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肆寂----鉴微
  发于:2009年03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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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扬微笑:“让你看出来了那我就实话实说了,这回算是我自作自受,将来哪天我真死了,你可别后脚就跟我殉情。”
颜朗确实领会到了纪扬的不可理喻。他微笑,点头,斩钉截铁:“你放心就是,别说殉情,就算眼泪都不为你掉一滴,如何。”
纪扬如释重负:“那就好,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地去了。”他说完,恬然一笑,慢慢阖上眼倒了下去。
纪扬的呼吸极为微弱,脉博若有似无,心脏跟本连个响声都没。颜朗真以为他过去了,真气不吝地给他输了整晚,一松手纪扬仍是软软地倒下去。从他怀里掉出本书来,上书三个大字,龟息功。
颜朗拿起那本书看了几页,气急反笑。拎着脖领子拽起睡得天昏地暗的纪扬,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龟息功顾名思义,行功之后生命征象渐渐消失,拿来装死最为有效。
两天后纪扬挣开迷茫的双眼,看着坐在他床边睡着的颜朗,不由得笑了一笑。
颜朗下巴上已经有青茬子长出来,纪扬伸手摸了摸,还颇扎手。颜朗睁开眼,映入眼的首先是纪扬那双水盈盈的狐狸眼。
颜朗起身,推门要走。纪扬虚软的声音飘过来:“颜护法,我两天没吃饭了……”
“我叫人给你送过来。”
纪扬摸摸索索穿衣起床:“不用,出去好好吃一顿,这几天饿惨了。”
纪扬轻车熟路,进了郧阳最好的望仙楼。两人占了大厅最显眼的位置点了十几样菜,十足阔气,十足欠揍。纪扬夹了块茄汁桂鱼给颜朗,这几天你辛苦了,多吃点。
颜朗当他这是低调道歉,不再计较。纪扬撑着下巴看着他,表情微妙。
“我娘在世的时候常说,做人得恩怨分明。前几天我入定你一直照看着没让人来戮尸,我无以为报,这桌菜算是谢礼。”他说着又给颜朗盛了碗万寿羹,弯起眼看他喝下。
“恩报完了,接下来清账。”纪扬微微一笑,颜朗已停了筷子,一手捂着腹部,脸色发青。
“我记着刚入定那会儿,脸上好像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怪疼的。临出来的时候照了照镜子,好像是个手掌印,颜护法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颜朗根本没听完纪扬说什么,他刚吃了几口菜就觉得胃里有东西直翻腾,强烈恶心。他捂着嘴干呕了几声,逮着小二问了能吐的地方,翻江倒海去了。
小二忧心忡忡地跟过去给颜朗拍了半天背,见他吐干净了开始往外呕胆汁,赶忙跑去找纪扬问该怎么办。纪扬手里把玩着个小瓷瓶子,心不在焉地说,没事,回去吃两剂保胎药就无碍了。给我把这桌菜撤了,换桌新的来。
颜朗吐了近半个时辰胃里才渐渐消停了,小二看见他,藏不住一脸惊恐,躲躲闪闪。纪扬吃饱喝足留钱付账,一手搀起颜朗,眼神爱怜道:“辛苦你了。”
颜朗从未曾向什么人低过头,如今碰上纪扬,竟不由得反省自己是不是上辈子欠他,这辈子还账来的。
那天晚上纪扬提了两坛酒去敲颜朗房门,进屋的时候颜朗正倚在窗前朝外看。
纪扬笑道:“我今晚看夜色格外好,带了酒来跟你对饮,上好的花雕,给个面子?”他笑容可掬,不等颜朗说话已头前出了门,在院前池塘边上坐下了。
静夜里,虫鸣细细,月光融融。纪扬递给颜朗个酒坛,那坛子两只手围过来大小,直接对坛罐豪迈而不失风雅。开坛一股酒香扑鼻而来,衬着夜色,竟已让人微醺。
纪扬仰脖灌了一口,雅兴大发:“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颜朗看了他一眼:“……那是北斗星。”
纪扬清咳了一声:“眼神不太好,见笑。”他说着又灌一口,转眼看颜朗:“你怎么不喝?”
颜朗淡淡道:“我量浅,喝不了。”
隔着座院落,有娇侬歌声传来,咿咿呀呀的评弹直酥到骨头里。颜朗摇了摇头,轻轻一笑。
纪扬笑道:“这还是前些日子专门从苏州请来的花娘,平日里说话都是满口的娇侬吴语,唱评弹最是地道,你不喜欢?”
