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肆寂----鉴微
  发于:2009年03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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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扬在他怀里冻得抖抖索索,嘴唇青里透紫。颜朗的胳膊让他掐的也青一块紫一块。纪扬伸手摸摸颜朗的脸,问他冷不冷。
颜朗整个身体都陷进冰窟里似的,仍是垂着眼笑:“不冷,你看外面荼蘼花开了,已是盛夏了怎么会冷。”
纪扬弯了眼:“你……就骗我……脸都冻青了。”
颜朗把纪扬抱得紧了些:“我不妨事,你怎么样?”
纪扬闭上眼:“我也……没事……习惯了……”
纪扬早年练龟息功就是为了抗寒气,每到十五发作前他先入定,这样一来寒气也会随生命征象的降低而减弱,等他醒来时,便是又熬过去一劫。
只是这一回,他硬撑了整整一天,极力保持清醒。自己忍受着寒毒侵蚀,连带着颜朗也被冻得不轻,损人不利己的事做出来自然有私心作祟。
他不过是想多感受片刻被人抱着安慰的感觉,一旦得到了,便更加贪恋不愿放手。
窗间拂进夏日熏风,荼蘼的淡香飘浮着,令人微醉,花期却将到尽头。
谢了荼蘼春事休。无多花片子,缀枝头。庭槐影碎被风揉,莺虽老,声尚带娇羞。独自倚妆楼。一川烟草浪,衬云福,不如归去下帘钩。心儿小,难着许多愁。
到半夜纪扬醒了一次,寒意已退去了。他动了动,说口渴。颜朗给他倒了杯水,扶他起来喝水。纪扬倚在颜朗臂弯里,脸色恢复了点血色。他嘴唇上还沾着点水珠,颜朗顺手给他擦了。纪扬垂着眼,探出舌尖挑了他手指一下。
颜朗第一反应就把他甩回床上。
纪扬低低地笑。
“颜朗,你动心了?”
颜朗一言不发,转身出门一气呵成。
纪扬笑得眼泪流出来,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在笑谁。

情殇

到了天明继续赶路,纪扬身子还不太好,骑马有些勉强。颜朗买了辆车让他歇着。
黄昏时下了雨,地上泥泞着。颜朗把车停在客栈前,纪扬挑了帘子探头出来,外面还有些零星小雨,他撑开油纸伞,看看地上一片泥泞,向颜朗一努嘴。
颜朗没反应,目光落在别处。
纪扬再次暗示,把伞递给颜朗。颜朗接了伞,仍是没别的动作。
纪扬无计可施,只得道:“扶我一把。”
颜朗看一眼纪扬浅色的靴子和衣摆,叹了口气。他把伞收起来扔进车厢,弯腰直接把纪扬抱起来扛进客栈,没再说别的,转身拴马去了。
纪扬看着他沾满泥水的忙碌背影,不觉摸了摸有点发烫的耳根,抿着嘴笑得有几分得意。
店家按人头给订了房间。吃饭的时候,纪扬夹了块叉烧肉搁在颜朗碗里。有了前车之鉴,颜朗把那块肉搁在碗边上,从头到尾没碰过。
纪小爷一向标榜自己睚眦必报,被辜负了一番殷勤意之后寻衅打击报复,一拍颜朗肩膀说:“白天给你提的事想好了没?”
颜朗抬头看他,一头雾水。
纪扬笑逐颜开:“看来是答应了,那今晚上我房里来伺候着。”
一般情况下,颜朗不会为这个跟他作色,可惜这回纪小爷让人听得清清楚楚。有人瞧过来,脸上带着暧昧的笑。
颜朗把筷子撂在桌上。
“你给我适可而止。”
小二听见响声过来了:“这位爷,您还要点什么?”
纪扬接得极为顺畅:“他要把他那间房退了。”
颜朗的手搭在剑上,小二吓的往后退了几步,让凳子绊了一脚,一屁股坐在地上。
纪扬笑的极为和蔼:“去办吧。帮他把东西放到我房里去,房钱照给。”
颜朗深吸了口气,压住。抄起剑出门。
纪扬甩开折扇,心情大好。
“我先上去了。一会儿他吹完风回来,叫他上我房里去。”
一个多时辰后,颜朗推门进屋,第一句话就是纪教主你知道你今年多大了么?
