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夏允目刚熬好了粥,上头撒了些葱花,很简单,却很香。
贺泉看到夏允目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之后……就是愧疚,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情绪。
夏允目瞧见贺泉醒来,唤了一句:“贺先生……”看起来有些无措、有些尴尬。
虽然照顾贺泉很费神,夏允目还是暗暗高兴的,他甚至在熬粥的时候还哼起了曲—— 一首地方民谣,以前外婆教他唱的。
夏允目不知道,贺泉醒来有多久,厨房离卧室才隔了几步远。
贺泉没说什么。
夏允目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也有些失望。
他不知道自己在失望什么。
夏允目喂贺泉吃了粥,他怕烫着了贺泉,手捧着碗,又不敢往汤匙吹气。贺泉也嚼得很慢,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结果,贺泉没烫着,夏允目的手掌倒像是煮熟般地红。
夏允目收碗的时候,贺泉突然伸手拉住了他。
很用力。
夏允目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停顿了一样。
或许是因为,贺泉第一次这么专注地看着他。
贺泉笑了起来。
他说:“你唱走音了。”
红潮,慢慢地爬上夏允目的脸,一直到耳朵。
贺泉最后对他说:“我们重新来过,好么?”
在夏允目十七年的生命里,第一次,他觉得……
或许,他是可以得到幸福的。
夏允目留了下来。
他去买了食谱,还学会了煲汤。
味道不是很好,贺泉也没说什么,却都会笑着吃完。
夏允目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微微笑着,就连睡着的时候,嘴角也是轻轻勾着。他搂着贺泉的手臂,静静地趟在贺泉的身侧。
夏允目本来是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几天前,贺泉喝完粥后,握着他的手说:“住下来吧。”
贺泉的声音很轻,却一字字地敲在夏允目的心上。
夏允目点头的时候,摸了摸眼角,然后,贺泉亲了他的眼睛。
很柔软。
夏允目原来想回去拿一些衣服,但是贺泉搂着他,说:“别回去了。”
夏允目觉得,贺泉知道他之前是干什么的,他突然有些心悸。
贺泉的身体好了些,就带着夏允目去逛商场,又去了专卖店。夏允目从头到脚全换了包装,当贺泉付款的时候,夏允目有种想冲上去把包好的衣服全退回去的冲动。
但是,夏允目还是乖乖站着。
他看了看贺泉。
他也想,能够配得上贺泉。
贺泉似乎明白夏允目在想些什么,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夏允目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
贺泉又去买了家具,还去买了新的床,比原来的还大。
贺泉笑着说:“我们一起躺上去滚一滚,如果滚不足三圈,再换一张。”那时候,贺泉握着夏允目的手,没有很紧,却一点儿缝隙也没有。
夏允目笑得很腼腆。
原来,这就是幸福。
贺泉工作的时候,只有夏允目一个人在家。
他会把屋子再打扫一遍,尤其是贺泉的钢琴,夏允目会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得整台钢琴会发光似的。
就像夏允目的人一样。
夏允目知道,贺泉很宝贝这一台钢琴。
屋子里的东西,几乎全换了,却独独留下了这一台钢琴。
贺泉还换了辆车,是一辆白色的宾士,高贵典雅。
似乎,再也找不到韩祺的气息。唱片架里,再也没有韩祺的专辑,就连一张照片也没有。
