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也是最陡的一个。”
姚叶道了谢，然後对著天空伸了个懒腰，一动，湿哒哒的裤腿就粘住了皮肤。
这个项目说是漂流，可内容除了“漂”之外还有别的──过小瀑布。
过瀑布的时候筏工会告诉你坐在竹筏上哪个位置合适，然後利用筏子的重量和人的体重顺利滑下去，虽然谈不上有多惊险刺激，但也还算好玩。只不过，每过一个瀑布裤子都要湿一次，离远了一看就跟尿裤子了似的，有点不太雅观。
哼，不雅观，谁看呢？反正丛延也是那个模样，谁都甭笑话谁！姚叶在心里偷笑了一番，然後活动活动胳膊腿坐回了椅子上。後背往椅背上一靠立刻被一个硬物硌了一下，姚叶转了转胸前斜跨著的腰包，把带子上的卡子挪到了肩膀上。
多亏带了这个包，要不钱包、手机都得湿。姚叶一边庆幸一边烦恼腰包的带子硌後背，正拽著包转来转去的时候，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姚叶转过身看看丛延，确定他还在睡之後轻轻拉开腰包，摸出了丛延的手机。
QQ……QQ啊……QQ……
进了程序，姚叶本想用自己的号码登陆的，可一看原本保存著密码的框框里空空如也，突然就来了兴趣。
猜密码，很有意思的事。姚叶动动手指，开始输入。
丛延的生日，不对；他的学号，不对；自己的学号，不对；自己的生日……诶！对了！
姚叶只兴奋了两秒锺，立刻又觉得没劲──这麽简单就猜到了，一点儿挑战都没有。
看看手机屏幕，QQ已经登陆了上去，消息提示的位置闪动著QQ群的图标。姚叶点开信息，群里的对话唰唰地滚了几屏，之後就不见动静了。
偷窥别人的隐私不太好吧……算了，还是换自己的号码登陆吧。姚叶刚想退出，忽然发现还有消息提示在闪，一直放在5字键上的手指条件反射的一哆嗦，新的对话框就开了。
“我喜欢你，喜欢跟你做爱，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每一种感觉，所以，我不会放弃。不管他辞不辞职，回不回来，我都不会放弃。”
怎麽会有这麽一条消息？这……发错了吧？姚叶愣了一下，抬眼看看人名，更糊涂了。
无声这是抽什麽风了？姚叶挠挠脑袋，把目光重新移到那两行文字上。
辞不辞职……回不回来……诶，这说的不就是我吗？无声……是个gay？他和丛延……他们俩……不可能……不可能！
“喂！喂！”
筏工的声音让姚叶从震惊中回过神，抬头看看前面，筏子已经快到瀑布了。
“快到了。”
“谢谢。”姚叶赶忙退了QQ，收好手机回身拍丛延。
“醒醒，醒……”
手碰到丛延的胳膊，姚叶忽然抖了一下，脑子里又想起刚刚那条消息。
喜欢你……做爱……不放弃……
“快点叫他啊！”筏工喊了起来。
姚叶收回手，对著丛延大吼了一声“喂”，丛延一激灵，一下就醒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睡著了。”
看著丛延睡眼朦胧的样子，姚叶忽然间笑了，“醒醒吧，最後一个瀑布了。”
“嗯。”丛延甩甩头，拉起姚叶按筏工说的位置站好，手按住了姚叶的肩膀。
竹筏往前漂著，速度渐快，在前沿离瀑布边缘只剩三四米的时候，姚叶转过头贴近丛延的耳朵，“爱我麽？”
“爱。”
“只爱我？”
“只爱你。”
竹筏的前沿已经冲出水面，重心在逐渐移动，带来了一些紧张的感觉。姚叶抬起胳膊，紧紧抓住丛延按在自己肩上的手，“你不会做什麽对不起我的事对麽？”
丛延还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里包含的意思，竹筏就已经开始俯冲。
“你一定不会！”
姚叶大吼了一声，之後，筏子落在了下一层水面上，稳稳当当，可丛延的心却地动山摇。
“悟空，你又尿了。”姚叶弯下腰摆弄著丛延的裤腿，头低低的，藏住了脸上的表情。
“你也一样。”
“你不会的。”姚叶抬起头，坚定的目光中透露出些许期待，“不会的，对吧？”
“为什麽这麽问？”
“我刚才上你的Q了，看到有人给你留了一条消息，不过我觉得他发错了，你不会的是不是？”
“我……”
“你什麽你？”姚叶照著丛延的肩窝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嘴角挂著笑，“这麽简单的问题还用想啊？”
