客厅里。
客厅里乱七八糟的摆放着杂物,一张油呼呼的饭桌上还有尚未收拾的残羹剩菜。沙发也破破烂烂的,这摆设比他和兰泽的两处房子还落魄。
罗天宇对刚才开门的女人说:“你先回屋呆会儿,我跟我朋友叙叙旧!”
“要来不会白天再来啊……”女人叨咕着,转身回房去了。
“她是……”李思文看向罗天宇。
“哦,她是我女朋友……”罗天宇不好意思地笑笑,“先说说你,你咋到北京来了?”
“我……去年夏天考上这儿的大学了……”李思文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哎哟,那不错!哎呀咱俩都有五年不见了吧,你也上大学了,很好……”罗天宇搓着双手,卑微地笑着,眼前的他完全没有当年阳光又洒脱的样子。
“可是……我已经退学了……”李思文局促地说下去。
“什么?!”男人惊异地看着他,“考上大学还不好!为啥退学了?”
“因为之前就和朋友一起组了个乐队,我们……想专心做音乐,而且……学校学的都不是我喜欢的,所以……干脆就退了,一心一意搞好乐队……”李思文小心地措词。
“你……你怎么也搞起乐队来了?!”男人的脸上写满了惊讶,还有失望。
“……因为那时候你跟我说了很多摇滚乐的事,我……也开始有了兴趣……”
听他这么说,罗天宇颓丧地一拍大腿,道:“唉呀,这么说,是我害了你啊!”
“你为什么这么说?”李思文不解地问。
“你知道我当初是为啥离开家大老远跑北京来的吧?”男人苦闷地开了口,“我当初也和你现在一样,想做乐队、想搞出些名堂来!那时候年青,不知道天高地厚,就屁颠屁颠跑来了,结果……这些年下来,什么事都没干成,还赔进去那么些钱……唉!”
李思文呆呆地望着男人垂下的头。他那天在车上看到罗天宇时,从外表上就已经能猜到,这男人混得并不好,没想到他的情况比自己想的还要糟。
“哥,你到北京后的这几年,都发生什么事了?”李思文鼓足勇气问下去。
“唉,提起来就伤心呐……我们刚到的时候,人生地不熟的,身上又没几个钱,只能去住十块钱一宿的便宜旅馆,然后几个人四处去找工作,我们都没啥正经学历,人大公司肯定不要咱们,只能打零工,干体力活,搬砖头运水泥那些都做过了。好不容易找到个房子安定下来,又得想办法找场地排练,还要去酒吧里跟人商量,让我们在那儿唱几场。同样是搞这行的,人家有些乐队就有钱,设备啊啥的都是一流的,哪像我们,只能用最破的琴和键盘……就这么辛辛苦苦坚持了两年,依旧没混出个名堂来。好不容易有一天,一个自称是某娱乐公司的人跑来说看中我们的才华,要跟我们签约,哥几个当时就高兴坏了,想着自己这些个日子苦下来终于有成果了,也没多想,就和他签了。签了以后,他又跟我们说,怕违约什么的,叫我们先付一定的啥保证金,金额还不小,要三万块钱。我们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啊,就把身上剩的钱全掏出来了,还不够,又找人借了些,才凑够三万,都给他了。结果那王八犊子拿了钱之后就跑没影儿了,打他电话,已经停机了;我们按他给的名片上那地方去找他,结果去了一看,哪有啥娱乐公司啊,那地方是个还正在盖的写字楼,墙都没抹好呢!哥几个当场就傻眼了,合计了半天才知道是被人骗了,可是那人啥证据也没留下来,报了警,人家也查不出来,只能不了了之。这下几个人连房租都交不出来了,还欠着别人一屁|股债,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就含泪把吉他啊鼓啊啥的都买了,才还了钱。”
说到这里,男人从怀里摸出一包廉价的烟,抽出一根点燃后,放进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
李思文没想到罗天宇这些年的遭遇竟是这么悲惨,一时说不出话来。
“把所有的帐都结清后的那天晚上,我们几个抱头哭了一场。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啊!那家伙,一哭起来就嗷嗷的,别提有多心酸了……”罗天宇吐出一个烟圈,继续讲:“哭完以后,哥几个都指天发誓,说以后就踏踏实实做个平凡人,再也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从那天气我们就再也没提过音乐的事,都各自找固定工作去了。有了固定工作后,虽然收入还是很少,但心里至少有个底了,不去想那些没用的事儿。当初一起搞乐队那几个,现在都散了。有的混不下去,回老家了,有的去南方淘金了。像我这种没啥本事的,就留在北京,当个普通工人。虽然富贵日子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但至少还能图个温饱。混成这个德行,也没脸回家了……当初离家的时候那么趾高气傲啊……唉……”罗天宇说起“家”这个字眼,眼圈立刻就红了。
“当初只觉得爹妈不让自己出去闯,看到他们就觉得烦……现在真是后悔都来不及了……我对不起二老啊……思文呐,我爸我妈他们……现在咋样了?”
