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穆见清也会带他出门。有时是茶楼酒肆,有时是市集庙会,有时是元宵灯节,每一样都让黎泱新奇不已。
也在这个时候,黎泱发现了穆见清的一样小小嗜好。
穆见清很喜欢吃桂花糕。每次来到集市,他都会买上好几包,带回愫玉阁去。
这种糕点往往过不了多久就硬了,变得很不适口。然而穆见清还是会一边喝茶,一边把它们吃下去。
这么几次之后,黎泱忍不住便去寻了个糕点师父,花了三天学会了桂花糕的做法。
当他得意地捧着蒸好的糕点给穆见清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老师眼中错愕而震动的神情。随后,那清澈的眼眸里,渐渐浮起温暖而柔和的笑意。
被轻轻揽入怀里,黎泱靠着老师的肩膀,淡淡的青竹气息令他觉得宁静又安全。
黎泱心中蓦然一跳,眼睛忽然有点湿润。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只是一个拥抱而已。
然而那一刻,却分明有了心悸的感觉。
忽然产生了独占的心思,少年倔犟地咬唇。他定要这清寂而淡然的男子,从此眼中只有他一人。
然而,每天早晨,穆见清却必须入宫为太子授课。这件事令黎泱很是郁闷。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有多么不愿老师被人分享。
而在穆见清身边待得越久,这种心思便越浓重。他不止一次暗下决心,总有一天要让老师只留在他一人身边,再没旁人分去老师的心思。
不过总体而言,黎泱对目前的一切非常满意。
清静悠闲的日子,温和睿智的老师,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如果永远都这样生活下去,也许黎泱真能如穆见清所愿,磨去他激烈的性子,以及那一身煞气。
然而这一日,穆见清从宫中回来,却带回了个颠覆一切的消息。
“——泱儿。”犹豫再三,穆见清终是开口道:“昨夜安阳王府起火,无人生还。”
“啪”的一声,手里的书册掉落在地。黎泱仰头望着他,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又仿佛不愿相信。
“什么?”他咬了咬唇,问道。
“安阳王府起火,无人生还。”穆见清闭了闭眼,重复了一遍。
黎泱面上一片煞白,霍然站了起来,向外冲去。
城东市集不复往常的热闹。街道早被衙门清得干干净净,数百禁卫军手持刀剑,将安阳王府团团围住。
持续一夜的大火还没有灭尽,橙色的火舌在滚滚浓烟中吞吐。黎泱瞪大了眼睛,明灭的火光映在澄澈的眸子里,渐渐凝结成激烈的血红。
黎泱握紧了拳头,只觉浑身冰冷。汗水湿了背后的衣服,额间朱色的印记却摄人心魄的艳,仿佛燃烧着的熊熊火烈焰。
权倾一时的安阳王府就这样毁在漫天火光中。也许过不了多久,这场大火便将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眼中有泪,却被黎泱生生逼了回去。自从进宫的那天,他便只是曜月国的月隐传人,而不是安阳王府的小王爷。
父亲浑厚的嗓音,母亲温柔的笑颜,以及王府后院长开不败的花团锦簇,早已成为童年时的梦,被埋进了记忆的最深处。
这场大火,却把这段记忆重又翻了出来。让他记起黎泱不止是月隐传人,更是安阳王府疼在心坎的么儿。
然而记起之后,紧接着到来的却是寂灭。
在断壁残垣、火光灰烬中的寂灭。
黎泱靠着墙角,缓缓坐了下来。随着安阳王府火势渐小,他眸中的温度也渐渐冰冷。
直到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黎泱抬起眼睛,张了张嘴,低低唤了一声:“——老师。”
揽住黎泱颤抖的身子,穆见清只是静静地拥着他,一句话都不说。
靠在老师怀中,嗅着淡淡的清竹气息,黎泱紊乱的心绪逐渐平静。他仰起头,涩声道:“老师,这火绝不是……”
“别说。”穆见清打断他,轻轻摇了摇头。
紧紧攥着他青色的衣角,黎泱的手指都泛了白。
这场火,明明来得蹊跷。更何况城东水源充分,即使起火也早该扑灭才对。如今禁军虽把王府围得水泄不通,却无一人汲水灭火。
分明是等着王府被烧干烧净。
黎泱朝禁军凝目望去。那指挥若定的锦衣身影,正是当朝宰相刘渊亭。这件事,只怕又和中宫王后娘娘脱不了干系。
黎泱用力咬唇。
刘家究竟要将他逼到何种境地,才肯善罢甘休!