“你别笑了，我……”
看到对面的人如此犹豫，姚叶有些慌张，忙不迭催他，“你什麽你啊！说啊！快说！”
丛延握住姚叶的胳膊，“等上了岸，咱俩谈谈。”
“哪有时间啊？上了岸要去吃午饭，下午还要去爬古东瀑布呢！”
“不爬了，咱回宾馆谈谈。”
姚叶用力甩开丛延的手，“我不！我要爬瀑布！”
“姚叶！”丛延的声音扬了起来，随即又低下去，“咱们……谈谈。”
姚叶垂下头，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好……”
回去的路上姚叶一直恍恍惚惚的，也不说话，两只眼睛就那麽直勾勾地看著路边的景色，像是在欣赏，又像是发呆。丛延看著他那副样子，郁闷、心虚、後悔、怨恨不停在心里冲撞著，翻江倒海。
回到宾馆，丛延和姚叶一人一张床坐著，面对面，却都没有看对方。
一根烟的沈默之後丛延开了口，三言两语地讲了酒醉那天的事，以及之後自己的思想变化。
出轨，姚叶的字典里从来没出现过这两个字，所以对丛延的叙述格外难以接受，几次站起来想冲出房间都被他拦住了，只好坐在那里听著，渐渐开始走神。
为什麽会走神呢？姚叶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丛延的话听起来特别像讲故事，别人的故事，跟自己没什麽关系似的。
“对不起，那件事……我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也请你相信我从来没接受过他，从来没有，我的心思一直都放在你一个人身上，这点你是感受得到的，对麽？”丛延看著姚叶，紧张地等待著他的反应。
“嗯……感受得到……”姚叶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对，我……我怎麽觉得那麽乱呢？”说著，姚叶站起身又要往门口走。
丛延跟过来一把把他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对不起，对不起，你原谅我好麽？”
感觉到对方熟悉的体温，姚叶机械地点了点头，然而一秒锺之後，一个画面忽然出现在脑子里，猛地刺激了他的神经，“你说……你们……上过床？”
丛延还没来得及为得到宽恕而高兴就僵住了，跟著用力收了收双臂，像是怕姚叶跑掉一样，“对不起……对不起……”
姚叶闭上眼，那幅画面变得真切起来。两个赤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互相抚摸著，运动著，汗水从他们的身上滴下来，落在床上。床上铺的是自己最喜欢的床单，熟悉的图案衬托著两张熟悉的脸，两张根本不可能靠性爱联系在一起的脸，两张投入的、染满情欲的脸，妖娆的脸，扭曲的脸，恶魔一般的脸……喘息声……呻吟声……呻吟声……
“啊！”丛延仰面朝天的摔在地上，嘴里发出一声惨叫。
姚叶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看丛延，“对……对不起，我想静一静，你……别跟著我。”
说完，姚叶从腰包里拿出自己的东西塞进口袋，然後垂头丧气地出了房间。
旅游胜地，街上的游客们不是开开心心地有说有笑就是疲惫不堪往地往宾馆赶，成群结夥，勾肩搭背。姚叶走在他们中间，感觉自己像是个异类。
跟丛延在一起那麽多年，好也好过吵也吵过，可这种事情是从来没发生过的，甚至连想都没想过，今天这事儿就那麽清清楚楚地从他嘴里说出来，怎麽听都像是做梦。如果真是梦，总会有醒来的时候，可姚叶用力地拧著自己的胳膊，拧出了淤青，再睁开眼眼，阳朔还是阳朔，现实还是现实，残酷得让人承受不住。那一刻，心痛的滋味终於爆发，沿著血液肆意蔓延开去。

悄无声息 31

思考是人类的本能，没人不会，却有很多人不愿意去做，或者，懒得去做。
姚叶懒了太多年，本以为自己的脑子早已经生锈了，可真到用的时候却发现原来它仍然能正常运转，能分析事物，还能让自己难受。
很多事情是不禁琢磨的，一开始不难受的琢磨琢磨也会难受，而且越琢磨越想不开，越琢磨越往死胡同里钻。姚叶经历那个从难受到木然再到难受的过程，用了一个小时。那一个小时里，他独自坐在江边一个很隐蔽的地方抽了很多烟，掉了很多眼泪，最後决定逃离那个被噩梦缠绕的地方。