纪扬微微一笑:“再过两个月虚岁十九。”
颜朗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纪扬格外憧憬:“想当年你就是这个年纪遇上我……”
“那是十六岁上的事,十七岁我捡着的是虞晓。”
纪扬感兴趣了:“给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
“没什么好说。”
纪扬笑笑说:“那我给你说说我小时候的事。我跟你说过没有,我娘是苗女。她和我爹的感情特别好,不过有时候也吵。好在我娘家乡远着,回不成娘家,她生了气就搂着我说我爹不是。”
颜朗忍不住笑了,不愧是有其父母必有其子。
纪扬继续说:“她说的最多的,是我爹当年追她追的死去活来,最后无计可施,强行把她从苗寨抢走,带回中原。”他说着弯了眼笑道,“我爹那边的说辞是我娘对他一见钟情,死乞白赖非他不嫁,最后悄悄给他下了相思蛊,让他离了她就恍恍惚惚茶饭不思,他这才勉为其难把她娶进门。”
颜朗笑道:“那到底哪边是真的?”
纪扬也笑了:“估计两边都有点真话,都爱面子,不承认先喜欢上对方罢了。”他顿了顿,“不过他们确实感情极深,三大派围攻霄云教时,我娘为爹挡了一剑……他们最后能死在一起,也是幸福。”
纪扬的声音渐低了,静了片刻,抬头笑笑:“说得多了些,想来你也不感兴趣,当没听过算了。”他拉开被子,钻进里边一侧,给颜朗让出一半地方。
“睡吧。”
熄了烛火,一片黑暗。
颜朗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纪扬的呼吸平缓,一会儿便睡着了。颜朗侧过头看他的睡脸,恍然还是当年那个狐狸崽,却又有些不同。比起当初,他多了些狡黠,也更难看清了些,却也渐渐地成熟了。
颜朗见过他平时的嬉笑怒骂,也见过他足以担起一个门派的沉稳老练。说到底,他不过只有十七,却背负的太多、失去的也太多,多到让人忽略了他的年龄。
颜朗渐渐睡着了,纪扬却睁开眼,他漆黑的眸子里落满了星光,轻轻弯成一泓深潭。
睡的时候楚河汉界分得明白,醒来时纪扬已拱到颜朗怀里。颜朗的亵衣全让纪扬蹭开了。纪扬脸贴着颜朗的胸口,手脚扒在他身上。
颜朗试着动了动,又倒了回去。他叫纪扬起床,纪扬嗯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让被子绊了一跤栽倒,压在颜朗身上。
……这人存心的。
纪扬揉了揉眼,明朗一笑,早啊。
颜朗穿衣起床,默默洗漱完毕,出门。
纪扬坐在床上冷笑,睡了就跑,哪这么容易。
出了镇子就算是进入天山地界。颜朗买了些干粮药品,把马寄下,打点好了叫纪扬上路。他推开门,纪扬正把那张图凑在灯上,引着了。
他一点额头:“地形全在这儿了。赤水魄平白吃了都能增长三年功力,太招贼,图还是烧了稳妥。”
颜朗道:“一路跟到这儿,该动手的也按捺不住了。刚才在门外已收拾了几个找麻烦的,准备好了就上山,免得夜长梦多。”
纪扬笑道,走吧。
纪扬确实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一路上颇为顺利,到了晚上露宿。颜朗去打野味,纪扬坐在火堆边看他剥洗,说:“上次这么着露宿还是六年前。”
颜朗没说话,坐在火旁烤着野兔,柴火噼啪作响,油吱吱地冒出来,香气扑鼻诱人。
山上入了夜气温低,纪扬抱着臂打了个寒颤,颜朗头也没抬:“加衣服去。”
纪扬没动,他站在颜朗身后。
“再有半天就到了。”
虫鸣声声,草丛里有萤火点点,天上星子寥落,月很明。
颜朗的头发随便绾起来,剩下几缕散着落在肩上,身上只穿了单衣,背上被汗水渗的有些透明。瘦削的侧脸在摇曳的火光里显得有些模糊。
纪扬不甘心:“……拿到赤水魄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颜朗淡淡道:“看着你吃了。”
纪扬忍不住笑了笑:“我是说,我的寒毒祛了之后。”
“回赋雪。”
纪扬半晌道:“去找你师兄?”
颜朗看了他一眼:“……让你加衣服怎么还没去,你体质单薄别跟我比,快点,包袱里专门给你带了件厚的——”
“你想他了,你在我身边的时候一直在惦记他吧?”纪扬的声音颤着打断他,“我要是身上还带着寒毒,你会不会留下来?”