然而纵是心里明白,却不能将怀疑说出来。
因为即使说出来也没有用。他还太小,根基未稳。除了月隐传人的身份,他什么都不是。
穆见清阻止他说出心中的臆测,也正是这个原因。
脱力似地靠在穆见清怀里,黎泱的泪水终是忍不住滑落,溅湿了他的衣襟。
“除了月隐传人的身份,如今我还剩下什么?”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轻柔地抚触他的脊背,穆见清怜惜地道:“即便黎泱什么都不剩了,一样是穆见清的学生。”
他淡淡的声音里,仿佛有着稳定人心的力量。
黎泱冰冷的眸子,渐渐温暖起来。攥着穆见清的衣袖,他低低地道:“也许有一天,泱儿会像连累父王母妃那样,连累老师的。”
摸了摸他的脑袋,穆见清道:“那你便打起精神,努力修习。待你有了能力,自能保护身旁的人不受连累。”
望着那人温柔而深邃的眼眸,黎泱用力点头。
老师,泱儿绝不让人伤了你去。任何人都不可以!
黎泱在心头暗暗发誓。
* * *
“泱儿,你不专心。”抬眸望了黎泱一眼,穆见清淡淡地道。
黎泱震了一下,放下手里的书册,抬起头来。
随着年龄渐长,他出落得越发俊秀。只是眉梢眼角透出的凌厉,给人不易亲近的感觉。
“明日便是我的生辰。”黎泱微仰起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过了生辰,你该十五岁了。”穆见清微笑道。
眼前的少年,竟已和自己一同生活了三年了。
自从那次中毒之后,在曜月国主的默许下,黎泱便一直住在这愫玉阁中。相较而言,身为太傅的他,教导黎泱的时间,竟是远远大于太子。
而安阳王府的那场祝融之灾,对黎泱的影响极是惊人。原本飞扬跳脱的孩子整个儿沉静下来,虽然面上时刻挂着微笑,那笑意却再达不到眼底。
然而在读书习武方面,黎泱却投注了十二分的心力。武功秘籍、兵法谋略、经史子集,乃至帝王之术,任哪一样他都不知疲倦地汲取着。
如今三年过去,黎泱的所学,已经足够出师了。
“老师,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吗?”黎泱低声道。
“泱儿,你想我说什么?”
“过了明天,我就要去凤朝了。”难道他不知道吗?十五岁后,他就要离开曜月国,离开愫玉阁,离开他身边。
“很早以前,你就该知道自己的责任。”穆见清淡淡一笑。
望着他平静的侧脸,黎泱的心禁不住凉了。
自己的离开,竟是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吗?为什么他竟可以那么淡漠,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见鬼的责任。”黎泱愤怒地瞪着他,“我不想去凤朝,一点都不想。”
像从前一样攥住那青色的衣角,黎泱低低地接道:“泱儿只想留在老师身边。”
“泱儿,你过于依赖了。”穆见清幽幽一叹,又道:“你可曾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不能留在你身边,你该怎么办?”
“这不可能。”黎泱决然地道。
老师不在身边的情形,他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一生,老师注定要留在他身边,教导他、辅佐他,绝无可能离开。
“世事如棋,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穆见清淡淡地道。
“你要离开泱儿吗?”倔强地望着他,黎泱问道。
“是你要离开。泱儿,身为月隐传人,你必须去凤朝。”
朝竹林望去,穆见清沉下眼睫,道:“凤朝国都,是愫玉阁外的另一方天地。你去了那里,当有一番作为。”
“你随我一起去,好不好?”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黎泱用力按住他的手。
少年温热的手掌令他一惊。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来,穆见清温言道:“你长大了,怎可再这般依赖为师?”
