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罗曼史(下)----尼罗
  发于:2009年0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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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坦答应一声,把门关上了!
何宝廷哆哆嗦嗦的将身上的袍子扒下来扔在地上,然后精赤条条的抬腿迈进浴缸,“扑通”一声坐进了热水里。缓缓的伸展开身体,他就觉着体内的寒气顺着十万八千个毛孔一起发散出去,登时便打了个很舒服的寒战。
惬意的长叹一声,他微微扭头向门口扫了一眼,结果受了一惊:“哎?你怎么还在?”
阿拉坦答道:“你、你没让我走、走啊!”
“我不是让你把门关上吗?”
“关、关了啊!”
阿拉坦这人是不说谎的,门的确是关的很严,雾气氤氲的浴室之内,就只有他和何宝廷两个人。
走到浴缸前,他蹲下来以手托腮,直勾勾的凝视着何宝廷的眼睛:“你怎么才、才到?我、我、我特、特别担、担心你!”
何宝廷伸出湿淋淋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用的着你来担心?承凯还好吧?”
“好、挺好的!政、政府倒了,你、你就没事做、做了吧?”
何宝廷皱了一下眉头:“问这个干什么?说了你也不懂!”
“没事做才、才好,我陪你玩、玩!”
何宝廷在他的脸上扭了一把:“王爷,你消停会儿吧!我用得着你陪我玩?出去出去!”
阿拉坦就不出去:“我给你拿啊……拿香皂!等你洗完、完了,一起出、出去!我挺想、想、想……”
何宝廷实在等不得了,当即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挺想我的,其实我也一直在惦记着你们!尤其是你,傻头傻脑的,还带着我儿子,真是让人不放心!别说话了,让我安安静静的想事情!”
何宝廷洗过热水澡后,换上了一身月白单绸裤褂,神采奕奕的走进了小客厅内。
哈丹巴特尔正坐在沙发上喝咖啡,见他进来了,没有起身,只是笑了笑:“阿弥陀佛,总算回来了!”
何宝廷脱下脚上的拖鞋,盘腿坐在哈丹巴特尔身边,又从佣人手里接过了一杯热茶,边喝边道:“哈喇嘛,黄为玉接了蒋委员长的委任状,成了十路军总司令了!他这老小子倒是有点儿运气,哪朝哪代都吃得开!”
哈丹巴特尔用鼻子轻轻的笑了一声:“不是运气,是价值!日本人用他打中央军,中央军用他打八路军!他的价值等同于一把枪。”
何宝廷心里一动,暗道自己先前光顾着羡慕黄为玉了,这一层倒是没有想到。
他向后靠过去,因为比哈丹巴特尔矮了大半个头,所以身子一歪,便能很轻易的枕到对方的肩上:“他是把枪,那我呢?我现在在国民党那里,大概连把枪都不如了!”
哈丹巴特尔抿了一口热咖啡:“当枪有什么好的?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德王去哪里了?”
“他去雍和宫了!”
哈丹巴特尔转向何宝廷,压低了声音道:“他到现在为止,终于是完全的过时了!”
何宝廷抬起头,轻声道:“他说他要去重庆见蒋委员长,还让我也跟着他去!”
哈丹巴特尔的呼吸很温柔的拂过他的头顶:“不要去。他在中国人的战争中,再也寻找不到力量可以支持他继续建国了!中央政府总会给你一个位置,你要耐心等待;另外那些黄金和烟土——尤其是烟土,应该尽快换成钱存进外国银行里去!今时不同往日,我们没有力量来保卫财产了!”
何宝廷点头答道:“我知道!我在宣化给老乌打了个电话,让他派一百人过来,否则咱们家里的卫士都是样子货,真出了事情就不够用了!”说到这里他又仰起头把嘴唇凑到哈丹巴特尔耳边:“库里的枪怎么办?”
哈丹巴特尔沉吟片刻后答道:“夜间派人去库里把枪和子弹运出来,分开藏在咱们的几处宅子里。一旦有变,用着也方便。”
何宝廷点点头,心想还得是哈喇嘛!要是没了他,我这些话跟谁商量去?
此时奶妈子抱着何承凯,跟随阿拉坦走了进来。那何承凯穿着一身蓝地绣金花的小袍子,一头乌黑长发梳的溜光,在后面整整齐齐的编成一根独辫;右耳朵上戴着个小金坠子,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见了何宝廷,他伸出一只手“啊”的叫了一声,随即招呼道:“阿、阿玛!”