颜朗又听了片刻道:“性情不同喜好各异,有人爱娇红暖玉,自然也有人中意萧瑟哀声。”他说着一笑,“前两天听婴枝姑娘一曲高山流水,清雅之至,到现在耳边还绕着那琴声,倒真成绕梁三日余音不绝了。”
纪扬狭起眼:“……你相中她了?”
颜朗淡淡道:“倾慕而已。”
纪扬起身掸了掸衣衫,十足自负。
“不过一曲高山流水……你等我一会儿。”
他说着转身去了前院,片刻回来时,怀里多了把琵琶。他一撂衣襟坐下,嫣然一笑:“大爷,想听什么……”
颜朗扶额:“纪教主,你醉了就去睡吧。”
纪扬一弯眼:“我娘当年一手琵琶可是一绝,我这本事是她手把手教的。”
他说着,手落丝弦,声音渐渐流泻出来,却是一曲浔阳夜月。
纪扬一笑道:“人生已有太多不如意之事,听曲又何必再去选些悲凉萧瑟的。静心听来,风花雪月又何尝不是一番境界。”
他说着,曲声如珠落玉盘,融进如画夜色当中,春水漾波,夜风拂面,有花枝摇曳,月色撩人。闭上眼竟是一幅绝色春江花月夜。
纪扬的声音融进曲声,清亮明朗。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曲声随着他的声音流淌,仿佛一幅画轴,在月下慢慢展开。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一首诗吟完,曲子也戛然而止,颜朗竟不觉间沉醉其中,只觉耳边还余音袅袅,不由得击节称赞。
纪扬一笑,还未说话,却一时觉得有些眩晕。他放下琵琶,手扶着额头,轻轻晃了晃,只觉得浑身懒洋洋的没什么力气。手滑下去,把衣领扯开了些。一口气吐出来,竟灼的嘴唇也微微发烫。
颜朗看出他不对劲,伸手搭在他手腕上。
“怎么了?”
纪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含糊道:“没什么……可能是酒劲上来了……你扶我回……唔!”
他脚下飘得厉害,一步没踩稳仰了过去。颜朗接住他,手搁在他额头上一试,竟有些发烫。
纪扬的呼吸渐渐急促了,倚在颜朗怀里,把脸贴在他脖颈上厮磨。
颜朗外边套的衣衫几乎被他撕扯下去,还不待说话,已被纪扬推倒在地。
湖边长着长草,两个人倒下去悄无声息,只有草叶摩擦的微微作响。纪扬连眼梢都染了红晕,眼波朦朦胧胧,发烫的手指已去扯颜朗的腰带。
颜朗被他那双眼睛望着,手脚竟像是被缚住了一般,推不得更揽不得。
他别开眼,一把捉住纪扬不安分的手。
“你等等——等等……”
不远处,草丛里两个酒坛子乌黑发亮,一坛空了,另一坛压根没动。
颜朗顿悟了。
“……你听我说,我说你……现在还听得进去么?”
纪扬眼神迷茫,不由自主地往他怀里蹭。
“你那两坛酒从哪儿弄的?”
纪扬眼饧声软:“酒窖……”
颜朗脸黑了:“勾栏院里的酒多半都有花巧你不知道,你私下去酒窖随便摸两坛酒拿来就喝,里头掺了东西你这会儿怎么办。”
纪扬耳里灌不进颜朗的话。他实在是烧得难受,胡乱把自己衣襟又扯开了些,发带也被他拱开了,头发散落下来,妩媚的勾魂夺魄。
颜朗放下他:“你等一会儿,我去找老鸨要解药。”
纪扬一把扯住他:“……你别走。”
颜朗无可奈何:“我不去拿解——”纪扬的嘴唇封住了他的话,颜朗放在他腰间的手,微微一动。
没法子了。
他拦腰抱起纪扬,清浅池塘里泛着月光。
月朗风清。
他垂眼看纪扬:“你别怪我,我这样做实在是没法子。”
纪扬望着他,眼波朦胧。
颜朗横下一条心,闭上眼,撒手把纪扬扔进池塘里去了。
盏茶功夫后,颜朗把稍微清醒了些的纪大教主从水里捞出来扛回了房,灌了他整一瓶老醋。
纪扬那一整晚被颜朗折腾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酸到家的老陈醋,他喝了吐,吐了再灌,连死的心都有了。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颜朗给他盖好被子,出了屋门,靠着墙角慢慢地蹲了下去,肩膀隐忍地发抖。
从昨晚开始给他灌醋时就忍着,快憋出内伤来了。
经这一回折腾,纪扬从那瓶醋里吸取了些教训,开始低调做人。但他强调,那晚上的事,最好再也别提起来,谁还没个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纪扬笑容里藏着威胁,眼睛里有寒光闪过。
颜朗淡定微笑:“昨晚上不过是打翻了个醋坛子,屋里到现在还有酸味……倒是纪教主你说的是什么事,不妨提醒一下在下。”
纪扬咬牙切齿地微笑:“没什么,你忘了就好,我也忘了。”

庙会

纪扬吃了一次亏,仍是照样成日流连秋水苑偎红倚翠。颜朗看出来他这是在等什么东西,问起来时,他却不说,道是还记着之前的仇。
如此磨到了第五六天上,纪扬好歹心情好了些,难得不计前嫌去找颜朗,说赶上庙会了,不妨出去逛逛。
一路上熙熙攘攘,本就拥挤的小路夹道都摆了摊,加上人多,一路基本上是被人流推着走。纪扬看着路边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漫不经心地问:“你有过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么?”
