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皮笑肉不笑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慢悠悠地摇头:“还是算了吧。三年了,都叫习惯了,现在改它也听不懂啊。”
谁说的?谁说的?只要你改,老子肯定听的懂!
“这倒也是……”猫贩子却不坚持,立刻改了口风。
于是我最关心的改名问题就这么秤砣了……
短暂的交谈之后,客厅里两个人再次相对无言。蝴蝶一门心思地看他最讨厌的偶像剧,猫贩子则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我身上乱摸——那腿上、手上的热度烘得我直想咬人。
“那个……”猫贩子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引得蝴蝶那小子看他了,他却张着嘴什么也不说。
“嘁。”蝴蝶撇撇嘴,继续一脸鄙夷地看电视剧。
猫贩子小声叹了口气,撒手让我从他膝上跳开,自己站了起来:“我去帮你舅舅打下手……”
他说话声音不大——至少没电视里的音量大——蝴蝶也不知到底听见没有,一点反应都不给。
猫贩子尴尬地站了会儿,然后默默去了厨房。
厨房里已经飘出了饭菜香。我回头瞄了眼似乎不打算叫我的蝴蝶,决定还是跟着猫贩子去厨房:跟着他,说不定能有肉吃。
还没进到厨房,厨房里的动静已经先进了我耳朵:老旧抽油烟机的轰鸣声,碗筷的碰撞声,汤汁的咕噜声,还有猫贩子的说话声。
“……我说真的,你外甥好像很讨厌我啊。”这是猫贩子在抱怨,听声音似乎很伤脑筋的样子。
“啪。”这是关煤气灶的动静。然后就是蝴蝶他舅舅的声音:“可能是怕生吧。家家还是孩子,你别多想。”
“我能不多想吗!刚才我跟他坐了那么久,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委屈,我听出来了。
“哗——”水龙头开了,林岩的声音被水声盖住了。
水声停时,又是猫贩子在说:“……要是我们的关系被他知道,他不接受,你要怎么办?”
“能怎么办?”蝴蝶舅舅叹气,伴着沥清碗筷时的细小水声,“他是姐姐的孩子,以前是我不知道,现在我总不能继续放他一个人这么下去了吧?”
好半天,厨房里都只有轰隆隆的机器声。我在厨房门口愣着,抬起的前腿不知道是该向前迈,还是后撤回头。
再有说话声时,先开口的是猫贩子秦涛。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很平静。
“抱歉,”他说,“我不是想让你为难。这么多年了,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只是有点害怕,过会就好了。”
“秦涛……”
蝴蝶舅舅的声音很含糊,含糊到让我好奇地探了头去看。
然后,继黑巷里的那次,我再一次看见两个同种性别的人类拥吻……这个,少儿不宜啊……
“咪咪,你在这儿堵着干嘛?”
我还没缓过神,蝴蝶那不耐烦的问话已经到了耳边。我被他的神出鬼没吓得一哆嗦,差点踩着自己的脚。
厨房的门是半开,厨房里的抽油烟机还在制造噪音,厨房里的两个人依然忘我缠绵。
我小心地抬头去瞄蝴蝶的脸色,却只看见他通红的下巴——通红的下巴?
“喵?”我眨巴眨巴眼睛,正打算看看清楚,那小子却飞也似的逃回了客厅。
……这算是,害羞么?
“好了……停!”厨房里终于有人叫停。猫贩子哑着嗓子,喘气喘得厉害:“当心点,万一被小家看到……”
……他已经看到了。
蝴蝶舅舅的声音也和平时不太一样,说出的话让人浮想连翩:“晚上等你关店。”
“先吃饭了。”
厨房门开了,我跳到一边,看那两人一前一后端了饭菜出来——啧,表情都镇定的很。
“家家,来吃饭了!”林岩提了音量喊人。
蝴蝶“哦”了一声,慢慢腾腾蹭着地皮挪到饭桌边,低着脑袋什么话也不说。
“去洗洗手,今天有你喜欢的鱼香肉丝。”蝴蝶舅舅一边布碗筷,一边交代。
蝴蝶点点头,乖乖地蹭去洗手,洗完了又乖乖蹭回来;回来时,脸上还残留着水迹,额前的头发也滴着水。
“恩?你洗脸了?”蝴蝶舅舅不经意地问了声,随手帮猫贩子盛了饭。
蝴蝶没答话,坐到自己位置上就闷声扒饭。
猫贩子看不下去了,夹一筷子菜盖进他的饭碗:“别光吃饭啊。”
蝴蝶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那张刚用冷水洗过的脸,又“唰”的红透了。
吃完饭,蝴蝶又躲去看电视。猫贩子凑到正在洗碗的蝴蝶舅舅身边:“哎,你说,小家会不会不是讨厌我啊?”
