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青青----回风·逆雪
  发于:2009年0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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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素贞热泪盈眶地抓住我的胳膊,“我要做母亲了耶!!”
“是啦是啦,你最好天天祈祷娃娃生出来像她爹,千万不要像你呀!”
“小青!找死!!”素贞伸出魔爪,狂捏我的脸。
“救命啊啊啊——”我的倾国倾城的人脸啊……捏坏了莫非要我把蛇脸露出来么?“我说的是实话呀,难道你想生个蛇蛋孵条小蛇出来吗啊啊啊啊——”
素贞陡然松了手,呆怔住了。半晌,她转身走进内室,语音清冷而落寞,“小青,相公迟迟未归,你去寻他回来罢。”
日头毒辣,我无奈顶了一个笠帽,往那人浪滚滚的可怕寺庙走去。
时间已近正午,人潮多是向外涌的,我实在挤不进去,干脆寻了块高地远眺人潮。其实我只要掐指算算便能知道姐夫在哪儿,但是我一向认为窥破天机易遭天谴,是以不敢乱用,再者我是信缘的,我来找他,碰见了便是有缘,碰不见便是无缘,我不在乎。
四处张望,恩,看来还真是有缘的,我看到姐夫正在庙门旁与一个带竹笠的僧人说话,一脸诚惶诚恐,奇了,连一向温文的姐夫都露出这种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表情,莫非是个厉害的老僧?
我一时好奇,运起千里传音的法术,去偷听他们谈话。
……
“施主周身妖气凝聚不散,看来遇妖并非偶然,且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大师慈悲,救我一救!”
“若贫僧猜得不错,尊夫人可是貌美能干又体肤偏凉?”
“大师!莫非她……”
“贫僧近日发现杭州城内妖光日盛,观来应是一条千年水蛇精,想来便是你家娘子了。”
“她还有个弟弟……”
“嗯?那贫僧便不知了,或许是人,亦或许是妖,不过将妖气收敛了。未亲眼见他,贫僧也不敢妄下断言。”
“大师,那我该如何是好?”
“今日妖精最弱,你回去想办法让她喝下雄黄酒,此妖自然显形了……”
……
我本是冷血,然今日才真正觉得浑身血液阵阵发寒。许仙啊许仙,枉我姐姐待你一片真情,不曾想你竟冷薄至此!然更令我心惊胆战的,却是那僧人的声音,那确实化了灰我也认得的声音啊!法海啊法海,你我之间的孽缘竟是如此之深么?
口中苦涩,人妖殊途啊……姐姐,你这可不是自讨苦吃了!
我匆匆地,慌乱地,逃避地奔回家中,告知姐姐此事。姐姐千年道行,不至藏不住妖气,想来是因为怀了孩子才使得法力减弱漏了妖气吧,却不知那火燎一般的雄黄酒若是下了喉,那是怎生个吞刃似的光景!若是伤了母体,谁晓得这胎儿还保不保得住呢。
姐姐愁眉深锁,自然是明白的。过了好半晌,姐姐开口,因怕许仙也要灌我的酒,便叫我去荷塘里躲着,想凭自己千年道行搏上一搏,跟蛇类极惧怕的雄黄酒较上了劲。
我实在不愿留姐姐孤身应险,可又实在没那个资本去沾雄黄酒,咬咬牙,转身冲了出去。
法海!你在哪里!!
人海茫茫,庙前早已不见了许仙和法海,许仙自然是回家对付素贞去了,那么,法海呢?
我在空中满城寻找,只是找不见他,心浮气躁之下也不顾天谴,掐指捏算起来。
素贞,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呀!
掐算结果渐渐显现,我的脸色亦越来越难看。法海,你为什么会在我们初遇的那片竹林里?

竹林一片翠郁,遮天蔽日。
我看着那个明黄衣袍的背影,眼睛不可遏止地开始起雾。眨眨眼睛,逼回了雾气。如果可以,我多想,多想一直这样看下去,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只是背影而已。可是,姐姐的事不能等,多耽搁一分,姐姐和肚里的孩子便多一分危险!
“你……怎么在这里?”开口才发现声音不能自已地低哑。
年轻的僧人转过身,摘下竹笠,乌黑的瞳眸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直觉胸口斯被狠狠撞了一下,接着便像被掏空了似的。为什么,为什么你的神色竟能如此平静?
法海望定我,淡淡地启唇,“你是何人?”
