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再说吧……”看一眼床边失魂落魄的梅紫琦，郎中叹了口气，神色满是怜悯，而后朝梅疏影道。
“不用了，就在这说吧。”转身叫住正要出去的两人，梅紫琦说道，声音轻柔，语气平静。
两人闻声转头，只见梅紫琦已经在床边坐下，苍白的面容上却是一片平静。
许是见梅紫琦神色平静，而梅疏影也沉稳镇定，郎中沉默了片刻后开口：“准备后事吧。”甫一出口便是这句。
梅紫琦的脸色再苍白了几分，神色却愈发的冷静，“最多能拖多久？”转头看着神色怜悯的郎中，梅紫琦淡声问。
目光猛的阴沉，梅疏影脸色难看不已。
“小老儿不才，最多只能拖个六七天。”有些汗颜的转开了眼，老郎中犹豫着道，“怎么会拖的这么晚才治，梅庄主这毛病少说也拖了十几年之久。”再犹豫了下，老郎中略带责备的道。
不知是为自己医术不精开脱，还是可惜梅霜落正直壮年便遭此难。
闻言，一旁的梅疏影惊讶的瞪大了眼，转头去看梅紫琦，却见她好像早便知道，平静的没有一丝异样，顿时脸色阴沉的可以。
“多谢大夫。”梅紫琦闻言轻声道，“影儿，送大夫出去。”而后淡声吩咐道，神情平静，姿态雍容。
“是。”满腔的复杂在梅紫琦平静的注视下也尽归为无，低应一声，梅疏影朝那老郎中道。
“唉……告辞。”郎中又是一声叹息，朝梅紫琦道。
缓慢转回了头，看着梅霜落苍白的面容，梅紫琦低低的溢出一声叹息，“夫君，你这是何苦。”握住梅霜落垂在床侧的手，低声道。
梅霜落指尖轻颤，闻声睁开了眼。
反握了梅紫琦的手，“抱歉。”梅霜落开口，声音嘶哑，语气却平淡。
“无须说抱歉，我们都无须说抱歉。”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梅紫琦低声回道。没了初时的焦急恐慌，梅紫琦竟冷静的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
“……”梅霜落闻言不再开口。
一声抱歉能有什么用？
她这一生，又岂是一声抱歉便能道尽的……
待梅霜落睡着后，梅紫琦才站起了身，拂了拂裙摆后，朝屋外走去。门外，梅疏影站在院中，似乎等了很久。
走到梅疏影面前，梅紫琦停了脚步，“什么都别问。夫君他一生都不快活，早些走也好。”看着梅疏影酷似梅霜落的面容，梅紫琦淡道。
自小将两人鹣鲽情深的模样瞧在眼里，为何竟在今日被告知父亲一生都不快活，梅疏影很想问清缘由，却在看见梅紫琦淡漠的面容时咽了回去。
“是，娘。”知道已是回天乏术，梅疏影应声道。
□□□自□□由□□自□□在□□□
看着柳寒天收回了手，梅疏影上前一步，“伯父，父亲的情况怎样了？”虽然梅紫琦看淡了，他这做儿子的却不能如此想，能有一线生机，他也愿意去做。
“最多能拖一个月。”朝梅疏影摇了摇头，柳寒天道。早年他便告诫过他，放宽心胸莫那般死心眼，结果他却是变本加厉。
长久郁结于胸，若非一身修为撑着，此时只怕早化为一堆白骨。
对于梅霜落竟能撑这么久，柳寒天比谁都来的惊讶。虽说他一直在为他调理身子，但都只是治标不治本。梅霜落的一切症状皆是因心病而起，他能拖上这么些年，其毅力也算过人了。
看着柳寒天冷静的面容，梅疏影不禁皱了眉。
为何在得知梅霜落将不久于人世，他们都是这副平静无波的模样？若非这两人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至交好友，梅疏影都要怀疑他们是不是巴不得梅霜落能早点死。
“柳大哥，多谢你赶来。”倒了杯茶递到柳寒天手中，梅紫琦诚心谢道。
“这么多年朋友了，还客气什么。”不在意的摆了摆手，柳寒天说道，“紫琦，这里没外人，无须闷在心底。”看梅紫琦始终平静的神色，柳寒天道。
“我只愿夫君能平静的走完这最后一程。”她已经没有奢求了，只愿他能平平静静的离开。
“我听他脉象比之以前还要平稳几分，应已看淡。”看梅紫琦一眼，柳寒天沉默了会后说道。
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看不开呢。
“如此便好。”闻言点了点头，梅紫琦道，望向床上的梅霜落后淡淡的勾出一抹浅笑，平淡而恬静。
