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照我说的去做，你还能过个十几二十年。要如何，你自选吧。”松开握着扶手的手退后了一步，柳寒天负手于身后，道。
“说。”梅霜落脸色森冷，却仍是从唇间挤出一个字。
“切忌大悲大喜，斩断那该死的情丝。”丝毫不为梅霜落森寒的面色所动，柳寒天道，语气强硬近乎命令。
闻言，青寒着的脸刹时失了血色。
“你走吧。”片刻后，梅霜落阖了双眼，声音低沉、语气绝决。
“冥顽不灵！”看着梅霜落冷漠的面容，柳寒天气的一声低斥，愤然拂袖而去。
待柳寒天离开，梅霜落睁开了眼，却是一片无尽的晦暗空茫，眼中的霜雾有若遮云避日，挡住了所有的光芒。
端了茶水回来，却不想险些在院外与柳寒天撞个正着，退了两步稳住手中茶具，“柳大哥？夫君他如何了？”抬头便见柳寒天满脸阴沉，梅紫琦担忧的急声询问。
看一眼梅紫琦担忧的面容，柳寒天微敛怒火，“我先为他开张方子。不用担心，你柳大哥的医术你还不放心吗。”努力使自己笑的真切，柳寒天道。
“柳大哥的医术紫琦自是放心的。那一切便有劳柳大哥了。”闻言微松了口气，梅紫琦感激的笑道。
“无须客气。”看着梅紫琦信任的神情，柳寒天眸色深沉。
他能治他身体的创伤，却不能治心病。长此以往下去，就是神医在世只怕也起不了什么做用。
——梅霜落的一切症状皆是因郁结于胸而引起，不能解他心病，再好的医术也不过是回天乏术。
如今，他也只能尽已所能治好那具已经被糟蹋的不成样子的躯壳了。能拖久一些，便拖久一些吧。
□□□自□□由□□自□□在□□□
夜幕四垂，月朗星稀。银色的清辉洒落一地，一片静雅幽致的景色中，一身不变黑衣的梅霜落仿佛也溶入了这片夜色中。
看着站在院中树下的梅霜落，梅紫琦并不上前，只是站在远处静静地陪着。
树下的梅霜落微仰着头，却阖了双眼，似在思索着什么。
梅紫琦知道，他会想的一个人——风宇轩。
恍惚间，梅紫琦想起了十几年前。那时她与梅霜落才成亲没多久，他便带了她四处游走，一到夜间，梅霜落便会独自一人来到院中，什么也不做，只是闭着眼睛站在树下。
一站，便是一个多时辰。
良久，树下的梅霜落睁开了眼，转身望向身后的梅紫琦，沉默了片刻后朝她走了过去。
随着越走越近，梅紫琦看清了梅霜落面无表情却苍白的脸庞。不过三个月，她却觉得过了三十年之久。自从那夜之后，梅霜落便越来越沉默，虽然总会在她看向他时对她勾唇轻笑，却总在下一刻凝结在唇侧，僵冷的仿佛瞬间失了所有的力气。
犹豫了许久，梅紫琦抬头看着已走到近前的梅霜落，“夫君，我们回去吧。”咬了咬牙，梅紫琦还是说出了口。她已经考虑了几天，最终仍是决定说出来。
即使回去会痛苦，可也比此时失了生气的模样好。
至少，梅霜落在看见风宇轩时眼中会绽放出明亮的光芒。虽然只是一瞬，梅紫琦却自信看的真切。
瞬间，梅霜落面色僵硬起来，好似一触即碎。
“你住腻了吗？”半晌，梅霜落才找回声音般，低哑着声音开口，语气僵硬而犹豫。
心疼的看着梅霜落苍白的脸色，梅紫琦摇了摇头。这三个月的日子从所未有的平静安逸，她怎么会腻？
但，这却不是梅霜落想要的。
“……”见梅紫琦摇头，梅霜落面色愈加复杂，似乎什么神色都有，却又什么都没有。看了梅紫琦良久，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夫君想念他，我知道。”看着梅霜落难以辩清的复杂神色，梅紫琦道，语气温柔而又肯定。
梅霜落的脸色因这句话又苍白了几分，却仍是开不了口。晦暗的眼眸看似平静，却是波涛汹涌，蕴藏着无尽的痛苦、自责、愧疚，甚至希冀。
“只要夫君能开心些，我们就回去吧。”握住梅霜落冰凉透骨的手，梅紫琦柔声道，温柔的目光中带着鼓励。
空着的一手缓缓抬起，遮住了脸庞，只能依稀从指缝间看见那冷漠的面容碎成千万片，痛苦不堪。