钱包里的几百块现金，一张信用卡，一个卸掉了电池的手机，姚叶带著这几样东西去了桂林，买了机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双脚已经落在了家乡的土地上。
姚恒的家门永远是向姚叶敞开的，即使他那有备用钥匙，想回自己家不是什麽难事儿，姚叶还是选择了远离那所房子。现在回去住，精神是要崩溃的。
早些时候姚恒接到过丛延的寻人电话，也猜到他们两个人大概是出了什麽问题，所以见到姚叶失魂落魄的样子并没有询问什麽，只是给他收拾了房间，嘱咐他早点睡就离开了。房门关上的一刻，姚叶深切地体会到了那个如父亲又如兄长的人对自己的爱，以及亲情的可贵。
接下来的几天里姚叶拒绝了丛延见面的请求，拒绝了姚恒的美味食物，甚至拒绝了丛延送过来的衣服，每天都那麽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著，一边难过一边想丛延。
姚叶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力那麽好，也不知道自己那麽能幻想，可那几天里所有和丛延有关的事情全部冒了出来，撕扯著他的神经。
发觉自己喜欢上丛延时的挣扎和苦闷，在一起之後的美妙和疯狂，临毕业前两个人为了去留问题发生的争吵，自己勇敢地出柜换来的理解和长相厮守，之後三年里的喜怒哀乐和琐碎生活，辞职回家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美梦，两个老头儿面对面坐著喝茶聊天的宁静，已经发生的，尚未发生的，快乐的，痛苦的，点点滴滴的。
爱还在蔓延，美好的生活还在继续，在这个时候老天为什麽要跟自己开这种玩笑？为什麽？
姚叶问，老天沈默著不给回答，时间就一点点流逝了。这期间姚叶始终不肯说话，也不肯好好吃饭，每天就啃几块饼干，喝点水，剩下的时间就是抽烟。
姚恒看著他日渐消瘦的脸和呆滞无神的双眼，越来越心疼，终於忍不住把他从床上拉起来扔进了浴缸。
冷水兜头浇下来，姚叶打了个冷颤，看看姚恒脸上即愤怒又疼惜的表情，委屈一瞬间涌上心头，泪水就那麽决堤了。
姚恒一手拍著他的背一手调著水温，不一会儿，温热的水就把姚叶包围了。
“哭够了把衣服脱了好好洗洗，我去给你拿干净衣服。”
说完这句话，姚恒转身出了浴室，找到丛延送过来的那个旅行袋，翻出衣服拿著回了浴室。
“衣服放这儿了，你洗吧，我去做饭。今儿你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姚恒刚要转身出去，姚叶张开嘴说了几天来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哑无力。
“二叔，谢谢你。”
“甭谢我，你自个儿好好儿的比什麽都强。”
看著姚恒的身影消失在门後，姚叶抽抽鼻子，脱掉湿衣服把自己泡进了水里。
也许是被亲人的关爱温暖了，也许是不想让姚恒继续担心，姚叶乖乖地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然後下楼去了饭厅。
桌上的食物简单又清淡，姚叶看了看，坐在桌旁拿起了筷子。
长时间不正经吃饭胃会变小，姚叶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放下碗筷靠著椅背发呆。姚恒也没逼他继续吃，放著一桌子碗盘没管，拉著姚叶上了露台。
夜晚的风有些凉，姚恒拿了件外套披在姚叶身上，自己坐在他旁边点了一根烟，“说说，你打算怎麽办。”
“他都跟你说了？包括……”
“他讲得很简略，我不知道是不是事情的全部，不过那件事儿是说了。”
姚叶摇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
“你天天在床上躺著，脑子里都想什麽了？来，跟我说说。”
“想丛延，想认识他到现在的点点滴滴，还有以後，未来。”
“美好麽？”
“美好，不过那是在醒著的时候，睡著了就不美好了。”