我一窒,随即淡淡地,浅浅地,薄薄地氤氲开一丝笑意,果然,果然是忘了呢,否则怎会有那样陌生的眼神……这样也好,忘掉过去的情分,便能更坦荡地对敌了吧?
“何‘人’?大师差矣,在下非人。”我换上淡静平和的笑意,直视那双炯炯的乌目,“在下只是一条小小青蛇,何来‘人’的资格。”
法海依旧平静,“妖精总不会是来叫我收它的。说出你的来意吧。”
我浅浅勾唇,反正无法与你在一起,收或不收又有何妨?“大师,青蛇正是来请大师收了在下。”
法海一怔,目中闪过怀疑之色。
“青蛇恳请大师收服在下,同样,请大师高抬贵手,放过我姐姐。”我道出来意。
“你姐姐?”
“便是大师今日见着的许相公家的千年水蛇精。”
法海脸色冷了冷,“放肆,为妖便该远离人世,静心潜修以成正果,岂能放之任之为祸人间!”
“大师,我姐姐与那些吸人精血的妖精不同,她是真心爱着许仙啊!请大师念我姐姐一片真情,不要棒打鸳鸯,青蛇愿代之受罚。”诚然,我早知人妖相爱必然受阻,这话说得自然很没底气。姐姐阿姐姐,你看这报应可不是来了么!
法海望我半晌,转身离去,“天命不可违。你若有闲在这儿磨我,不如趁早回去瞧瞧你姐姐,那雄黄酒啊……怕是已下肚了吧。”
我顿时白了脸,魂飞魄散地往家赶去。

梦回人间又相思


我本以为回到家会见到横着的姐姐,没想到横着的居然是许仙,姐姐竟不知去向。
我四处张望,找着了姐姐的白绢子,上头墨迹未干,字迹潦草凌乱,看来是又心急又心慌的情况下写就的,姐姐这么难看的字估计也只有我能看懂(因为我的字跟她一样难看)。
我草草看了一遍,看得几乎吐血。
姐姐喝下了雄黄酒(悲),千年道行可以抵挡得住(喜),但她要将法力分出来保护腹中孩儿,结果还是现出了原形(悲)。姐夫刚巧去厨房做饭,这一段时间的工夫姐姐足以恢复人形(喜),结果姐夫途中突然进房,当场被白蛇吓死了(悲)。姐姐恢复了人形,且母子平安(喜),为了救活许仙决定去昆仑山盗仙草(悲)。
我真想一脚踹在这死男人(我没说错,他确实是“死”男人嘛!)的尸身上,但忍了忍还是作罢。
为情所困的素贞真是太傻了,这个懦弱又虚伪的小男人究竟哪点好,活着让你神魂颠倒甘愿去喝雄黄酒,死了还能让你不顾一身两命为了救他跑去盗仙草!
哼!如果不是姐姐要我留下来看守他这具臭皮囊,回来若见不到他有可能把我清炖了的话,我现在铁定把他搬到紫藤底下作肥料去了。
随手拖过把凉,椅斜斜地倚了,扭头望望那直挺挺的尸首,不由得唏嘘。原本一张温文尔雅的俊颜此刻已是惨白如鬼,惊惧扭曲的表情像石膏一样僵硬地凝固在上面,丑陋可怖,若是夜间放在外头估计连鬼都会被吓走,比门神还管用。
唉,一个好端端的美少(青?)年,因为跟妖扯上了关系,便落的这个香消玉陨(?)的凄凉下场,即便能救活他,也会不到当初两情相悦的时候了,毕竟他已看清姐姐的原形了啊!这是人类的天性,见到这爬虫毒蛇一类的东西,少有不惊恐万状厌恶万分的,失态砸了什么杯子盘子的事儿也见得多了,本能,都是本能。那些不会惧怕的,只因他们有着必胜的把握,断不会被那低贱的爬虫占了便宜,斩它烧它刺它踩它,都只在一念之间。
我轻轻地扯起嘴角,妖遇上前者,苦的便是人,但妖若遇上后者,苦的又是哪一个呢?
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姐姐!”我跳起来,又瞬间怔住,“是你?”