“……抱歉。”片刻后，嘶哑的嗓音自掌下传出，仿佛嘶声力竭般沙哑而又无力。
除了这句话，梅霜落已不知自己还能再说什么。
他这一生，注定负她。
知道此时再说什么都是废话，梅紫琦不再说话，只是更紧的握住那苍白冰凉正不住颤抖的手，无声告诉他自己不在意。
为何，这样一个男人却必须承受这么多痛苦？
这真的便错了么？老天你何时才能睁开眼！
抬高了头看着空中银盘，却总被眼中一层水气糊住视线。努力不让泪水落下，梅紫琦心中愤恨不已。
梅霜落所受的苦，只有她知道。而让他痛苦了一生的人，却毫无知觉的享受着他娇妻相伴、子承膝下的幸福生活。
不知者无罪、不知者无罪！
只因为风宇轩什么都不知道，便能将干系撇的一干二净。说到底，这不过是梅霜落的一厢情愿，痛苦一生，得到的不过是四个字，一厢情愿！
哈，这是何等可笑！
夫君，你又该如何自处，你又情何以堪？
看着梅霜落掩埋于掌间的脸，梅紫琦最终仍是抑制不住泪水滑落脸庞。这世间，求不得最苦。
为何偏偏便选了这最苦一途。
痴人……都是痴人。

第十二章

“哟，梅庄主回来了，是来接令郎的吗？”
一路赶回不等先回梅缘山庄便直往风凌阁而去，还未走近，风宇轩含着讥诮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不待梅霜落接话，“梅庄主可真是爱子心切呀……”又幽幽的赞叹了一句。
看着扬高了眉明明一脸不爽却挑了唇角一副似笑非笑模样的风宇轩，梅霜落眸光深邃，“不，我来看你。”注视着那张久未见的面容，低声道。
而风宇轩却不以为然，只当听不见。
见风宇轩端起茶杯，“三月不见，想你了。”梅霜落不急不徐的再接了一句，声音暗沉紧绷。
“噗——咳……咳咳！”风宇轩手一抖，滚烫的茶水便全往嘴里灌去。一声呛咳喷了嘴中的茶水，险些烫死自己。
看着风宇轩扶着桌角咳个不停，一双眼睛却恼怒的瞪向自己，梅霜落敛了眼中的神色，暗沉如潭。
“梅霜落！”终于止了咳嗽，风宇轩一拍桌面，推开一旁满面无奈的风瑗娅递过来的绢帕，冲到梅霜落面前恶声吼道。
随时有大打出手的架势。
像没看见般转过头，果然在风家看见梅疏影。“影儿，随为父回去，勿扰了世伯用餐。”看着正与风清浅一道偷笑的梅疏影，梅霜落淡道。
说罢便拂袖而去，将气的只差没动手的风宇轩漠视了个彻底。
“是，父亲。”收敛了笑意，梅疏影恭敬应声，却在走过风宇轩身边时，投以无比怜悯的一眼。
顿时让风宇轩气的七窍生烟，“不用等我吃饭了！”恶狠狠的丢下一句便追了出去。
徒留风家母子相对无语问青天。
在进了梅缘山庄便让梅疏影退下，梅霜落入了主厅后在上位坐下，“风阁主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要事。”看着满面怒火朝这边跟来的风宇轩，梅霜落问道。
“我好像没亏待了你儿子吧？是哪里把他养瘦了？”不请自来的在梅霜落旁边的另一主位坐下，风宇轩没好气的反问。
“此话怎讲？”眉梢轻扬，梅霜落道。
“一回来就摆脸色给我看，是什么意思？”一手截下梅霜落将递到唇边的杯子，风宇轩垂眸把玩着，也不喝，挑着眉看着杯中浅绿的茶水，风宇轩问的轻柔，却是明显的不悦语气。
扫一眼风宇轩面前的茶水，再看看他手中把玩的杯子，梅霜落面色不变，缓慢的摇头，“你都三十四了，怎么还是如此沉不住气。”眼见那上等瓷器在风宇轩手中化为粉末，梅霜落道。
“你不过比我大一岁，别弄得你是什么长辈一样。”怒极反笑的扯起唇角，风宇轩皮笑肉不笑的回道，“说吧，出什么事了。”随即神色一敛，道，刹时不见了之前的浮躁，沉稳内敛起来，隐隐透着几分威严。
自梅霜落出现后，这气息就不太对劲。
“没什么，我打算处理完手头的事便宣布退出江湖。”沉默了良久，梅霜落告知道。
“为什么？”惊讶的看向梅霜落，风宇轩问。