屋子里唯一的相框里摆着的是他和贺泉的照片——贺泉带他去了游乐园,坐在旋转木马上,虽然也有很多情侣,可大家似乎都在看他们。
或许,两个男人,有些突兀;或许,他们认出了那是贺泉,但是和贺泉在一起的不是韩祺;或许……或许……
但是,夏允目依旧很开心。
他没有想过,贺泉会带他去游乐园。那时候,他只是看着一张游乐园的传单出神,在贺泉面前,不过,也就只有一次而已。
夏允目觉得,贺泉真的是一个很体贴的情人。
贺泉几乎带他玩遍了所有游乐设施。
夏允目还发现,贺泉很怕坐云霄飞车。
那时候,贺泉会握着他的手,握得特别紧,而且,整个过程,都没叫出声。
夏允目原来以为,贺泉的定力很好,他自己已经叫白了脸。
一直到坐上了第四种的云霄飞车,转方向的时候,夏允目突然靠向贺泉,他才发现,贺泉一直在念一些他听不懂的话……
后来,他才知道,贺泉在背谱子。
当贺泉要带着他坐上另一个云霄飞车的时候,夏允目识趣地指了指摩天轮。
贺泉笑了。
最后,他们才去坐了旋转木马。
因为,之前满满地都是小孩子,排着队。操作员也不可能让他们坐上去。
一直到人潮比较少的时候,贺泉突然拉着他,不知和操作员说了什么。然后,音乐响起,贺泉将他扶了起来,做到一匹白色的马上。夏允目差点叫了起来,贺泉却扶着他,不让他下来。
他们坐了两次。
贺泉还让一个外国游客给他们拍了张照。
这是贺泉和他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的照片。
贺泉工作的时间不一定。
有时候,会突然接一通电话,就不见人影。
夏允目提了些钱,那是他自己的钱,然后去坐着公车,到了商场。夏允目记得,再过六天就是贺泉的生日——贺泉没和他说过,他记得杂志上有写。
夏允目总想着,要送贺泉什么东西。
但是,贺泉似乎什么都不缺。
夏允目逛了一天,最后却停在一个手机专柜前面。上头摆设着一个刚出品的新式情侣手机,设计很简单独到,平实中却不失高雅。夏允目看了一眼,突然想起了贺泉。
这对手机的号码也很凑巧,尾数一个是33,另一个是44——生生世世。
专柜小姐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给夏允目介绍了手机的功能,又很积极地教夏允目怎么操作一些特殊功能,弄得夏允目面红耳赤,最后又去把存折里大半的钱都提了出来,买了那对手机。
因为是新上市,价钱果然很吓人。
但是,夏允目知道,这一对手机即便是买十个加起来,还不足贺泉手上的那一款。
他买了,悄悄地放在床底。
他还是希望,贺泉能收下。
生生世世,那是夏允目一辈子的梦。
秦蓝走进来的时候,医生和护士才刚走。
夏允目的眼神有些空洞,瞧见秦蓝的时候,闪烁了一下,他的手上还吊着点滴,露出的手臂一块块的青紫,看起来很恐怖。
秦蓝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地上下打量夏允目,他似乎吓到了。
夏允目的眼睛微微睁着,露出的脖子瘦得几乎可以看到筋脉,看过去很无力、很脆弱。
秦蓝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有些失神。一直到夏允目轻轻发出咳嗽的时候,才有些慌张地站了起来,想给夏允目倒了一杯水。茶壶里的水是空的,秦蓝皱了皱眉头。
病房里的空气让人很不舒服。
太空洞。
就和床上的夏允目一样。
夏允目看了看秦蓝,似乎有些不安地微微蜷缩身体,他的头发脱落了些,有些稀疏,身上带着一股异味,那是浓重的药味,还掺杂着一些腐烂的气息。
秦蓝突然很难受,本来想好的很多话,都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夏允目会变成这样。
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接近死亡的人。
他再坐下来的时候,夏允目的唇动了动,声音很沙哑,似乎已经很久没说话一样,发出了几个音节。
秦蓝听不明白,但是他知道,夏允目问的是贺泉的事情。
