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作者:onetime1979
第一章
闲来无事的时候四喜就画画,用小描笔在发黄的熟绢上面慢慢的画,画来画去都是一幅:明月照孤石。
画笔萧瑟,绢上都透著一股倦意。其实是夏日豔阳高照,正照在桌前,耀眼的日光斜过半张桌子,四喜手中的烟顺著阳光慢慢的飘远。办公室里安静极了,只听得他静静的呼吸声。
四喜小时候是认真练过工笔画的,画的一手极好工笔山水,但是周围的人不知道,因为现在没有人喜欢这些陈旧的东西了。
唯一惦记的怕是只有张扬,昨天才从欧洲回来就打电话给他,一开口就叙旧,说起来谁结婚谁开公司,东扯西扯半天,连一向好耐性的四喜都不得不问,你到底有什麽事情?
电话里只是传来低沈的笑声。
四喜的耐性殆尽。
能不能帮我画幅画?
四喜说,你找别人去吧!说著就要挂电话,他不笑了,忙著说,别阿,小喜,咱们这麽多年青梅竹马的,你见死不救吗?
四喜说,要死的是你吗?
当然是我,别的人你救?
四喜“哦”了一声,不在等他再说什麽,就把电话挂了。
那边大约是真的著急,第二天一大早竟然开车跑来,见到他还是一如既往,吆,四喜,一阵子不见,你越来越漂亮。
四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给他,仍是礼貌的给他倒茶,他从未来过这里,只顾著叼著烟打量四周。虽然是老院子,但是落地的大窗子正对著院子,院子里几丛月季开得正好,一群蜜蜂在花丛中绕来绕去,更显得屋子里静谧。他转过脸来笑著说,小喜,这个地方倒是真的不错,清静。
四喜一阵子恍惚,手中的烟灰掉落在左手背上,有点疼。
小喜?
如今倒只有张扬这麽叫他了,同事们都叫他小韩。小时候宿舍院一大帮孩子,乱哄哄的嚷,四喜你为什麽叫四喜?
而自己把脸一扬,声音清脆,这名字是我老爷爷取得,我出生的时候是四世同堂呀。
他把茶轻轻的放在张扬的面前,静静的说,是啊,这里很安静,谢谢你。
其实这份儿工作也是张扬的关系,他从英国回来,举目无亲,连过去的亲戚都避他如蛇蝎般。最後他在一家报社做临时的广告润色,为了他偷偷改了一个色调被发行经理骂的狗血淋头,正巧张扬由报社老总陪著,从电梯里出来,见到他十分惊讶,小喜,你什麽时候回来的?在这里干什麽?
他当时被经理骂了一个小时有点懵了,抬起头来看这面前这个高大英挺的男人,眉目依稀熟悉,嘴边挂著邪邪的笑容,目光凶狠,他终於想起来了,是张扬,小时候在大院里逞凶斗狠的小孩,最爱欺负他。
看出他的窘困来,他非常随意的告诉老总说,四喜是我的弟弟,从小我们是一个大院长起来的,後来他去英国了,没想到在这儿遇见。又冲他笑,今天非的请你吃饭不可,咱们好久不见了,叙叙旧。
报社老总是何等醒头的人物,虽然恐怕以前连他姓什麽都不知道,但立刻笑著说,四喜是我们社里难得的人才阿,今天晚上不如我做东,正好请四喜替我们陪陪张总。
饭是四喜跟老总和几位副总陪著,席间倒是真的叙旧,酒杯刚被端起,张扬说,小喜不能喝酒,小时候,老爷爷过大寿,拿筷子蘸了酒给他,就去了医院,又讲了一些小时候的趣事,他虽然生性不活泼,但在社里几位领导的凑趣下也没有冷场,只是脸上的红晕从头到尾都没有消失。没几天他被提拔为总编室的助理,没多久报社被传媒公司合并,他就被安排在儿童读物的部门画插画,工作量少,时间充裕,过的十分的舒适。只有张扬会不时的找他出去吃饭,他虽不说,心里到底是感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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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扬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问道,小喜,最近有没有心口痛。
四喜是从回来的时候的落下这个病的,天一热就不喜欢吃饭,胸口隐隐作痛,有次和张扬一起吃饭突然发作起来,吓的他脸色都白,要硬压著去医院检查。
他自己知道什麽原因,放不下。
疼痛至少让他感觉自己还活,拗不过他,没有去。但是每次张扬都会问一句,也会嘱咐他少吸烟。
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说,你有什麽事儿?