看着梅紫琦平静的反应，柳寒天轻叹了口气，朝一旁拧着眉的梅疏影使了个眼色后便出了房间。
“什么也别问，不该你知道的，便不用知道。”
跟了柳寒天出门，不等梅疏影将压抑在心底的话问出口，柳寒天已经先一步截断了他的话头。
“我父亲的事为何我不能知晓？”柳寒天并非梅紫琦，梅疏影忍不住道，语气中带了不悦。
瞥一眼带了怒气的梅疏影，“知道又能如何？”柳寒天不答反问，眼神像在看一个无知的孩子。
被柳寒天一反问，梅疏影顿时哑口无言。
“听天由命吧，这对他也不是坏事。”仰头望了望阴暗的天空，柳寒天深吸一口气后说道，带了抹释然。
“夫君刚睡下，你还是回去吧。”将风宇轩拦在落梅轩外，梅紫琦抬眼看着面色沉肃的风宇轩道。
“我听浅儿说……”越过梅紫琦朝院子里看去，在看见紧闭的房门后，风宇轩转回头看向面前的梅紫琦，才开了个头，便接不下去了。
怎么也无法相信才几天还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人，转眼竟将不久于人世。可想到那日梅霜落不停咳血的一幕，风宇轩脸色微变。
“嗯，大夫说活不过这个月。”淡淡点了点头，梅紫琦虽然面色苍白，神态却平静如常，淡漠接口道。
虽然明白梅紫琦心里定也是难受的，可看她如此轻描淡写便说出这种话，风宇轩也不禁蹙紧了眉头，“大嫂身为人妻，怎能依着他的性子胡来。”沉了脸色，风宇轩道，语带责备。
梅霜落不愿就医便算了，梅紫琦怎能由着他不闻不问。若非如此，又怎会拖到现在病入膏荒药石无救。
梅紫琦本就苍白的脸瞬间找不出半丝血色，咬了下唇，梅紫琦垂首不语。
“抱歉，我说话重了。”瞥见梅紫琦瞬间白了脸，风宇轩这才省神般，自己都怔忡了下，有些尴尬的看着梅紫琦，歉道。
闻声抬头，梅紫琦勾了抹苦笑：“这的确是我为人妻的不是。”摇了摇头，低声道。
梅紫琦如此一说，风宇轩更是有些无地自容了，见今日是进不去便道了声别就离开了。看着风宇轩渐行渐远的背影，梅紫琦再站了半晌才转身回房。
推开门，便见梅霜落靠坐在床上，听到开门声便朝这边望了这来。
关上门挡住吹进来的寒风，梅紫琦举步朝床边走去。在梅霜落的示意下在床沿坐下，梅紫琦淡淡的笑了。
看着梅紫琦黯淡的笑容，梅霜落眸光微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冰凉入骨。“夫君想知道我与他刚才说了什么吗？”就在梅霜落将要说话时，梅紫琦抢白道。
即使不猜，她也知道一定又是一声‘抱歉’。
欲出口的歉意被打断，梅霜落也明白梅紫琦是故意如此，便顺着她的意点了点头，并没有听进她适才说了什么。
将风宇轩的话转达给梅霜落听后，梅紫琦有些期待的看着梅霜落等他的反应。
风宇轩虽然平时总没个正经，为人却极为和善，如今能说一句重话，可见梅霜落在他心中地位非比寻常。
如此，夫君你可有一丝安慰？
谁知，梅霜落听后脸色反而更苍白了，晦暗的眸底亦染上了浓重的自责歉意，握着梅紫琦的手紧了紧，“委屈你了，紫琦。”自苍白的唇间吐出喑哑的话语。
梅紫琦立刻便后悔了。她怎么会这般愚蠢，听了这话，梅霜落怎么可能会觉得开心，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别如此说。”摇了摇头，梅紫琦说道。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如今说什么都不过是空。
看了梅紫琦片刻，梅霜落朝她点了点头。
唯有如此，她才会宽心。相处了十几年，梅霜落又怎能不知此时该做什么回应。

第十六章

“进去吧。”目光冰冷的看着气色不甚好的风宇轩，柳寒天沉默了片刻后让开路说道。
“老实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样？”看着数年不见的好友，风宇轩凝眉问。
他几番前来看望梅霜落，结果都被梅紫琦挡了下来。为什么今天又会突然让他前来？