何宝廷先见自己这儿子被打扮的像蒙古老王公似的,就觉着颇不顺眼;等到听他连对自己的称呼都改了,而且还有点结巴,心里就有了数,跳下沙发揪住阿拉坦质问道:“好哇!真把我儿子给教坏了!”
阿拉坦抬手抱住脑袋:“没、没……”
何宝廷不能真去打他,所以恐吓一番也就松了手,转而从奶妈子手中抱过了何承凯,笑微微的说道:“承凯,我是爸爸啊!”
何承凯搂住了他的脖子,汉话夹着蒙古话,开始长篇大论起来。何宝廷又是一句也没听懂,就问:“什么?你要什么?”
何承凯很不耐烦的喷了他一脸口水,然后抬起手就往他的脸上打。何宝廷在受到袭击之后,赶紧将这孩子送到了阿拉坦的怀中,然后连连推着他道:“你们两个赶紧走!我好好的儿子让你给惯成了驴,我不要了,你自己养着去吧!”

一朝之间

一九四五年,十月。
何宝廷坐在家中,一天要往厚和挂去七八个电话,可是没有一次能够接通的。
这就算是同乌日更□失去联络了!
这让他感到十分不安,担心那边是出了事情。要说乱,也是先前那一阵子乱;如今日本人彻底的缴械投降了,各地也渐渐恢复了通信和交通,厚和那个地方也不该例外。还有一点,便是他向乌日更□要的那一百人马至今依然未到北平——厚和与北平之间又没有隔着千山万水,纵是这帮人走着来,也该有影子了!
他有点慌,可因为毕竟还是没有得到什么讯息,所以在理智上又觉着自己慌的没有必要;想向哈丹巴特尔要个主意,然而哈丹巴特尔正终日在外奔波,忙于将烟土尽快出手,实在是没有时间去倾听他的心事。
何宝廷在地下仓库中藏了一百支比斯尼步枪和八万发子弹,现在这些枪支弹药已经被他暗暗运回家中。可惜家中目前只有三十多名卫士,枪比人多。
他在蒙疆带兵近十年,最势单力孤时候身边也配着一个警卫团,如今蒙古旅杳无音信,警卫团烟消云散;他带着家里这几口人居于北平,真有一种孤家寡人之感。自身既是有如浮萍一般,中央政府那边也仍然不理会他,这就让他觉着自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不知道最后到底会落个什么结果。幸而李世尧那边来了信,说是再过两天便可以前来北平相见,这倒是让他稍微觉出了一点安慰。
何宝廷觉着自己头上有阴影——圆形的,模糊的,似有似无,东飘西荡,无法言喻,无从捕捉。
这天,他正和阿拉坦在小客厅里闲坐。何承凯站在这二人面前,一本正经的开始发言。
何宝廷弯下腰,探着头侧耳倾听,试图弄明白这孩子到底在说什么,然而听了许久,依旧是摸不清头脑。而何承凯发言完毕后,便伸着手扑向阿拉坦:“阿布!”
何宝廷问阿拉坦:“什么是‘阿布’?”
阿拉坦低下头:“不、不知道。”
何宝廷听那孩子的发音,觉着这好像是句蒙古话,而阿拉坦的家族早在一百多年前就离开草原迁来京津,和云王一样,是完全满化的蒙古人,不懂蒙古话也是合理的。
何承凯爬到了阿拉坦的腿上坐下,又对他爸爸喊道:“爸爸,回家!”
何宝廷这回听懂了,同时也不禁苦笑起来:“承凯,以后这里就是家了。”
何承凯用力摇摇头,耳朵上的金坠子就随之好一阵乱晃,同时又快而含糊的吵了一番。阿拉坦抱紧了他,试图转移他这个要回家的注意力:“承凯,我们不、不回家,我们、玩、玩一会儿!”
何承凯在他怀里一个鲤鱼打挺,脸上出现了笑模样,喊了一声“阿布”后,又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何宝廷在一边看着,心想这个“阿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独自出了小客厅,何宝廷叫来一个蒙古卫士,问他:“‘阿布’是什么?”
那卫士想了想:“阿布就是阿瓦!”
何宝廷一瞪眼睛:“说汉话!”
“就是爸爸!”