“啊?”林岩挑挑眉毛。
猫贩子摸摸下巴:“我看到他刚才脸红了——其实他是因为抵挡不了我老少通杀的魅力才不理我的吧?”
“啊?”林岩笑喷了。
我摇摇头,离开厨房。进了客厅,蝴蝶那家伙正在听电话——不用问,肯定是龙虾的。
“啊?阿姨要出差那么久啊……可以啊,你想在我这儿住几天都行……你等等,你刚才说什么?”蝴蝶的音量突然拔高,把厨房里正甜蜜的一对都惊了出来。
“什么叫‘你开门就知道了’啊!”蝴蝶对着话筒吼,脸上的表情却是惊喜。
他的吼声刚停,门铃就“叮——咚——叮——咚——”响了。
蝴蝶把话筒一丢,转身扑到门边。
打开门,门外的男生拎着行李,笑出一口白牙:“我来借宿喽!”
蝴蝶也跟着咧嘴傻笑,忙不迭地把人让进屋,嘴里却故意念叨:“干嘛突然跑过来啊!”
龙虾笑着不答,在门边低头换鞋;再抬头时,正对上出来查看的林岩和秦涛。
“家家,这是?”蝴蝶舅舅扫了龙虾两眼,不动声色地问话。
“苏凛秋,我同学。”蝴蝶兴奋地把龙虾推到他面前,“他可是我最铁的哥们啊!”
“是么?”林岩点点头,拉着猫贩子让出去客厅的路,“你们先去坐,我给你们泡点果珍。”
龙虾礼貌地回了句“谢谢叔叔”,就被兴奋过度的蝴蝶拖去了客厅。
自从上次留宿,龙虾已经有些日子没来报道了——他家似乎有什么事,忙得他半个月没和蝴蝶那小子联系——现在突然看到他,连我都觉得惊喜。
为表达我的惊喜,我决定:如果龙虾今天抱我,我绝对不挣扎,也绝对不挠他。
“刚才那个就是你舅舅?看起来很年轻啊。”
“我家人不显老呗!不说这个,你小子前两天为什么不接我电话?难得我想请你客哎!”
客厅里,龙虾习惯地坐在沙发一头,托着下巴听蝴蝶半真半假的抱怨。我“喵”一声窜到他身边,他果然顺手就把我揽到了腿上,开始顺毛。
“哎哎,你当心它挠你!”蝴蝶立马叫唤起来,作势就要把我掀下去。
我威胁地亮出尖利的爪子晃晃,那小子瘪着嘴又缩了回去。
龙虾“噗嗤”一声喷笑出来:“你们两个还这样哪!”他抬手捂嘴,手臂上一道青紫淤痕赫然醒目。
我盯着那道伤,半抬起身子。
原本还在笑闹的蝴蝶也沉下脸,语气不善:“谁干的?”
龙虾被他问的一愣。
蝴蝶干脆动手,拉住他的胳膊又问了一遍:“这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啊……”龙虾笑笑,抽出手,“不小心碰到了。就看起来吓人,其实没什么的。”
听听,听听!一听就不是实话!那明明是被什么细长的东西抽出来的印子好吧?都还肿着呢!
这么明显的谎话我都听出来,蝴蝶当然也不可能信。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追问,林岩舅舅就端着果珍过来了。
“刚烧的水,当心烫。”蝴蝶舅舅把东西放上茶几,两杯黄澄澄的饮料在大夏天里拼命喷着热气,“凉会儿再喝。”
龙虾点头:“谢谢叔叔。”
“不客气。”蝴蝶舅舅客套完了,开始交代正事,“家家,你秦叔叔店里有点事,我跟他去一趟。你跟同学好好玩,晚上我请你们出去吃。”
“哦……”蝴蝶兴致缺缺,一双眼睛苦大仇深尽盯着龙虾那胳膊了。
蝴蝶舅舅倒是没发现异常的样子,打完招呼没多久就出门去了。
“砰!”门关了。
客厅里的气氛却随着关门声开始变得诡异:蝴蝶也不问话,直勾勾盯着龙虾;龙虾“呵呵”干笑,笑的我都替他觉得下巴酸。
电视里的偶像剧不知几时换成了动画片,片子里的小鬼光着屁股在唱歌:“大~象,大~象,你的鼻子为什么那么长~”
……老子又不是大象,老子怎么知道?