颜朗随口道:“当然。”
“比如说?”
“拨浪鼓。”
纪扬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被呛着。颜朗眼神开始发飘,似乎是不由得想起了他那渴望拨浪鼓而不得的悲惨童年。一分神就被人群冲散了,纪扬伸手扯着颜朗一角袖边,最终还是从手里滑了出去,他的身影很快就被淹没在茫茫人海里。
颜朗缓过神来已不见了纪扬,说实话首先是松了口气,不知道纪扬知道了作何感想。身后的人流还在推着他往前走,这方向,似乎是城隍庙。再往前走了一段,人渐渐分流了,颜朗随着香客进了城隍庙。
庙里有姑娘正在求签,仔细看时却见那人是婴枝。她一身素淡打扮,脸也用轻纱遮了,与寻常女子无异。她看着签微微皱了眉头,片刻微垂着头出门,满怀心事。
颜朗看着她的背影,过去拿起签筒瞧了瞧,是姻缘签。这时手里的签筒被人抽走了,那人说:“六哥,她刚才抽的那只签还找得出来么?”
站在他身后的人是虞晓。
颜朗进门时就瞧见他蹲在房梁上看着婴枝,两眼一眨不眨痴迷的紧。
“这几天在秋水苑趴房顶偷窥的人就是你?”
虞晓笑的尴尬:“我那不是……反正也挨了纪扬那小子好几针,六哥你就甭再说我了。”
他从武当下来之后就一直跟着颜朗,一路尾随到郧阳秋水苑。自从遇上婴枝,虞晓顿时感觉,自己那空旷了十多年的少男心被那个清丽的女子占据了,从此把跟随六哥的心思抛到九霄云外,一心一意偷窥。他白天混在茶客里看的不过瘾,晚上还趴屋顶去偷看人家姑娘洗澡换衣服。他被纪扬当成刺客甩了一把银针,胳膊上被扎得跟刺猬似的,仍然死性不改。后来再去时,纪扬和颜朗都有数了,睁一眼闭一眼随他去。
颜朗瞧着他笑:“那好,不说这个,凌轩怎么样了。”
虞晓开始冒冷汗:“挺、挺好真的,我走的时候五哥都能下床了,跑都没问题。”
“都能下床了?”颜朗冷笑,“他中的毒即便是解了,没半个月也下不了床。这才过了几天就能下地了,还健步如飞?”
虞晓无话可说,打着哈哈:“六哥,我这不是不放心你才一路跟过来的么,就纪扬那小子一肚子坏水,我哪能眼看你任他宰割。得了不提了,你让我看看刚才婴枝姑娘求的是哪根签。”
颜朗随手一晃,签全乱了序。虞晓抓狂,颜朗却笑道:“看她的不如求你自己的,敢不敢?”
虞晓还真怕受打击,哆哆嗦嗦摸了半天,捏住出根签横心一吼:“就它了!”他抽出来看了看,抬眼诚恳地看颜朗:“六哥,啥意思?”