看看你不行啊?张扬笑说,咱们是正宗的青梅竹马阿,想当年你还做过我一回新娘呢。
话被他一说,怎麽都透著邪气。
小时候一起过家家,他总是被逼著当新娘子,苏晨是新郎,他们结了一次又一次的婚……只有一次被放学的张扬看到,非要当新郎,将苏晨一脚踹在地上,自己吓得只是哭,被张扬抱著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最後还是老爷爷拄著拐杖气喘吁吁拿著鞋底儿,把自己救下来,以後见到张扬自己就躲著。整个大院的孩子都记得……以至於好多年後。他已经上小学了,苏晨和张扬也上了中学,一群半大的孩子见到他还起哄,苏晨,苏晨,你媳妇来了,你要是不看紧,就被张扬这个王老虎抢走啦。
那个时候苏晨已经开始长个子了,比他高许多,发育中的少年,一身深蓝的校服穿在身上,风采偏偏,就是所谓的玉树临风。张扬那个时候已经长过了180,校服领口永远是敞开的,嘴里叼著烟,戾气十足,谁不知道二高的老大,一拳可以打死人。而他总是垂著头加快步子,谁不都看,快步走回家去。
张扬叼著烟兜圈子和他讲话,坐了一下午,也不管他会不回答,一个人说的高兴,四喜都在怀疑世界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快下班的时候,他直截了当的说,你要我的画干吗?
他站直身子跨了一步,私家珍藏不行啊?一米九多的个头,又壮硕,害四喜向後退了一步,抬头看著他不说话,他又变成那幅腔调,忙说,哎哎,小喜,你别生气啊,你就帮我这一回,成不成?
他知道,要他的画定是给张爸爸做寿,张爸爸就是张扬的父亲。今天是张爸爸的大寿啊。张爸爸啊,总会在新年给他包大红包,听的自己叫声张爸爸,高兴的合不拢嘴。会用胡渣扎自己,会在周末让张妈妈做自己爱吃的菜。
四喜听他说完,很直接的说,我画,很多年没动过笔了,都放下了,要费些时间,但是赶得及。
张扬弹了弹烟灰,看著四喜。老爷子这麽年就喜欢你的画,常常念叨你。小喜,我们认识了有20多年了吧,那个时候老爷子总是,小喜唉,我的小心肝儿……
四喜打断他,极快的说,画我给画,但是我有条件。
行!张扬痛快地答应,吃喝玩乐,折现,怎麽著都行!你说。
四喜淡淡的说,不用,我替你画画,但是从今以後,不许叫我小喜。
张扬猛地站起来,伸手捏著四喜的下巴,嘴边的笑隐下去,凶狠的盯著他。
四喜被迫昂著头,只是不说话,
身体笼罩在高大的阴影下,心口又开始微微的痛,额头上有汗慢慢的滑下来。
张扬盯了他好一会儿,最後松开手,点了下头,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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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去,取了一锭李廷圭的油烟墨磨了,找出了熟绢。
绢是很好的作画材料。绢也有生绢熟绢之分,经过捶压之後,再上胶矾水的叫熟绢,适合於作工笔画,现在有些工笔画仍用绢。但绢的成本较高,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用绢作画了。一般来说熟绢不会有漏矾的现象。现在的熟宣都是生宣加工的,多多少少都有点小问题,当然一分价一分货,工笔人物要多次渲染如果漏矾是相当麻烦的事。想了想记忆中张扬的父亲已经有些模糊了,幸好多年前的照片都在,四世同堂,老爷爷的那次大寿,泛黄的照片,留著口水的四喜。
取出小红毛用中锋勾勒细而匀的线条。静下心来慢慢的描,分,染,罩。交给了张扬。
张扬拿在手里,先打开看,忍不住夸,画漂亮,字也漂亮!墨是好墨,绢也好绢。
这倒是,收藏了二十年的东西,那是真才实料。他有点惊讶他能看出来,後来想起自己儿时整日里张爸爸,张爸爸的喊著,他的父亲,倒是有不觉得奇怪了。
夸完,张扬又非要他一起去吃饭,老爷子这麽多年没见你了,见见总是好的。