“呵,呵……小卫……”龙虾终于笑不动了,垮下脸来博取同情,“我真的没什么,就是跟我妈吵了一架……”
“你跟阿姨吵架了?!”蝴蝶震惊了,眼睛瞪得滚圆,“阿姨打你了?为什么啊?”
“喵嗷?!”我也震惊了:那么温柔的女人也会打孩子?
“你们反应这么一致干什么。”龙虾小声嘀咕,随手蹂躏我头上的毛,“其实也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阿姨会打你?”
“喵!”就是!
“说!你小子是不是早恋了堕落了夜不归宿了?”
“喵喵!”快说!
“喂喂,咪咪你就不用帮腔了。”龙虾转手蹂躏我的脸,拉长再压扁,“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只是某些观念发生冲突罢了。吵过了,现在也没事了。”
蝴蝶怀疑地看他。
我也想怀疑地看他——可惜,那小子把我眼睛遮住了。
“真的没事了。”龙虾的声音跟以往一样温和,只是多了些疲倦,总让我觉得他现在很累。
蝴蝶似乎也发现了,不再纠缠那个话题:“算了算了,不想说就不说吧。哎,你说要在我这儿住几天来着?”
按着我脑袋的手松了,龙虾的脸上又是一贯的笑:“四天。我妈飞厦门了,下周才回来。”
“那,你衣服自己洗啊,我可不管!”
“知道了~”
和乐融融,和乐融融——又是这样的结局啊!
我感叹地跳回地板,多少有点失望,打了个哈欠就准备去电扇身边睡觉。
时间离蝴蝶舅舅承诺的大餐还很遥远,屋外是艳阳,知了们在树上拼了命地嚎——它们在嚎什么,我听不懂,没有猫能听的懂。
夏天总是伴着知了的叫声,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不过,我却不讨厌夏天。
我喜欢悠闲的夏天,虽然很热,虽然,噪音很多:
“啊!”
“小卫,怎么了?”
“舌头烫到了……”
“水还没凉你忙着喝什么啊!来,我帮你吹吹……”
“滚!”
电视里的小P孩说:“动感超人!哦吼吼吼吼……”
……
我喜欢这样的夏天,在阴凉的地方躲掉大太阳,听蝴蝶那小子跟知了一起嚎——我看重的人跟我在一起,这样的夏天三年才有一次。
而在下一个这样的夏天到来时,我才终于知道龙虾挨打的原因。
那小子,出柜了。
我一直不太明白人为什么一定要去上学。他们花费很多很多时间在学校——小学,中学,大学,或者更多——但很多人并不知道以后该做什么。蝴蝶也似乎不知道,因为他的目标只限于将来要还清这些年他爸爸给他的花销。
我对他的目标一直不看好,尤其是他上高中的三年。
蝴蝶那小子的高中离家很远,就算一大早骑车过去,十有八九也会迟到。所以暑假过完后,蝴蝶去住校了,龙虾也去了,俩人好像还在一个宿舍。不过,具体情况我不知道,毕竟我从没去过那所据说管的很严的学校——我被蝴蝶送到了猫贩子家。
“到那边要乖一点啊。”送我走前,蝴蝶抱着我窝在角落里一本正经地交代,“别没事就拿沙发练爪子了,那谁家的新沙发可比咱家的贵多了,把你卖了你都赔不起。”
我甩甩尾巴,算是听到了。这小子很奇怪,明明知道猫贩子的名字,却偏偏叫人家“那谁”,每次背着他那舅舅都这么喊。
他揉我脑袋,脸色凝重,看起来还是不放心:“少挑食。晚上别乱跑,当心门窗都关了你进不了屋。”
我闭眼,装睡觉。
“别睡,跟你说话呢!”他心狠手辣地揪我耳朵。
我“喵”一声从他怀里蹿出来。他一伸手又把我捞了回去,表情还挺无辜:“跑啥,再陪陪我嘛~好嘛~好嘛~”那声音,甜得腻死人。
我哆嗦了两下,还是放弃了亮爪子的打算:由他去吧,反正要有段时间见不着了。
他轻轻揉揉我的耳朵,刚才的扯痛都不见了:“唉,说真的。在自己家怎么折腾我都不会管,但到了别人家你一定要乖乖的,别给人家填麻烦。小岩舅舅给你买了猫砂,别到人家书橱底下解决卫生问题,知道不?”