姚恒挑了挑眉，“怎麽说？”
“从回来到现在，每天我都会做同样的梦，梦见那两个人在我的床上做爱。”
“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件事有丛延的责任，也有你的责任。我不能因为你是我侄子就偏袒你，我得实话实说。”
“是，有我的责任，我知道，可是……”姚叶把头轻轻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那段时间我对你是有很多不满的，而且已经积累到一定程度，不然我不会一时疏忽犯下大错。
那天在宾馆，丛延曾这麽说。每次想到这里，姚叶都觉得无言以对。
错是丛延犯的，可点燃导火索的却是自己，真是天大的讽刺。
现在，人生停在了分岔路口，该选择哪边？该原谅他，改掉自己的毛病好好过日子？还是该就此结束，搬回这里和二叔相依为命？前者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但要想忘记那个画面、改变自己难度有多大几乎无法想象，而後者……想一想心里就疼，被钝刀剜著似的疼，要是真的做了还能有命在麽？
“如果还有感情就别轻易放手，你要知道，两个人能在一起那麽久是很不容易的，尤其是两个男人，没有法律的约束也没有道德上的责任，更不容易。”
姚叶笑了笑，“说实话，我还真没觉得有多困难。”
“你总觉得生活就该是那样的，应当应分，所以你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关心，就是这种态度才让你们之间变成现在这样的。”
“嗯，我承认。”
“这麽多年丛延对你怎麽样你自己心里有数，他一个人扛了多大的家庭压力和社会压力你也应该清楚，这麽一个人如果你放手了，以後还会不会再有，很难说。”
“可我忘不了那个画面。”
“精神洁癖。”
“大概是吧……”姚叶点上一根烟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还没来得及成形就被夜风吹远，没了影子。
“只要是人就没有不犯错的，如果这错是无心之失，而且之後不会再犯，你就别揪住了不放，那样对谁都没好处。”
“我不是想揪住了不放，我是……放不开，没法儿放开，想放，放不开。”
“你天天躺在床上瞎琢磨，肯定是越琢磨越别扭，见个面聊一聊没准儿会有新想法。”
“是麽……”
“丛延的假期快结束了，你如果还想好就趁早跟他谈谈。”
姚叶转过头，看著姚恒的眼睛里有一丝疑惑，“你不怪他麽？还是已经原谅他了？”
“看你这个模样儿我不可能不怪他，可是我明白，要为你好就得劝你。这次的风浪如果渡过去以後你的日子就只剩下幸福了，等到我死那一天，我不会因为没照顾好你而愧对下面的哥哥嫂子。”
“二叔……”
“别苦著那张脸，够难看的了。”
姚叶苦笑，低头抽了一口烟。
“当然，我不敢说离开他你就再也找不到幸福了，也许还会有更好的，这都说不准的事儿。不管怎麽说，只要你高高兴兴的就行。”
“嗯，我想想吧。”
姚叶说完碾灭了烟，站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打开床头灯，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隐隐约约地显示著时间，还有未读短信提示。姚叶坐在床边，拿过手机开了锁，发现收件箱里丛延的名字占据了满满一个屏幕。看看发送时间，第一条，洗澡的时候，第二条，吃饭的时候，第三条和第四条，在露台跟二叔说话的时候。
那几条短信的内容跟每天一样，道歉、请求原谅、要求见面，没什麽特别之处，可此刻看在姚叶眼里，那些字却像是现实的魔爪，硬是把他从回忆和幻想中拉了出来。
如果人能靠回忆活著，自己一定会长寿，那些本已经模糊不清的片段现在变得如此清晰，从那里汲取出的养分足够过完後半生。然而事实上，人活著就得吃苦受累，就得忍受煎熬，想一再地逃避根本不可能，该面对的，始终是要去面对的……
“明天下午来接我。”
姚叶捧著手机呆坐了半天，终於打下这几个字发过去，之後关机，躺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