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回想起那一日梅霜落奇怪的话语，风宇轩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觉得这猜测太过荒谬。
一直想见梅霜落一面问清究竟是哪里不对，他们为何会走到这一步。可是，现在真要见了，他反而不敢再踏近一步！
“你既已心里明白，又何必再来问我。”看风宇轩一眼，柳寒天淡道，平淡的语调，仿佛置身事外的冷漠，却仍是让人听出了其间的微恼。
瞬间，风宇轩本就不够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柳伯父……”风清浅和梅疏影正欲跟进去，却被一脸肃穆的柳寒天挡住。
“落只想见他一人，你们……成全他们吧。”看着两位后辈，柳寒天意味深长的道，明显说于梅疏影和风清浅身后的风瑷娅听。
“我们暂时先回避吧。”相较于风清浅和梅疏影的震惊，将两个孩子震惊的神情看在眼底，梅紫琦轻道，却是不容拒绝。
对于几人的离开毫无所觉，风宇轩在门前站了许久才深吸了口气推开这阻挡在面前的大门。
落梅轩内熟悉的布局映入眼底，风宇轩绷紧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些许。犹豫了片刻，举步朝内室走去。
本以为看到的会是气惹游丝的梅霜落，却不想他竟端坐于房内的桌边。在风宇轩走进来后，拿了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风宇轩一时顿在原地，进退都不是。
“若当年我没有放手，如今你我是否会有另一番结果？”一直未转头的梅霜落只是拿起倒满水的杯子递至唇边啜饮一口，这才转头看向立在几步开外的风宇轩，问。
“……”看着那好似无事人一般悠闲自得品茗的梅霜落，风宇轩静默不语。
虽然他的举止神态看起来和常人无异，那脸色，却苍白的可以。
“你的气色不好，病了？”待看清站在门口的风宇轩，梅霜落突然问道，微蹙了眉宇。
未料到梅霜落竟会注意这个，“没。”自齿缝里挤出个平淡的字，风宇轩只得暗地苦笑。
在此等情况下，让他如何能够红光满面？
“走近点吧，以后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淡淡的收回视线翻开盘中的空杯放在对面，径自注满茶水，梅霜落说道。
“霜……”应声走近，在梅霜落对面的位子落坐，呐呐的唤了一句。
“咳、咳咳——”却不想风宇轩话音未落，梅霜落的咳声已起，颤着手放下手中的茶壶，反手捂住唇便不断的咳嗽起来。
别再叫我。
“……！！！”未料到梅霜落的反应竟如此激烈，风宇轩怔愣在原地，耳边似又响起那日梅霜落轻不可闻的低哑声音。
拭去唇角咳出的血渍，抬眼对上的是风宇轩震惊微惧的眼，“没事，还死不了。”残留着血色的唇轻扬，淡淡的事不关己的戏道。
“不许胡说！”风宇轩却为梅霜落的戏言皱起了眉头怒喝道。
“呵。”似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般，梅霜落竟低笑出声，“怕什么，少个人和你斗气岂不更好。”看着对面染了怒气的脸，似真非假的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总觉得今日的梅霜落比那日还要怪，风宇轩沉了脸色，问道。
闻言敛了神色，梅霜落沉默片刻后，抬头望向对面的风宇轩，道：“许我一件事吧。”虽然语气淡淡，却是让人无法拒绝的绝对。
“什么？”突然来的要求让风宇轩抬眼望向对面，疑惑的问道。
“若有下一次，便伴我一生吧。”凝视着对面那双疑惑的眼，梅霜落缓道，声音暗沉却清晰。
看着风宇轩惊讶瞠目的神情，梅霜落半垂了眼遮去了眼眸的苦涩。仰头饮尽杯中的水，梅霜落才抬眼去看风宇轩。
只见他狐疑的看着他，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启齿。
深深看风宇轩一眼，梅霜落轻缓的摇了摇头，道：“并非这种，你对瑷娅的那种。”已将话挑明。
“……”风宇轩愕然，片刻后似想通什么般恍然大悟，随之而起的，是无尽的悲哀与痛苦。