那签上写着“一年做事紧如飞,劝君宽心莫致疑。佳人独立阑珊处,心意渐渐寄相知”。颜朗看了轻轻地笑。虞晓急了:“六哥你倒是说话啊。”
颜朗笑道:“看上了就赶紧追去,你有戏。”
虞晓张着嘴,一瞬间居然有喜极而泣的倾向,扔了签拔腿往外窜。不用说,找意中人去了。
颜朗把签筒放了回去,刚才还问别人敢不敢,真到了自己身上,却情怯了。
外面已是华灯初上,有人开始燃放焰火。夜风里微带着暖意,被周围的情绪感染了,颜朗也带了些笑意。纪扬倚在桥头朝他扬了扬手,十足纨绔气,却是分外的飞扬肆恣。
“正巧逛到这边就见你出来了。”
纪扬笑笑,眼里映了焰火,满盛着璀璨。风堤新柳微微拂动,火树银花绽放在对岸,水波明灭闪耀。
纪扬应景地做羞涩状,说有东西想送给颜朗,请他务必收下。
颜朗莫名其妙,纪扬让他先闭上眼。
嘣噔一声在他耳边响起,颜朗睁眼,在他眼前放大的是个……拨浪鼓。
鼓面上还龙飞凤舞地签着纪大教主的名字。背面草草地画了个龇牙咧嘴的笑脸,墨痕还没干,纪扬的墨宝。
纪扬看着颜朗的表情,肩膀开始发抽。后来实在忍不住,转身抱着桥栏杆狠捶,笑的快背过气去:“什么叫落差哈哈哈……不行了肚子疼……”
颜朗随手晃了晃,拨浪鼓敲的嘎嘣脆,他点头:“质量不错,还是牛皮的。”说完随手就塞给个过路的小孩,“拿去玩吧。”
他说完转身走了,纪扬瞧瞧他,又转脸看看拿了拨浪鼓蹦蹦跳的小孩,咋了咋舌。
“……玩过头了。”
那天晚上出了件事,婴枝姑娘独自去逛庙会,回来的路上被恶霸拦路调戏。这时赋雪城的虞七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上演了场英雄救美的戏码,事后还护送受惊的美人回秋水苑,一时被传为佳话。
第二天早晨颜朗一睁眼,就见床头撂着昨晚那只拨浪鼓。
颜朗拿起来顺手往窗外一扔。
“阴魂不散。”
那只拨浪鼓怎么出去的又怎么飞了回来。纪扬跟着从窗外翻进屋:“这可是我拿一靶子糖葫芦才跟那小孩换回来的,你就当给我个面子,收着行不行?”
颜朗看着他,实在无话可说,捡起拨浪鼓扔进包袱里。
纪扬弯起眼笑,这就对了。他从怀里掏出张羊皮纸递给颜朗。
那是张地图,上面详细地标注了地形,西北角上圈出了赤水魄的方位。纪扬笑笑说,一直就等这张天山地图,昨晚终于到手。今天可以启程了。
颜朗抬眼道:“婴枝是你的线人?”
纪扬指着他作惊恐状:“你偷听人家墙根……”
颜朗脸挂下来:“不用听,不少人在勾栏安插眼线,这地方过客天南海北,想打听什么没有。”
纪扬正色笑了:“确实,这个秋水苑是我开的。不过你放心,婴枝虽然有这个身份套着,哪天若是有了意中人想退出去,我也不拘着她。”他说着一笑,凑过去压低声音,“倒是你家虞晓,昨晚上那出英雄救美,真不是他找人做的戏?”
颜朗嘴角微抽:“……应该是巧合,应该。”
吃过饭两人启程,虞晓倚在房梁上听婴枝姑娘弹一曲阳关三叠,美滋滋地跟他六哥挥手道别。颜朗摇头,那小子有胆子看没胆子追,让人替他急。纪扬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叫情调,婴枝早瞧见他蹲在那儿了,不说罢了。要的就是这两两相望,含情脉脉的感觉。
颜朗瞧着他冷笑,小七听不懂也就算了,婴枝这一曲阳关三叠凄凄清清,不知是送谁送的依依不舍?
纪扬擦了把冷汗干笑,今天天气不错,呵呵,呵呵呵。
之前耽搁了些时日,接下来几天路赶得紧了些,除去拿到赤水魄回程和邵其风配药的时间,剩下的时日略紧了些。
连赶了十来天路,城镇渐渐稀疏了,行商和百姓的打扮都带了些外族风致,这便离天山渐渐近了。眼看又是十五,纪扬体内的寒毒又开始发作,路上又停了几天。纪扬体内的寒气发作时,只能靠外力暖着。若是直接输真气给他,反会让寒气在体内乱窜,难以压制。颜朗投了客栈,叫小二弄火盆烧着,抱着纪扬给他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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