拢于袖间的手紧了紧，“我累了。”状似平淡的扫了风宇轩一眼，梅霜落淡淡的吐出三个字，低沉的声音似乎也透着一股倦意。
“累？”皱起眉重复的问道，风宇轩显然不能理解梅霜落所谓的‘累’是什么意思。
“对，累。”迎上那双询问的眼，梅霜落给予肯定的答复。
“梅庄主，敢问您贵庚？”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风宇轩问，透着几丝戏谑明显的不相信这拙劣的借口。
“三十有五。”梅霜落面不改色，回道。
“你认真的？”终于发现梅霜落不是在说笑，风宇轩凝了眉问，神色间多了几分正色。
“我哪时说过假话？”抬眼看风宇轩一眼，梅霜落反问。
“你刚才就……”
“我说真的。”风宇轩话未尽，梅霜落便出声打断，声音却低不可闻。
“你刚才说什么？”说话被打断，还未听清对方便没了声音，风宇轩不禁疑惑的问道。
刚才他是有说话吧？
“三年后，影儿满十八便将位子传于他。至于盟主之位，你若想当便揽下来吧，影儿的意向便由他自己定。”看一眼满脸疑惑的风宇轩，梅霜落道，刻意忽略了他适才的询问。
“你真想的话就做吧。那个位子看谁想要便让谁做吧，我敬谢不敏。”凝视梅霜落良久，风宇轩像考虑完什么般展颜笑道。
“也好。”梅霜落淡淡点头，而后便没有再开口的打算。
气氛正要沉默时，风宇轩像是想起了什么般，一脸喜色：“对了，我要告诉你个好消息。”侧头朝梅霜落道。
“说。”拿了风宇轩面前未动的杯子，梅霜落淡问，却是半点兴趣也无。
“娅儿有了，我又要当爹了！”而正在欣喜中的风宇轩也不以为意，笑弯了眉眼喜道。
递至唇边的手猛然顿住，下一刻却又若无其事的将杯内茶水一饮而尽，“是吗，恭喜。”将杯子放下，梅霜落扯了扯嘴角，淡道。
“诶？就只是这样？”未料到梅霜落的反应竟是如此平淡，风宇轩不悦的皱起眉头问，明显的不满。
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般，始终冷凝着一张脸的梅霜落忽而展颜，“不这样还能怎样，去为你召告天下？”看着风宇轩不满的面容，问道。
“呃……”被梅霜落如此一问，风宇轩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看着那少见的笑脸，既觉得他说的有理，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几个月了？”垂下眼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梅霜落忽然低声问。
“两个月了。”被问回神，风宇轩忽略心中的古怪，笑答。
修长的手指沿着杯口划圈，“那明年一月便可出世了，正是梅花开的时候呢。”梅霜落若有所思的低喃道。
闻言一怔，“是呀，你最喜欢梅花吧。”而后风宇轩笑着点头应道。
“……嗯。”梅霜落漫不经心的应一声。望着厅中一角的眼似乎被掏空了一切般，虚无飘渺。
“霜？”终于察觉到梅霜落的神色不对，风宇轩皱眉唤了一声，“怎么了？”
仿佛没听到风宇轩的问话似的，梅霜落仍望着厅中阴影中的一角，“孩子出世的话……就叫风落轩吧。”良久，梅霜落抬头看向对面的风宇轩，勾了抹淡笑道。
“嗳？落轩？”没想到梅霜落天外飞来这么一句，风宇轩狐疑的看着梅霜落有些苍白的脸，随后想了想，“落落大方、气宇轩昂，是不错，好！”便同意了。
“是吗，那便定下吧。”唇角轻微的抽搐了下，梅霜落接道。
“霜，你的气色很差。”始终有些放心不下，风宇轩又将话题转了回去。
“没什么，赶路累了吧。”转头对上风宇轩关心的眼，梅霜落努力扯了扯唇角，回道。
声音里也带了股疲惫的嘶哑。
“对了，大嫂呢？”想到一直没见到梅紫琦，风宇轩奇怪的问。