秦蓝揪了揪手指。
他说:“贺泉现在过得很好。”
夏允目轻轻地眨眼,然后,轻轻地点头,嘴角似乎也是轻轻地勾了起来。
秦蓝顿了顿,看着夏允目。
“贺泉和韩祺会在荷兰结婚。”
下午的风很凉。
吹进了病房,拂过夏允目的发丝。
秦蓝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夏允目躺在病床上,瘦得和树丫子一样。
其实,夏允目和贺泉早只是两年前的事情。
两年前,就完了。
他一直都知道夏允目病了,这医药费也是他资助的,只不过,他从来没看过夏允目。他本能地把所有有关这个人的事情,排除在生活外。
夏允目,本来就是一个意外。
不该存在的意外。
贺泉出国前,有交代过他照顾这个人。
秦蓝承认,他并没有很好地去执行。
夏允目,本来就是一个肮脏的人。
他想不透,贺泉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人。
要不是院方突然给他来了一个电话,他也不会来。
白血病末期。
秦蓝不知道,这是不是代表,夏允目快死了。
贺泉现在和韩祺过得好好的,他不希望夏允目再去叨扰他们。
秦蓝和贺泉都是大家族的人。贺泉是走正路的,秦蓝就和他家一样,玩的是地下的事业,这两年他接管了家里的事业,把酒吧让了出去。或许是因为两年前的事情,所以当院方打电话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这个男妓在玩什么花样。
只是,他没有想过,会是这个样子。
一个星期过后,秦蓝又去看夏允目。
夏允目这一次受到的照顾不错,至少床边的几案上,还放了一些削好的水果。
夏允目似乎在专注地看着什么东西。
秦蓝走近了一些,侧头看了看。
是一张照片。
那是夏允目,两年前的夏允目。坐在旋转木马上面,有些幼稚地笑着,旁边站着那一个极好看的男人,是贺泉。
夏允目很安静地看着,只是轻轻地抚摸着照片。
那个眼神,似乎很珍惜。
然后,他看见,夏允目慢慢地把照片,一点点、一点点地撕下。
一点点、一点点。
风吹进来的时候,散了。
夏允目回头,看到了秦蓝,眼里似乎有些慌、怕,最后,只剩下了静。
碎片飘到了秦蓝的身上。
秦蓝突然想起,那时候,是他看着夏允目离开贺泉的家。贺泉已经和韩祺去了国外。夏允目把屋子又重新擦了一遍,还把贺泉的东西又全都整理好,秦蓝那时候就觉得这个男妓很做作。
他监督着夏允目,他也不知道他对夏允目的敌意是怎么来的。或许,他觉得因为夏允目卑鄙的乘虚而入,贺泉和韩祺才会闹到那副模样。要不是夏允目,贺泉和韩祺也总是闹一闹,从来不会到那一副田地。
还好,贺泉最后还是选了韩祺。不然,也不会和韩祺到国外去。
夏允目走的时候,很小声地问他——我能带走一样东西么?
很卑微,感觉像是在乞求。
这让秦蓝觉得,夏允目是在可怜自己。
秦蓝看到夏允目拿起了一个相框,然后小心地把里头的相片取了出来。
其他的什么也没拿。夏允目的衣服什么的,秦蓝让来整理的钟点工都扔了去,放着晦气。
之后和死党喝酒,说起了这件事,一干人笑翻了天,把夏允目说得比什么都贱。
夏允目看着秦蓝,他今天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一些,却还是很差。
很安静。
夏允目突然说:“那是……贺先生带、带我去游乐园的、的时候……拍的……”夏允目似乎想起了什么,眼里都带了点笑意。
“那一次……是、是我……第一次去……原、原来游乐园有、有这么多……东西……”夏允目说着,眼里闪烁着光辉。
秦蓝本来想说他去游乐园去到了腻的事情,但是,看着夏允目,他突然说不出来。夏允目还和他说了海盗船、鬼屋……似乎很好玩。那好像是夏允目最开心的事情。
然后,夏允目然后说到了云霄飞车。秦蓝突然笑了起来,说:“贺泉他最怕那玩意儿,我记得以前小时候,他一坐上去,旁边不管是谁,他都会抓住那个人的手,最夸张的是,他还会在上面背琴谱,不是哼歌,是什么CDE的都背了出来,切,天才都这样的么?”