他的脾气来的莫名其妙。颜朗开始头疼,口气也开始不耐烦。
“我让你去换衣服,回来吃东西。”
纪扬也火了,伸手去抢颜朗手里的签子,我让你烤!
颜朗避了他,一个翻身稳稳落在火堆对面,把兔子递在火上继续烤。
“这只还没熟。”
纪扬权当没听见,脚下连扫两趟,娘胎里带来的咄咄逼人,飞扬拔扈。
颜朗实在避无可避,拿着分寸反踢纪扬膝盖一脚,又是翻身一跃,落回一开始那地儿。纪扬不等他落地,反身一脚踢翻篝火。柴架哐地一声塌了,火星灰烬扬起来飞得漫天都是,迷了颜朗的眼。他还没等站稳又被纪扬趁机拍了一掌,手上没拿稳,兔子掉进灰里去了。
颜朗被灰呛的咳嗽了两声,捡了根柴棍把灰堆里的兔子扒出来,叹了口气。
“可惜了。”
纪扬从另一边架子上拿起烤好的兔子,狠狠啃了一口。
“有什么可惜的,拿水冲冲不照样吃。”
颜朗瞧瞧黑不溜秋的兔子,觉得好笑地抿了抿嘴,没说什么,拎着兔子找水去了。
他回来的时候,地上横着两个人,都已不能动了。
以为他落单了就容易偷袭,这算盘彻底打错了。
纪扬冷冷道:“两个都是纯武当的路数,连伤药都是武当特制的金疮药。”他说着掏出那人怀里的药瓶。颜朗眼角瞥见旁边垂死那人手臂微微一动,心一惊。他喊了声小心,身体已先挡了过去。
纪扬被颜朗推开,撞上了块石头被硌得生疼。颜朗咬牙拔出暗器,封了穴道。他手捂着肩膀,指缝里不断有鲜血渗出。纪扬撕开他衣袖,颜朗左边肩头乌青了一大片。那两个刺客已断了气,纪扬把那两人从头到脚翻遍了,没有解药。
颜朗已开始运功,他头上满是虚汗,脸色腊黄。
纪扬急了:“你不要命了,自己动用真气毒液扩散得更快。我来。”
颜朗苦笑:“小题大做了,不过是……”
他话还没说完,纪扬一巴掌掴在他脸上,你给我老实闭嘴!
他解开颜朗衣服,凑到伤口旁,吮出毒液。
乌黑的血液被一口口吸了出来,直到到血液恢复了红色。纪扬拿了解毒散给他敷上,颜朗已睡过去了。纪扬看着他沉静的睡脸,手指停在他苍白的嘴唇上微微颤抖,莫名希望这一夜久久长长,最好永远不到尽头。
颜朗恢复的不错,第二天已没什么大碍,只是半边肩膀还疼着,有些红肿。纪扬刻意地走慢了些,颜朗也随着他。半天的路拖成了一天,中间还刻意迷了两回路。
山路曲曲弯弯已到了尽头,纪扬停在山洞前说:“昨晚上的话你还记着吗?”
“哪些?”
纪扬笑笑说:“忘了最好,你当我说胡话吧。”
他头前进了山洞,那是个火山熔岩凝的洞口,洞里凝了各色水晶簇。再往深处走,一块巨石挡住了去路。巨石后面是个岩浆池,熔岩翻滚,走近了顿感一阵热浪袭来。
纪扬踢起块小石子投进去,一缕青烟冒出来,再没了动静。
那巨石高台一般,顶端生着几从水晶簇,正中间一簇透明的水晶直通洞顶,水晶柱里一团火红,想来就是赤水魄了。纪扬说:“你身上有伤,我去。”
他说着一跃而上,从怀里掏出匕首凿了几下,削开了晶簇,把里头的赤水魄取了出来。他拿在手里反复看了看,一团火红丝丝缕缕包裹着深红的核心,颇有份量,触感稍有些温热。他看了一眼在下边等着的颜朗,削下一半攥在手里,横下心,把那半块赤水魄连同匕首一块投进了岩浆里。
颜朗在下边等了片刻,却听有东西落下来。纪扬跃下来,愁眉苦脸:“一不留神凿裂了,只剩这半块,另一半边掉进岩浆里去了。”
颜朗推开他,直接跃上巨石。那根晶柱已被纪扬凿空了,地上还散落着些微红的碎屑,颜朗一并收拢起来,跃了下去。
纪扬把玩着那半块赤水魄,颜朗沉默着,眼神却凌厉的能看穿他的心思。
邵其风早已回药庐寻好了药材,只等药引。颜朗回程路上不敢耽搁,只花了十来天便把赤水魄带了回去。邵其风瞧瞧那块小石头,掂了掂,冷下脸:“这哪够分量,大老远去一趟不舍得凿还是怎的?”