梅霜落面色一僵，快的令人不及眨眼，伸手揉弄着额头，挡去风宇轩的注视，“她在后面，两天后便到。”梅霜落道，那模样显得疲累非常。
你们为什么不一起回来？
想这么问，却见梅霜落一脸疲惫的模样时，硬是改成了：“那我不吵你了，先休息吧，晚上来我家吃饭好了。”
“好，不送了。”梅霜落头也不抬的回了一句，指尖不断的轻揉着额角转动。
“嗯，我先走了。”风宇轩说着起身朝厅外走去。
当风宇轩走的看不见身影时，一直垂着头的梅霜落才抬起头，淡望候在门外的小厮一眼，梅霜落起身，“把这收拾了。”在经过门槛时，吩咐了句。
伸手拭去唇角残余的血渍，身后一阵桌几坍塌的声响并没让梅霜落缓了脚步。
□□□自□□由□□自□□在□□□
走进落梅轩便看见梅霜落闭着眼躺在院中的藤椅上，似乎已经睡着了。尽量放轻了脚步，梅紫琦悄声走到梅霜落身边。
刚站定，梅霜落便也睁开了眼，当望向梅紫琦时，淡淡的扯了抹笑。
在椅旁蹲下，看着梅霜落柔和了冷峻的面容，梅紫琦将头埋进了梅霜落搭在扶手上的臂弯间。
她若知道回来会是这样……怎么也不会劝他回来。
“对不住。”另一手抚上梅紫琦的黑发，梅霜落低声道歉。
让她一个女子独自回家，实在不该。可是，却抑制不住想见他的心思……
“夫君别如此说。”闻言抬起了头，梅紫琦道。要说这话也该由她来说，若非她鼓吹他回来，又怎会让他伤的更重。
“你该等我去接你的。”拉起蹲在椅旁的梅紫琦，示意她在扶手上坐下手，梅霜落道。
“我又不是孩子，哪劳夫君去接。”明白梅霜落不想让她自责，梅紫琦轻笑着开口道，随着转了话题。
凝视着那张容颜，美丽依旧，眉眼间却透了忧愁。
“应该的。”她这一生便毁于他手，即使做尽一切也偿还不了，更何况，他从未替她做过什么。
“夫君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便够了。”摇了摇头，梅紫琦道。
“……嗯。”

第十三章

夜静更深，落梅轩的书房内却还亮着灯。火盆中一抹还未燃尽的素白正在一点点缩小，鲜艳的深红在那片雪白中极外醒目。
看着染血的绢帕一点点被火焰吞噬，梅霜落的眸光随着火苗越来越小而一起黯淡下来。
叩、叩、叩——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梅霜落抬起了眼，待望向房门前时，梅紫琦已经推开了门走进来，“夫君，你在烧什么？”什么东西燃烧的味道窜进鼻间，梅紫琦惊讶的问道。
不急不徐取了桌角上摆着的一叠纸扔进快要燃尽的火盆中，“一些用不上的东西。”看着火焰变大，梅霜落淡道。
走到梅霜落身边站定，梅紫琦不再询问，只是看着那还没被烧掉的残纸，依稀从那张纸上看见了几个尚显稚气的字迹。
和梅霜落一起看着火盆内的纸张燃尽变成一盆黑色的灰烬，梅紫琦才将手上的瓷盅放在书桌上，打开后倒了一碗递到梅霜落手上。
看着碗内略带浊色的汤水，梅霜落接过调羹一口口的喝着。
端了碗喝光最后一口，梅霜落将碗递给了候在一旁的梅紫琦，而后拿起了桌边的茶水喝了一口，以洗去满嘴甜腻的味道。
看着梅霜落不自觉皱着的眉，梅紫琦暗笑。
让梅霜落每晚一盅冰糖炖梨还真是苦了他。可也只有这时，梅紫琦才能从梅霜落身上感觉到一些生气。
回来后的梅霜落太静了，有时坐在身边却让人感受不到。
看着梅紫琦唇边抿起的浅笑，梅霜落淡淡的勾了嘴角。如果这样能让她开心一点，他实在不介意满足她。
看着梅紫琦收拾的侧影，梅霜落暗了眸色。
“时间不早，夫君，早些歇息吧。”将碗和瓷盅收拾回托盘里后，梅紫琦朝梅霜落说道。
“嗯。”点了点头，梅霜落吹熄了书桌上的烛火。
走出书房，借着月色及回廊内摇拽的烛火，便看见院内已落了一地的雪。将袍子披在梅紫琦肩上，梅霜落接过了她手上的托盘放在书房门前的地上，“由下人收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