夏允目听着,慢慢点头,嘴角弯弯的。
夏允目睡下的时候,医生又进来,和秦蓝说了一些话,态度很恭敬。
秦蓝突然觉得愧疚。
很愧疚。
他想了想。
手机荧幕上显示着贺泉的号码。
他犹豫了一个晚上。
最后,他把手机关上。
贺泉生日那天,夏允目前晚几乎没睡。贺泉那天刚好待在公司里没回来,夏允目计划了一个晚上,他想——生日,总该要吃面线的,要熬鸡汤,还要煮红鸡蛋。
夏允目有些雀跃,眼里会发光似的,一大早还没天亮就去逛了菜市场。市场的大妈难得教夏允目怎么炖鸡熬汤,还教他该什么时候下面,面线才会美味。夏允目很用心地记着,虽然大妈的亲切让他有些不习惯。
从前的夏允目,很少来到这种人潮拥挤的地方。那时候,不论是谁,看着他的目光总会多了一股鄙夷,或者是嫌恶。那一种感觉,夏允目谈不上麻木,却无法习惯。
夏允目的心,到底还是会难受的。
夏允目烧了很多的菜,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的,一道道的菜摆满了那唯一的餐桌,夏允目忙得浑身是汗,可脸上却一直挂着淡笑。
傍晚的时候,夏允目又难得租车到市区里一家闻名的蛋糕店,买了一个巧克力口味的蛋糕。夏允目几乎是第一次踏入蛋糕店,微窘地看着那琳琅满目的蛋糕,柜台的是一个绑着马尾的女孩,脸上的酒窝很浅很可爱,让夏允目想起了从前在某处打工的时候,一个老板娘的女儿……
蛋糕店里温煦的灯光,还有柜台小姐亲切的微笑——这让夏允目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是美好的。
回去的时候,下了场雨。夏允目把大衣脱了下来,裹住了蛋糕盒子,雨天的时候很难拦到车,之后夏允目回到屋子的时候,全身已经湿透,蛋糕盒子也有些变形,惊得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急急打开盒子——还好,蛋糕是完好的。
褐色的蛋糕,简单好看,上头用白色的奶油涂着——生日快乐。
夏允目看了看壁上的挂钟,已经有些晚,他又慌慌忙忙地去换了衣服,然后紧张地坐在沙发上,等着贺泉将门推开。
装着手机的盒子放在蛋糕旁,精致而美好。夏允目有些紧张地揪着手指,或者晃着双脚,一双眼睛在大门和时钟两边流转。
夏允目的手掌有些发红,还有几处伤口。他前夜整晚没合眼,结果在厨房忙了一天,双手吃了不少苦头,最疼的是滚烫的汤水溅出来的时候洒到手背的烫伤。夏允目疼得惊叫一声,而后又匆匆忙忙去拿了医药箱,这还是夏允目来了之后贺泉买的。
夏允目还记得,他之前烫伤的时候,就随意拿了牙膏抹在伤口上,贺泉一眼就盯了出来,双眼动也不动地看了将近一分钟,结果就带着他到附近的诊所看伤。那时候,夏允目有些不情愿,贺泉住的地方是富人区,附近的诊所收费也很符合这里的价位,之前贺泉生病的时候,夏允目就领教过了。但是,贺泉抓着他的手肘,抓得死紧,就连坐到车里,还问:“会不会很疼?”末了,又说:“以后不要自己煮了,我们到外头去吃……”
夏允目的眼眶有些泛红,一直摇头。
诊所的医生也很专业,不过,只是小面积的烫伤,就显得有些小题大作了。医生简单地处理了伤处,忍不住叨念了几句,夏允目听得面红耳赤。回去后,依旧窝到厨房里,忙了几个小时,然后给贺泉端来了刚熬好的银耳汤。
贺泉喝完了汤,一句话也没说。那天晚上,贺泉很激情,折腾了夏允目一个晚上。隔天,就买了一个医药箱放在了家里。
夏允目想起来,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微笑,脸上也泛起了红晕。
贺泉对他太好。
这让夏允目觉得,或许他之前受的一切,就是为了在之后,遇见贺泉。
门铃响起的时候,夏允目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夏允目不小心靠着沙发睡了过去,起来的时候,身体有些酸痛,眼里都是血丝,衣服也皱巴巴的,看起来有些狼狈。
只是,目光瞥见看见桌上动也没动的蛋糕的时候,有些黯然。就连一边餐桌上满满的菜肴也隐隐发出了异味,中间的一大碗鸡汤上头是一层油亮的油脂,看过去让人反胃。
夏允目等了一个晚上,贺泉也没有回来。
门铃又响了一次,夏允目顿时回过神,急忙去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