颜朗无话可说,转眼看纪扬。纪扬抄着手,一脸无所谓。他的命是长是短,哪轮得到别人安排。凡正有药在,治不好也死不了,他要的不过是一个“拖”字。拖上十天八天,十年八年。地久天长也是一辈子拖过来,他就不信拖不出个日久生情。
邵其风把药配好,两个多月几万里路程,熬成一碗浓浓的汤药,送到床前。
纪扬闷头灌下去,那药苦的他的眼呛湿了。他问邵其风,你说我是不是没救了。
邵其风说,教主你放宽心,赤水魄虽然不够,寒毒也不过解的慢些,早晚能去病根。他说完端着药碗出去,回了药房。
桌上地上一片散乱的医术典籍,邵其风心烦意乱地把书狠狠扫到地上,颓唐地倒回椅子。
“还有一年……最多也熬不过一年了……”
颜朗去看他,纪扬强打着精神说,好多了,再过一两个月寒毒就能祛得差不多。看他放了心,纪扬心里有些发涩,只是问他能不能再多待几天。颜朗说他离开赋雪时日不短了,该回去看看,以后有空再回来看他就是。
纪扬看着他转身出门,几乎脱口说出自己为了留住他所付出的代价。
却终是没说出口。
他苦笑,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愚蠢的一面。他自作自受,却无怨无尤。
下午纪扬去敲颜朗房门。他换了一身暗云纹的月白衫子,头发松松地绾了个发髻,发尾垂下来,黑亮而柔软。
他弯起眼:“和我上街转转成么?”
颜朗想起之前曾听人说过的话——纪扬那双上佻眼是出了名的潋滟,让人见过一次能记上一辈子。他笑起来时,眼波像是两汪潭水微微动荡,天成的风情。
他放下手里的笔,好。
微风吹的镇纸下的字条簌簌作响,墨痕尚未干透。
暂别,勿念。
朗字。
不过是平常的日子,没什么可看的东西,纪扬却拉着颜朗逛了整整一个下午。到黄昏,倦鸟归巢,烟笼柳堤,随风漾起的水波都是暖的。
他们坐在河边。有孩子在浅水里摸鱼戏水,颜朗想起来自己孩提时的事,便提了起来。
他的声音低低的,却很清,尾音总是习惯性地变轻,仿佛开冻的春日小河,润到心底里渐渐化开。
“……喜欢你。”
纪扬不知不觉说出来,颜朗停下来看着他,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喜欢你,从十二岁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上了。”
风轻轻拂过,仿佛在填补空白。
颜朗站起来,淡淡地说:“不早了,回去罢。”
那天夜里纪扬作了个梦,他梦见颜朗坐在他床前看了他很久,又悄悄地离开了。
他醒来时,邵其风说颜朗昨天夜里不辞而别,只留了张字条。
纪扬把那张纸揉成一团,许久没说话。
颜朗天不亮就离开了药庐,一路往西回赋雪城。到黄昏时落脚客栈。小二见他进来,问他可是姓颜,说是有人包了雅间,在屋里等着他这般模样的少侠。
颜朗推开门,纪扬抬起头,笑笑说:“猜准了你会在这里落脚,专程抄了小路赶来等你。”
“你这是何必。”
纪扬笑道:“你陪我去找赤水魄一路辛苦,我还没好好道谢你就不辞而别,太不应该。好歹容我请你一席,权作送别如何。”
颜朗道:“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还要赶路,不必麻烦纪教主款待。”
他说着转身要走,纪扬在他身后道:“我知道你怕我再缠着你,你放心,之前那些你只当我说梦话做错事,再不提起。你我喝了这杯酒,从此只是兄弟。”
他说着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又给颜朗斟满一杯,递了过去:“颜大哥,这些日子来我做了不少错事,这杯酒就当是我跟你陪罪了。”
颜朗接过酒一饮而尽:“好,从前的事不必再提。从此你我只是……”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已然觉得天旋地转,他怒视纪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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