法海拄着法杖,神情淡淡地走了进来,摘下笠帽,光亮的头皮显出来,如初识那般晃眼。他也不睬我,径直从我身边走过,走向横着的许仙。
他后脑隐约有亮光一闪,我一惊,现了蛇眼凝神细察,看那究竟是些什么。瞧了几眼便明了了,三根金针深深刺在他脑中,只在外头留着极短的一段,不细瞧是极难发现的。
金针封脑吗?难怪他一副不记得我的样子,根本就是整个记忆都被封闭了。
可是……明明是觉得他忘了我最好,这样就可以心无旁骛地敌对了,可是为什么心里会如此空洞失落呢?为什么在确定他是真的忘了我而不是假装无视之后,我会有种想狂暴地冲上去拔掉那几根破针的冲动?
法海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瞬息万变的诡异脸色,他伸手探探许仙的鼻息,又探向他的脉搏,然后慢慢回过头来,淡淡地望着我:“死了?”
我微微笑了,也不知是在笑谁,是他,是许仙,还是我自己?“吓死了。”
“哦?”
“姐姐找药草就他性命去了,你既在此,便帮忙守一会儿尸首罢,佛门弟子必是不会见死不救的。我去瞧瞧我姐姐,恐她遭遇不测。”
和尚冷笑,“好拙劣的谎话,想逃也不晓得编个高明些的理由。”
我一怔,看着这个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法海,记忆中的影子不断重叠又撕裂,心底弥漫开一望无际的荒凉,若是以前的法海,必不会如此不信任我。哦,是我的错,竟仍将他当了曾经的那个人。
“若是要逃,一早便已走了,何必等你来?”我冷笑,心底麻木地疼痛,转身将法海甩在身后,“你疑我我不怪你,只请大师莫要诬了我姐姐一片丹心。”
法海冷笑不语。
我也不理他,纵身循着姐姐妖气的残迹而去。任由心口的什么东西一片片带血剥落,然后长出一层不知是什么的硬壳来。
素贞一身血汗,衣裳都染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白蛇成了花蛇,口中却仍死死咬了那仙草不松口,若不是我及时赶去,只怕要丧命在那鹤鹿二仙童的手上。带了仙草回来,姐姐全部嚼碎了喂入许仙口中,一口也没留下给自己治伤。
法海抱臂在一边瞧着,目光复杂,透着些迷茫,似是若有所思,又似心有不甘,待许仙魂魄归位悠悠醒转,他早已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姐姐消了许仙的记忆,于是他只道自己大病一场烧糊了脑子,不曾晓得自己早已到冥府逛了一回街。

日子又重归于平静,我只希望能一直如此,姐姐姐夫永远处得像连体婴一样,我也永远不要再遇上那个冤孽,只可惜这老天闲得无聊便要拿我们消遣,天不从蛇愿,奈何!奈何!
天气转凉,我每日懒动,只怨做人不能像做蛇一般,吃饱养肥了便钻洞里冬眠去,从此万事不管,一觉醒来春暖花开。
姐姐有身孕,懒动尚且有理可循,可我却不能那般自在,总不能说我也有了身孕吧,真是郁卒啊郁卒……
我靠在炉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往里头添柴,困得几乎要流哈喇子,一双手把缩成一团的我抱进里屋,然后一床软绵绵的被子盖了上来。拿脚趾甲思考都知道会这么做的肯定是许仙,被子怎么能给我们这种冷血的东西保暖呢,姐姐才不会干这种傻事儿。
我倒也乐得偷闲睡觉,不过倒也不敢睡沉了,不小心现出原形来再吓死许仙一次可就头大了。
许仙在做饭,饭菜香气一丝丝渗进来,我还没醒肚子里的馋虫就先醒了。肚子咕噜咕噜的声音尚未将我吵醒,另一种气味却闯进了我的嗅感,逼得我不得不惊醒。
不会错的,这梦魇一般的臭味,分明是上次那只金眼雕!!糟了!姐姐!
我飞快地冲进姐姐的房间,果然不出所料,房间空荡荡的,桌上落着绣架,没绣完的娃娃肚兜像抹布一样摊在上面,鸟臊味与蛇腥气纠缠不散,嗅得我心惊胆战。那金眼雕竟是闯进家里来了!