四喜是真的想念两位长辈,可回去大院,总有些还熟识的长辈,被人说闲话,总是不爱好哦,可招架不住,只好由著他,开车回到了那个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十年没再回来,大院还是那个样子,门口警备森严,老宅子改建的,江南人家,夕阳下的黑瓦白墙,和在午夜的梦中想念的一样。
小院门口,一个小小的水池,荷花在水中舒展的身躯,日落打在上面,泛著淡淡的光晕,四喜眼睛一下红了,张扬锁车看到,只是转过头,掏出烟叼在嘴边。
张扬带四喜进了自己家的院子,老爷子正躺在藤椅上纳凉,看见进来的张扬“哼”了一声,等看到张扬身後的四喜,一下子坐了起来。老爷子,您这儿晒夕阳呢,张扬笑嘻嘻的说,你看看,看看,您的小心肝儿巴巴的画了幅工笔跟您祝寿呢。四喜也顾不得和老爷子打招呼,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讪讪的小声儿问,张爸爸好,後又想起张爸爸是自己小时候叫的,一时不知做什麽好。老爷子急走了两步,小喜儿,小喜儿是不是?四喜点点头,咬著嘴唇……
等进屋里的时候,老爷子抓著四喜的手不放。张扬笑著说,老爷子,您就是不心疼您那小心肝儿,也得疼您儿子不是,您儿子为了这幅画快饿死了。老爷子拉著四喜的手坐下,细细的看了一会儿说,瘦了,瘦了,是不是吃苦了,给张爸爸说,好孩子。四喜默默的摇了下头。老爷子叹了口气,张扬又喊饿,老爷子一拍桌子,你饿,你现在是能耐拉,我看没有你不能吃的东西……正喊著,张扬的母亲正出来,低声说道,你做个大寿,怎麽也不消停……
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四喜,一下子愣在厅中,四喜赶忙站起来,叫了声张妈妈,一声儿叫出来,张扬的母亲眼睛也红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再去做几个菜,我记得你们家都爱吃清谈的菜。回来就好。
四喜喃喃说了声“嗯”
第二章
菜上桌,龙井虾仁很是得味,蜜汁藕鲜甜香脆,四喜吃的开心,许久不见得长辈看他吃的高兴,兴致也高,张扬陪著老爷子喝绍兴酒,张妈妈忙著不停的给四喜添菜,张扬拿了四喜给老爷子做的画,哄的老爷子高兴的不得了,声音洪亮的说,好,好,小喜倒是把老韩的本事学的十足。四喜听了,不由的暗自伤心,张扬在桌旁握了握他的手。
正说著,院子里走进几个人,风吹得门口的铜铃“当当当”的响,光线也想水一样轻轻的荡起来。
张扬也仿佛很意外,停了话声,慢慢的站起来。苏晨倒是很自然的微笑,与老爷子寒暄起来,又转头问张扬,又阵子没见来,忙什麽呢?
哎,瞎忙呗。
两个人又说几句场面话,圈子太小,狭路相逢。他寂静的站在那里,苏晨的身边也挽著女伴,但并不向大家介绍,老爷子拉下脸说,小喜让张妈妈带你去看看我的新收藏。
其实只是擦肩而过。
自别後,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可是他一次也没梦见过苏晨,一次都没有,连梦里他都是吝啬的。
当年在英国,他离开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绝然,没有一丝征兆,没有半分留恋。
他一直都记得,当天是他二十二岁的生日,他去泰晤士河边卖了两张画,定了蛋糕回来,屋子里已经空荡荡的。他什麽都没带走,包括衣服,书,CD,拖鞋,都在原来的地方,仿佛他只是去街口买包烟而已。
小桌子上放了一张签了名字的空白支票,他拿起来看了看,字迹清楚,方正有力“苏晨”。
他拿著支票在泰晤士河走了很久,引起了巡警的注意,最终一个电话,他没跳下去。
张妈妈在旁边紧张的盯著他苍白的脸。
小喜,小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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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上车之後,张扬向他道歉,我没想到他会来。
四喜没有说话。
张扬转过头,借著一晃而过的路灯,看了他的脸,哎,你不会要哭吧?