何宝廷明白了。
何宝廷把阿拉坦叫到自己的卧室中去。
关了房门,他把阿拉坦按在床上,捡身上那不甚要紧的地方,好生捶打了一番。
“好啊!”他累的气喘吁吁:“骗我儿子喊你爸爸!我当年吃药吃的七死八活,现在你跑来做便宜老子!还敢跟我装傻!”
阿拉坦抱着脑袋蜷成一团,既不还手也不求饶,后来何宝廷不晓得是怎么一下子打狠了,痛的他“啊哟”一声,随即就眼泪汪汪起来。
这可出乎了何宝廷的意料。他下床站在地上,扯着阿拉坦的衣服把人拽着坐了起来:“怎么了?”
阿拉坦用袖子抹了抹眼泪:“没、没、没事儿!”
“没事还哭?”
阿拉坦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果然将眼泪憋了回去。
何宝廷见状,就有些后悔,心想这人没家没业的跟着自己,一个王爷,却一直都是做小伏低的干管家的活儿,对自己也就真是一片赤心了。他一个光棍汉,没儿没女的,逗承凯喊他两句爸爸,不过是个乐子罢了,算得了什么大事?如此看来,倒还是自己小心眼儿了!
“别哭啦!”何宝廷走到床前,把阿拉坦揽进怀里,又摸摸他的头发:“刚才我是和你闹着玩儿的,打疼了?”
阿拉坦抬手搂住何宝廷的腰,脸也埋在他的怀里,就是不说话。
何宝廷又拍拍他的后背:“别委屈了!又不是没挨过打!起来和我吃午饭去,走!”
阿拉坦仰起头,泪眼婆娑的望着何宝廷:“我、我没要做便宜老子,我喜、喜欢承凯。”
何宝廷头脑一热,张口说道:“我让承凯认你做个干爹好了!”
阿拉坦眼睛一亮,刚要回答,忽然房门“咣”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卫士连滚带爬的冲进来:“司令!厚和来、来人了!”
何宝廷听了这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一把推开身前的阿拉坦,扭头就往外跑。
从厚和来的这批人马,一共能有个五六十名,把何家大院给站满了;一个个全都蓬头垢面,身上的袍子脏的看不出颜色来。
何宝廷见了这些人的形象,感到很惊异;再一仔细打量为首几人的面目,发现那竟是蒙古旅中的几名参谋。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我让老乌派几个兵过来,你们怎么也跟来了?”
众人听了这话,一起都肃穆了脸色,半晌无人回答。后来还是其中一个名叫宝音的参谋开口道:“司令,乌旅长……没啦!”
何宝廷以为这帮蒙古人汉话说不明白,就追问了一句:“老乌上哪儿去了?”
宝音的神情愤恨起来:“一定是中央军下的手!乌旅长和他们去喝酒,回来就生了病,不过三天就死了!中央军要我们的枪和炮,乌旅长不给他们,他们就害乌旅长……”
何宝廷的身子晃了一下:“老乌……死了?”
宝音发现何宝廷的脸上退潮似的一下就失去了血色,可他现在是个义愤填膺的状态,所以话既然说出来了,也就不能立刻停住:“乌旅长死了,那个中央军派来的师长不让我们看尸首!队伍现在已经散了,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投了中央军,我们来投奔你……”
何宝廷后退一步,就觉着天旋地转、天塌地陷。
靠在身后的砖墙上,他觉着自己的血液变成了水银,沉重的坠下去,坠下去,坠的他喘不过气来。
乌日更□死了。他的队伍,一朝之间,散了!

朝风暮雪

对于乌日更□的离奇死亡,天下最伤心的人,大概就是何宝廷了。至于乌日更□的亲弟弟哈丹巴特尔,因为从小是在庙里长大的,所以对这哥哥感情不深,不过是哀而不伤罢了。
在极度的悲痛中,他一度想要亲去厚和为乌日更□安排后事,顺便把这死因查个清楚。可是哈丹巴特尔很坚决的表示了反对,并且说了这么一句话:“要走我们一起走吧!你去厚和,我回穆伦克旗。”
何宝廷问他:“为什么?”
他答道:“当年是你留下我的,如今你不在了,我还留下来做什么?”
“我……不在了?”
哈丹巴特尔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孔严肃起来,灰蓝色的眼珠在玻璃镜片后射出寒冷的光:“他们可以杀乌日更□,当然也可以杀你!”说到这里他高高大大的站起来,气魄如雪山一般:“极卿!你不识时务!”