姐姐怀孕体弱,藏不住妖气才引来了这扁毛畜牲,现在怕的,就是不知姐姐是自己逃走的还是被掳走的,若是前者,也许还有一丝活命的希望。我想得背后直冒冷汗,一纵身追着姐姐的妖气去了。

寻踪洞中还相见


妖气渐浓,我按下云头,四处张望。妖气消失在一处山洞之内,我显了原形,各种感官顿时敏锐倍增,便打醒十二分精神向那乌漆抹黑的洞中游去。
洞中潮湿幽暗,上下左右尽是厚重如毯的滑溜苔藓,若以人足踏上去,只要能不摔死应该还是蛮舒服的。
妖气渐重,并没血腥气,我渐渐有些放心,想必是姐姐自己钻进来的,以金眼雕的习性肯定不会主动往这不利于它的地方钻。可是鸟臊味并不见减,令我悬心,这东西穷追不舍,我和姐姐联手也未必都得过它。
随着洞穴越来越深,光线几乎完全消失,我的眼睛在黑暗中寒光闪烁,险些吓死攀在洞壁上的一条蜈蚣。蜈蚣呆呆地盯了我一会儿,突然刺溜一下不知钻到哪儿去了。
一怔,我有这么可怕吗?难道我的原形真长得如此抱歉?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结束了我的欲哭无泪。太好了,是有人来了才把它吓跑的,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呵呵。呃?……呸呸呸,这鬼地方有人来了我高兴个什么劲儿啊,都不知是敌是友还是路人甲呢!
我忙将身子一缩,化为人形,紧盯着脚步声传来的地方。
脚步声因苔藓的湿滑而略有些不稳,但这并不妨碍我听出它的矫健,我有点郁闷。这可是个练家子呢,千万别是个敌人阿。
火光渐渐靠近,除了烟火的味道,我也嗅到了人体的气味。真是正宗的冤家路窄,我摇头苦笑,我想我知道来人是谁了。
火把靠了过来,照亮我的脸也照亮他的脸,跳动的火苗掩饰了眼神的闪烁,橙黄的光线弥补了脸色的发白或发青或五颜六色,他杵着我也杵着,面面相觑。
“你也来了。”
“怎么是你?”
“不是我。”
“是我姐姐。”
“哦。”
看似莫名其妙的对话,其实并不难理解,法海定是追着我姐姐和那大鸟的妖气来的,没想到却见到了我,所幸他也不笨,省去我不少废话解释的口水。
“走了。”我转身向洞深处走去,姐姐曾说过,不要把背后暴露给敌人,只是如今这个,我也不知他是敌是友,更不知他会不会跟着我走。
法海大概也没想到我敢拿背对着他,愣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跟了上来,抿着唇,一言不发。
我心下有些着慌,但若他不跟来,也许又会失落吧,这是矛盾得让人咬手帕啊……
走这滑溜溜的苔藓路果然不能分神啊,更何况又是这并不合适的人身呢,我一个出神,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感觉血液突然都往上冲去,大脑空白。
我茫然地抬头,一双眼角微微上扬的眼眸居高临下地瞅着我,倒也并不凌厉,却有些悠悠的迷惘。身子下软软的,不晓得是苔藓还是人肉的垫子。
我回过身子,望向法海。
他是迷惘的,迷惘这情景这触感为何似曾相识,迷惘面前的妖精为何令他感觉如此复杂……姐姐说过,金针封脑其实很难真正让人失亿,它只能封锁,而不能抹除。就像用布盖住一个桌子上的盘子,只能让人看不见它,并没有让盘子真正消失,也许一阵大点的风,就会吹掉遮布,使盘子再次暴露。
有那么一刻,我们靠得那么近,那熟悉的厚实的嘴唇几乎与我的唇贴在一起,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在他眼里看到了某些熟悉的东西,熟悉的令我的心悸的柔软,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们还在从前的时光里对望。
冰冷的唇慢慢凑近,慢慢地,慢慢印上那有了温度的嘴唇,我贪恋那气息,那触感,那温暖。
但是,那温度终究是将我灼痛了。艰涩地眨眨眼睛,幻觉潮水般退去,溃不成军。
我退后,再退后,法海依旧被熟悉的感觉所震惊,没有对我出格的行为怒不可遏,想来也不会为此收我。但是,我终究是被灼痛了,那我永远不可能达到的体温是一只美丽而残忍的手,渐次剥落我所有的幻梦。
火把落在潮湿的苔藓间,越来越暗,在我们反应过来之前,噗地一声熄灭了。黑暗中我看得到东西,但法海不行,我轻叹一声,变回原形,尾巴卷了法海放在背上,向洞穴深处游去。背上的人似乎只是微微怔了一下,并没有瑟缩。想来也是,这曾经可是个连蛇头都敢摸的人呢。哦,又是我错,老是怀旧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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