我懒洋洋地瞟他一眼,再懒洋洋地趴回他的膝盖。
蝴蝶是个罗嗦的家伙,从我第一次被他抱回家我就知道。他总是对我说很多话,也不管我是不是有心情听。但我知道他是真的对我好。
“别惹舅舅跟那谁生气,有空我就回来看你。”蝴蝶放开我,拍拍裤子站起来,脸上挂出大大的笑,“舅舅手艺很好的,你小子可是赚了啊!”
“滴——滴——”屋外的车在按喇叭催了。
蝴蝶拖着行李箱,挎着旅行包在前面开路,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催我:“快点,该走了。”
今天的司机是猫贩子,看见我们终于出来,他下了车,嘴一咧,露出六颗洁白的牙:“小家,东西都收拾好了?”
“恩。”蝴蝶回了个单音,任由对方殷勤地接过行李塞进车里。
“你舅舅有事走不开,我们先回家,等会儿再送你去学校。”猫贩子塞完了行李,头一转,打算来塞我。
蝴蝶抬手一拦:“舅舅说不让你碰咪咪。”
猫贩子垮了脸,苦巴巴望着他:“你舅舅那是瞎操心,我的病都没事了……”
“舅舅说,”蝴蝶顿了顿,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你秦叔叔说什么你都别信’。”
猫贩子石化了,只差一阵风他就能碎成粉末了。
蝴蝶事不管己地搂着我上车坐好,然后纯真地问:“秦叔叔,能走了不?”
秦涛扭曲地笑笑,爬回驾驶座,油门一踩,那车就撒着泼地在巷子里乱蹿。
我被他的车技吓得炸毛,蝴蝶那小子却一派轻松,低着脑袋在我耳边偷偷嘀咕:“谁让你跟我抢小岩舅舅……”
……这是什么孩子啊啊!
不过,说归说,认真起来蝴蝶那小子大概也不能说是讨厌猫贩子。
暑假的时候龙虾来借住了一个多星期,蝴蝶舅舅每天都会来做饭,猫贩子也就丢着他那生意正好的小酒吧,三天两头跑过来。他们的关系,蝴蝶没有瞒着龙虾,一早就跟他说明了。
于是龙虾每次看到蝴蝶故意为难猫贩子就忍不住笑:“你不是不反对你舅舅跟秦叔叔么?”
蝴蝶也横:“一码归一码,他霸着我舅舅那么久,让我为难一下,有什么不对的?”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这些对话猫贩子自然是不知道的——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估计他还是会继续努力讨好蝴蝶那家伙。
我一直认为猫贩子是个人物,这么说不是因为我某天不小心看到他是怎么把在他店里闹事的混混收拾掉的,也不是因为他几次跟蝴蝶舅舅少儿不宜都被我碰个正着,而是这个人的心思实在让我琢磨不透。
蝴蝶一直以为是他舅舅在照顾“体弱多病”的猫贩子,但我看到的却不一样。这片小区附近的家猫野猫,包括我,大都喜欢夜游,于是有些只在黑夜里发生的事,我们知道,而人不知道——就好像蝴蝶只看的到猫贩子服软耍赖的样子,却看不到他发狠霸气的样子。
我不清楚蝴蝶舅舅是不是知道猫贩子还有那样一面。不过,管他呢!我只是只猫,人的事我不搀和。
车停下时,我还晕晕忽忽。蝴蝶鄙视我,但还是抱了我出去。车门正对的是猫贩子家的门,他开了门先让了我们进去,自己留下搬行李。
猫贩子的家和我第一次来已经不太一样了。原先屋主留下的旧家具已经被替换的差不多,墙也新刷过,开了窗,外面的梧桐树随着暖风“哗——哗——”。
我抬着脑袋嗅嗅:屋子里有糕点的甜香,没有焦糊的味道。
沙发上的外套,茶几上的对杯,通往卧室的半掩的门——这里越来越不像最初那个单身男人的家了。
蝴蝶抱着我站了没多久,猫贩子就进来了——跟蝴蝶他舅舅一起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