四喜整个人隐在黑暗中,语气十分平静,谁说我要哭了?
进入市区已经是午夜了,张扬说刚才没吃饱,这会儿又饿了,要不找个地方随便吃点吧。四喜说,我自己回去下点面就好了,你在前面的车站把我放下就行了。谁知张扬说,行啊,你这麽一说,我也想吃家常面了,要不我去你那儿蹭一顿去?
四喜非常犯难,但又不好拒绝,只说,我的手艺可是不怎麽样……
能吃就行,张扬兴致勃勃,我还不知道你会做饭呢,看不出来。
他大约以为他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在英国是他就学会了做饭,因为苏晨不爱吃英国的食物,所以他就认认真真的学做饭,没有课的时候,就在网上搜各式各样的菜谱,那时候他是真的以为会一辈子的。
独自租著一居室,虽然离上班的地方远,可是房租便宜,每天花三个多锺头往返於上班的路上,也不算什麽。反正他什麽都没有,唯独有的是时间。
陈旧的小区,张扬在他的指挥下将车小心翼翼的开进去,最後还是不小心挂花了车尾。四喜都觉得替他心疼,几百多万的车呢,张扬却满不在乎,跟著他下车上楼。
没有电梯,楼道里也没有灯,四喜觉得很抱歉,每层十二级台阶,避开煤,自行车,鞋柜。垃圾。
你数著上,就不会摔倒了。
你家几楼?
四楼
很快就到了,四喜拿钥匙开了门,先进去开了灯,然後回头对他笑,地方小,你随便坐。
地方很小,收拾得很干净。床和桌子间用布隔起来,等於有了一个小厅。几件陈旧的家具擦得一尘不染。
四喜拿了水给他。又去阳台的厨房煮了两碗面回来,没有餐桌,就坐在地上的棉垫,在小茶几上吃的。张扬吃的很香,吃完又看四喜。又去煮了三人份。吃饱了夸他,没想到你手艺不错,看不出你宜家也宜室。
他收了碗进去洗,出来後见他站在书架前,手里拿著他父母的遗照。
听到脚步声回头,对不起。
摇了摇头,没什麽。
很小的照片,寻常的乌木镜框,两个人的合影,还是他在英国的时候从国内寄过来的。那是他父亲作画的时候拍的,母亲站在旁边微笑著。他放在书架上,镜面向里,根本不敢看。现在也是低著头不敢看面对。
苏晨离开的那天,他父母也出了车祸去了,一度他以为他拥有。
结果终究是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活下去。
第三章
只是没想到苏晨会给他打电话,在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接到电话是他还以为打错了,因为来电显示是陌生的号码。
他只说,小喜,是我。
两个字便听出他的声音,哪怕分手都有三年,每一年的光阴都仿佛静止的,等了又等。
他问,有没有时间出来喝茶?
四喜终於说,我们要开会,我很忙。
没关系,那麽明天呢?非常有耐心,他知道凡是他认定的目标,就一定要达成。所以瞬间拿了主意,还是今天吧,不过要等我下班後。
约在一家很安静的茶室,他打车过去,出租车司机给了他一大把零钱,他拿出皮夹,分门别类将不同的票子硬币装好,心口有些痛。
引座的小姐将他领进包厢後,见到熟悉的身影,站在窗前,转过身来冲他微笑。
时间在这里静止了,他一阵子恍惚,手轻轻的放在胸口,又拿开。
替他叫了他喜欢四色茶点,很有风度的替他斟茶。
而他拿出烟,慢慢的点燃。
对不起,他说。
他放下烟,重新点了一根,烟入口,辛辣,只冲脑门,冲得两眼发热。慢慢的把烟吸完,很平静的问,你找我有什麽事情?
他说,我去年已经结婚了。
他“哦”一声,说,恭喜。
他又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四喜打断他,你没有对不起我,不用说这种台词。你给我过支票,空白的,对我而言,已经很划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