“你走之后,罗姨伤心过度,大病了一场。之后二老就一直冷冷清清地过日子。我暑假回去的时候,看到他们,都老了挺多的……”李思文说到这儿,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和外婆,鼻头一酸,也低下头去。
“现在大过年的你不回老家……怕是也跟你妈闹翻了吧?”
“……嗯。她说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唉,那都是为人父母的气话……你现在回去她肯定高兴都来不及,唉……”罗天宇抽着闷烟,感叹道。
“那你咋不回去呢,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有啥仇现在都应解开了……”李思文反问。
“唉,我也想家啊……可是没脸面对二老哇……”
两个男人一齐叹着气。
“那你跟……嫂子,准备啥时候结婚?”李思文想说点积极的事。
“可能今年下半年吧。她也不是本地人,俺俩是在单位认识的……处了一年,感觉还过得去,也就凑合着一起过了……贫贱夫妻百事哀呀,嘿嘿。”罗天宇苦笑着说。
“思文呐,现在你就跟我当初似的,认准了一条路,死心踏地地往上扑,我说啥估计你也听不进去。但是哥毕竟是过来人,还是要给你提个醒儿——你们在外面不要轻易相信别人!这世道,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信!如果也碰上有人找你们签约,一定要摸清对方底细,别跟我们当初一样,几个愣头青,被人骗了还搁那儿美呢……”罗天宇沉重地说。
李思文默默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多年不见的邻家兄长。想当初,自己是多么热烈地恋慕着他,把他看作完美的男性而欣赏着……如今,残酷的现实已经完全磨掉了他的锐气,当初的美,现在在他身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具未老先衰的躯体。
已是深夜了。李思文也不好再叨扰人家,只得就此告别。临走前俩人互留了电话号码,其实彼此心里都清楚,以后不会再联络了。
“哥,你结婚后,就带嫂子回S城看看父母吧。”李思文对他说。
“你也是,自己万事小心。”
“再见。”
“再见。”
罗天宇转身关上了门。李思文摸着黑下了楼,一看手机,都十二点多了,末班车的时间已经过了。那地方是郊区,荒凉得很,没有夜车,他只能孤零零地往前走。走了好远,才来到大马路上,好不容易等到一辆出租车,才回了家。下车掏钱时,他暗暗心疼这笔额外的支出。
回到家中,发现周子裕已经到家了,正坐在厅里看书。只开了一盏小台灯,屋里很暗。
“哟,真难得,你们哪次不是喝到两三点钟才回来。”李思文看看他。
“能告诉我么。”
“嗯?”
“那个叫罗啥的,是你什么人,你找了他那么久。”
“……他是我小时候邻居家的儿子,比我大几岁。也是玩摇滚的。我初三的时候他不顾家人反对,和朋友一起跑到北京,想闯出名堂来。这一走就跟家里没了联系。几年过去了,我一直想问他,后不后悔来北京,后不后悔当初的决定。今天总算见着他了,一问才知道,他过得很惨,比我们惨多了,现在早已经放弃摇滚,安分过日子去了。虽然还是挺穷,但生活总算有了保障。”李思文轻描淡写地说。
“那你现在心里怎么想的,也后悔了么……或者是听了他的经历后,打退堂鼓了?”周子裕放下手中的书,一本正经地问李思文。他的脸在台灯下,一半被光线打亮,另一半隐于黑暗之中。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有啥好后悔的。只是以后要多留个心眼儿,小心别被人骗了。”李思文脱掉衣服,准备洗澡。
“还是那个想法,兰泽高兴你就高兴,是不?”
“……可以这么说吧。”
“那等到兰泽说他不想继续做下去的那天呢,你会怎么办?那之后你打算干什么?”
李思文在卫生间门口停住了。他没想过会有那一天。不,兰泽是不会放弃的。他绝对不会那样做。所以自己只要一直跟在他身后陪伴他就好。
“走一步算一步吧。想远了也没用。”他撂下这句话,进了卫生间。
“真是个盲目的家伙。”周子裕扭过头去,继续翻着书。
你也一样。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
自从李母得知李思文退学并在电话里和他吵翻后,就主动切断了跟儿子的一切联系,凡是李思文打过去的电话她一概不接,也没再给儿子汇过一分钱。李思文只有偷偷地趁她不在家的时间给外婆打了电话,老人家难过得很,却一点忙也帮不上。春节那阵子李思文怕母亲在家不让他跟外婆说话,便忍着没打电话回家。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在异地过年,感觉分外凄凉。
网络的发达对搞音乐的人来说是件好事,这意味着不管你唱得好不好,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把自己的歌放到网上共享。春节期间周子裕不用上班,便趁着有空把乐队自己的作品混好音,传到了网上。附带的还有他们的视觉系造型的照片。很快,就有些乐迷开始关注起“禁色”来。