哈丹巴特尔一直是个很安详的人,从来没有对何宝廷说过这样重的话。何宝廷没生气,只感到十分心惊,知道这哈喇嘛是真的为自己着急了!
他走过去站到了哈丹巴特尔面前:“哈喇嘛,我……我有点害怕。我现在宁愿去当枪;可是队伍散了,我连当一把枪的资格都没有了!”
哈丹巴特尔见何宝廷不再坚持己见,便又恢复了和蔼面目答道:“别怕,再等等。”
何宝廷叹了口气:“是啊,再等等吧!”
二人的谈话告一段落,正准备开早饭时,不想家中的一名卫士跑了进来,苦着脸禀报道:“司令,刚才我们一开大门,发现又有人往门口扔死猫,弄的一地都是血,还用那血写了许多难听话!”
何宝廷听到这里,顿时心中就起了怒火。原来近来几日,总有人在夜间过来,故意把些龌龊忌讳的东西或扔在大门前,或隔着高墙扔进院子里;还用那血在门口的水泥地和院墙上写一些“严惩汉奸”之类的大字。这一切举动自然都是冲着何宝廷来的,至于幕后主使者是谁,因为目标太多,无从查起,所以也就无需去查。
卫士又道:“那个字,我们用水给洗掉了,死猫也远远扔了;可是今天晚上怎么办?要不要派人在门口站岗呢?”
何宝廷摇摇头:“不用到外面站岗,让几个枪法好的在院里登高爬墙头等着,逮着了就给我用枪打!”
那卫士跟着何宝廷这些年,成千上万人的屠杀场面都见过了,此刻听他下令要毙那个捣蛋闹事的,自然毫不惊奇,理所当然的就跑出去传令。待卫士走后,何宝廷铁青着面孔转向哈丹巴特尔:“哈喇嘛,你瞧瞧,这是有人在故意整我!”
哈丹巴特尔道:“以后你要时刻小心了,人要整人,防不胜防啊!”
“既然是防不胜防,那就不防了!他妈的!”
这天夜里,何家门口果然响起了枪声。
爬墙头的是个蒙古兵,一枪打在了来人的腿上,见那人惨叫着倒下后,便从墙头直接跳到外面,拖着那人的伤腿一溜小跑到了巷子口;还没等那人反应过来,蒙古兵从袍子底下掏出了一大堆叮叮当当的零碎,又堵了那人的嘴,然后就开始动起手来。
翌日清晨,有那早起的人遛弯到了巷口,结果差点被眼前的情景吓出毛病来!
一个人趴在地上,从脖子到后背到两条腿上,刺猬似的也不知插进了多少细铁条,浑身成了个血葫芦,手脚也被割的半断半连,却还没有死,身子一抽一抽的喘息着。再看那脸上,眼珠鼻子全没有了,只剩下笼统的一片血肉模糊!而离这垂死之人不愿地方,躺着一只死的梆硬的大花猫。
这可太吓人了!在这乱世里,杀人不稀奇,可是这么祸害人的可就骇人听闻!消息传到了公安局,立刻就有一大队巡警跑过来包围了这一片区域。此时那人已然死掉,巡警们皱着眉头将尸首运走后,便挨家去询问情况。这附近的人家倒是统一的天真懵懂,除了大摇其头之外,多一个字也不肯说。
其实不要人说,警长自己心里也有数。但有数又能怎么样?那凶手,北边的报纸称他是何将军,南边的报纸称他是何逆,蒙疆的老百姓们称他何阎王,总而言之,是尊凶神,而且尚未倒台。
警长把何家的门房叫出来,例行询问过后,一无所获,便带着巡警们离去了。巷子口的血迹被冲刷干净,太平世界又回来了。
从此之后,何家门前果然清净下来,不但没有死猫死狗,几乎连行人也少见。这什锦花园内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阔绰人物,本来过的是很安逸和美的生活,可是忽然搬来了这么一位邻居,也只得自认倒霉,出入都小心翼翼起来。
当多数人都不痛快之时,何宝廷就痛快了!
何宝廷这人似乎是有点反人类,安宁日子过久了,他就要胸闷气短,非得去搞一次小屠杀,至少也要弄得别人鬼哭狼嚎一场,然后才能恢复心平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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