将风宇轩的反应看在眼里，梅霜落隐于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若有下次……我亦不会再放手了，即使你恨我也罢。”暗哑了声音，梅霜落道，言罢，不禁轻勾了嘴角，在唇边展开一抹自嘲的笑。
终究……还是放不开。
深吸了口气，梅霜落闭上了眼，片刻后再打开，神情已回归平静，眉目间依稀带了一丝释然。
“霜？”为梅霜落异样的神态所惊，也顾不得其他，风宇轩疑惑唤道。
“这一次……算我输。该说的都已说清，你走吧。”摆摆手制止风宇轩的欲言又止，梅霜落下了逐客令，绝决的语气已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霜……”
风宇轩话未尽，梅霜落又咳了起来，手扶着桌角另一手掩着唇，嘶哑的咳嗽声不断从掌下传出，在寂静的房内清晰的让人跟着揪紧了心。
想要去扶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后，风宇轩僵硬的收回手，沉默了一会后，“你，好好休息。”才低声说道。
身后脚步声再度响起，一会便来到身后，一只手温柔的轻拍着梅霜落不断颤动的后背。
梅霜落瞬间僵直了背，却在下一刻又放松下来，拭去唇上的血渍后，梅霜落忍下了咳意转身望向梅紫琦，“日后，我便只陪着你。”未染血的手拉住梅紫琦冰凉的手，梅霜落对她如是道。
微红了眼眶，梅紫琦闻言绽出一抹温柔的微笑，“嗯。”缓慢而清晰的点了点头。
扶着梅霜落在床上躺下，梅紫琦出门端了热水回来为他擦拭沾染在身上的血渍。将一切收拾妥当的，梅紫琦来到床边坐下。
转眼，已过了三天。
风宇轩离开后，梅紫琦便一直陪在梅霜落身边，寸步不离。而梅霜落除了在两天前招来梅疏影交待了些事情外，便不再见任何人。
“夫君，真不用让他们进来吗？”看着床上半阖了眼似睡非睡的梅霜落，梅紫琦忍不住再问了一句。
低垂的眼睑微颤，梅霜落缓慢的抬眼，看着梅紫琦关切的神情，“不用。”轻掀了薄唇，低哑的声音幽幽响起。
见梅霜落心意已决，梅紫琦沉默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握着梅霜落微凉的手，骨节分明而修长，却已连握拳的力气都使不出。软软的垂在梅紫琦手中，任由她一点点轻抚着掌心的每一道纹路。
“紫琦。”看着梅紫琦专注于自己的手，梅霜落低声唤道，语气温柔。
而梅紫琦闻声却僵了动作，顿了一顿才抬起头，“夫君？”看着梅霜落苍白憔悴的面容，低声应道。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抬起手轻抚上梅紫琦同样憔悴的脸庞，梅霜落低声道，深邃的眼眸内亦染了抹忧虑。
“夫君无须为我操心。”轻轻勾起了一抹笑，梅紫琦搭上梅霜落停留在脸上的手，“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对梅霜落承诺道。
深深看梅紫琦一眼，在看清那双眼底的坚强时，轻轻吐出口气，“多谢你，紫琦。”
在唇侧勾出一抹淡淡的浅笑，梅霜落道。
不能说抱歉，便只能道谢了。他欠她的，千百句谢也还不清。
“夫妻间说什么谢，夫君如此说便是见外了。”
“若有来世……”
我做牛做马来还你今世之恩。
看着梅霜落唇侧恬淡静谧的浅笑，梅紫琦目光有一些迷离，眼中竟也浮起了一层霜雾。缓缓将梅霜落的手放回被子里，再细心的掖了掖被角，梅紫琦静坐在床边淡淡微笑。
好半晌，梅紫琦才站了起来，拂了拂裙摆，再整了整衣襟，而后才朝门外走去，步伐轻稳。
拉开房门，便见候在门外的梅疏影、柳寒天等人，梅紫琦迈出房门后，朝众人道：“夫君走的很平静。”不大的声音却很平静。
闻言，梅疏影脸色晦暗，垂在身侧的手也握紧了几分。而柳寒天则长叹了口气，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遗憾。
风清浅扶着有些失神的风瑗娅，转头望向绷紧了肩正轻微颤抖的人，眸中一片复杂之色，良久，只是垂首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