李思文有空便会上网看看大家对“禁色”的评价。如他所料,乐队的作品和造型都引起很大争议。喜欢他们的大都是年轻女性,她们喜欢日本的视觉系艺人,对中国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一个视觉系乐队也怀着爱屋及乌的心情。虽然她们极力赞扬“禁色”有多出色,但李思文私下怀疑她们只是单纯地喜欢看“禁色”成员化妆后的样子,从她们的口中无法对乐队的音乐水平有个清楚的认知。相较之下,男性乐迷们的评价就犀利得多。不少人无法接受男性浓妆艳抹的造型,对“禁色”骂声不绝,其中不乏有很多不堪入耳的言论;能够接受造型的,也并不都认同乐队的创作,不只一人留言说“对外国乐队的模仿意味太浓厚,没有自己的风格”。
李思文本身也认同这个观点。他觉得摇滚并非一定要把器乐弄得震天响、主唱大喊大叫,真正的摇滚是创作者意志和态度的自我展现。摇滚乐本身就发源于西方,欧美那些乐队已经有了自己固定的风格,对此大家已经习惯了;但是东方国家如中国和日本,摇滚乐是外来的音乐种类,如果一味模仿西方的风格,就会遭人诟病。摇滚本身就带有发泄、暴烈的一面,这与东方传统的中庸思想有些冲突。因此,东方的乐队就需要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识形态统一成一体,开创属于自己民族的独特风格。李思文在乐队走上视觉系道路后仔细研究了一下日本视觉系摇滚的发展史,发现他们也是从早年的完全模仿欧美的华丽摇滚,到现在能够独当一面、百花齐放。虽然也有不少“伪摇”混杂其中,不过还是有一些乐队经历了时间的考验,成为经典的范例。李思文很欣赏一支叫做“阴阳座”的乐队。这支乐队虽然音乐风格以重金属为主,但造型和歌词的创作确是非常古典的,乐队成员身穿和服,以日本古代的妖怪故事和历史传说为题材写词。李思文曾经试过往MP3里放满了日本乐队的歌,从头听到尾,最后发现阴阳座的歌曲总是能留给他最深的印象。他们的曲子可能不是最好的,但是却是最容易让听众有记忆度的。李思文第一次看到能把自己民族的文化和外来的音乐类型结合得如此美妙的乐队,不禁心生敬佩之情。
他找了一个空档,把自己对乐队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说给其他四人听,主张要创作出有中国风格的音乐。赵希之不太同意,说眼下“中国风”早就已经被那些流行歌手拿去当吸引人眼球的幌子,已经被玩烂了;剩下三人则表示李思文的意见可以考虑,要他自己先试着把传统民族乐的成分掺入创作中,之后大家再一起排练一下,看看效果如何。
“你不是很会弹琵琶嘛,要不要试着在乐器合奏里加入点琵琶弹奏看看?”周子裕提醒他。
李思文便在他的鼓励下开始了新的尝试。虽然想法是好的,但真正操作起来并不太容易。李思文以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的题材写了几首歌,却发现不是歌词太艰深晦涩了就是曲风太柔和了,到时候肯定又有一大票所谓的摇滚愤青跳出来职责他们那些是小调儿而不是摇滚。他在网上也曾经看过有人批评阴阳座,说他们的曲子做得太精致了,一点都没有摇滚那份大气和潇洒。现在自己也深有体会。不过他还是觉得挺郁闷,曲子写得粗糙了大家也骂,太精致了还有人骂,真是众口难调。
此间他也上网听了一些中国的民谣摇滚。像二手玫瑰和苏阳乐队那样的乐队,就是很不错的有自己风格的范例。来自大西北的苏阳还好说,有东北二人转特色的二手玫瑰也没少被人骂,骂的内容也不外乎是“大老爷们儿还穿女装,真是变态”之类的人身攻击。李思文愈发地觉得,在中国搞摇滚,视觉系路线已经很不好走了,再想和传统文化结合,更是难上加难,因为稍不留神就有人给你乱扣上伪摇的帽子。现在歌坛里想出美名实在是难,想扬臭名倒是容易得很。再强的人也抵不住一堆人盲目的谩骂。
这一年的上半年他们的活动范围不再局限于北京,还去其他城市参加了不少摇滚节,虽然还是免不了挨人骂,却也长了不少见识,获得了许多宝贵经验。(赵希之因为还要上学,没和他们一起参加外地的演出。)不过这些活动的经费都得他们自掏腰包,没多久,乐队又陷入了财政危机。大家只得回到北京的破房子里,继续拼命打工。李思文还是善心不减,看到比他们更落魄的乐队时,宁可自己饿着,也要让人家吃上饱饭。以前自己在家里好吃好住,花母亲的钱,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现在自己出来过日子后,马上就知道持家不易,活得很是辛苦。李思文辛苦工作之余,还要给全员买菜做饭、洗衣打扫,被兰泽戏称为“禁色之母”,让他哭笑不得。经过这么多场大大小小的演出,李思文已经学会了无视,每次宋彦和兰泽在台上进行亲密互动时,李思文都不往前方看,低头打自己的鼓。时间一长,他也就能忍受了。
这一年多下来,李思文也见识到了摇滚圈子里的黑暗一面。不少人因为长期混不出个名堂来而产生颓丧心理,自暴自弃,开始依赖毒品,和不三不四的女人搞在一起,生活暗无天日。李思文看到这些景象后十分担心兰泽,每次去酒吧表演时都把他看得很紧,生怕自己一不留意他就被人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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