“我不愿你留在这里,教那太子读书。”黎泱闷闷地道。
“怎么如此孩子气?”穆见清有些好笑地望着他,道:“你此去凤朝,又不是不回来了。等凤帝执政,你就可回来了。”
前任凤帝已经驾崩多年,当时太子凤逸天年幼,于是朝政大权暂时握在几个老臣手里,待到凤逸天满十八岁,再行还政于他。
“那凤逸天与我同岁,要等到他年满十八,还得三年才行。”黎泱凑近了身子,磨着穆见清道:“老师,你便于我一同去凤朝吧。泱儿一定乖乖听你的话。”
“此事莫要再提。”穆见清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我是不能离开愫玉阁的。”
“什么叫不能离开?分明是你不愿离开。”
“啪”的一声,黎泱将书册用力扔在地上,恨恨地瞪着他。
伸手将书捡了起来,穆见清瞥了他一眼,道:“你这是迁怒。”
瞪了穆见清良久,黎泱一拂衣袖,愤然跑了出去。
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穆见清垂下眼睫,“非是我不愿随你同去,而是……”
他幽然一叹,片刻之后,亦转身离去。
* * *
夜,深沉。
混着簌簌的雨声,竹林被吹得沙沙作响。
淅沥的雨水顺着屋檐滴下,水珠撞击地面的声音,很是沉寂。
雨天没有月光,愫玉阁里一片暗沉。
穆见清寝居的灯火已经熄了,门扉也早已掩起。
然而门前的台阶上,黎泱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雨水顺着他额前发丝滑落,渗入眼中,酸涩得难受。黎泱只抬手抹了一下,依然挺直了背,站在穆见清门前。
天边划过一道亮白,紧接着就是惊雷阵阵,大雨滂沱而下,打在窗棱上噼啪地响。
这时屋子里亮起柔和的灯光,伴着隐约的叹息,房门开了。
黎泱紧抿着唇,目光灼灼地盯着穆见清,却一句话也不说。
望着少年深黝而倔强的眸子,穆见清一阵心怜一阵气怒,伸手便把他拉进屋里。
为他擦干了头发,扔了一套干净衣物过去,穆见清冷冷地道:“还不快去换上。”
黎泱觑了他一眼,接过衣服,乖乖地换了。
与穆见清生活了三年,他再怎么迟钝,也知道老师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
“你以为你还是孩子吗?碰到不顺心的事,就用这种法子要挟!”递了杯热茶过去,穆见清责备道。
傍晚的时候,黎泱便站在他寝居门口,怎么劝都不肯回去。知这孩子是为了要他同去凤朝,是以穆见清便硬了心不去理他。
谁知两个时辰过去,黎泱却依然站在门前,也不管外头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明明已是脸色煞白,禁不住在雨中轻颤,却硬撑着不肯回房。
到最后,终是自己看不过去,开了门让他进来。对于黎泱,他终究是狠不下心的。
想到这节,穆见清忍不住蹙眉。
“老师,是泱儿让你为难了?”伸手抚向他的眉心,黎泱有些怯然。
他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国主不怕王后,就怕老师生气不理他。
“你也知道会让我为难?”穆见清侧过头,淡淡地道。
“可是,从前无论我要什么,老师都会答应。为什么这次不可以?”眸中掠过丝委屈,黎泱闷闷地道。
“泱儿,你终究要长大。而我……”穆见清浅浅望了他一眼,道:“也终有离开的一天。”
“胡说,胡说胡说。”黎泱用力扯住他的袖子,“决不会有离开的一天。你忘了那天你说的吗?你说就算我什么都不剩了,依然是你的学生。”
仰首瞪着穆见清,黎泱一字一句地道:“难道你已经忘了吗?还是,你已经不要我了。”
低低叹了一声,像从前那样抚上少年的脑袋,穆见清道:“泱儿,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我早就不是孩子了。”黎泱用力咬唇,愤愤地道:“三年来,我努力修习,一刻都不敢懈怠。为的就是能够变强,能够保护你不受伤害。现在你竟然告诉我,你终有离开的一天。”
“人有离合,月有圆缺。本就无人能够回避。”穆见清淡淡地道。
“你答应我,永远不会离开。”望着他的眼睛,黎泱倔强地道。
穆见清点了点头,承诺道:“我答应你,这一世为你而生。”
如果这样能让泱儿安心地前往凤朝,那么他又何妨给他承诺。
未来注定的结局,他早已预见。既然做不到永远陪伴,便只有为他而生,为他而亡。
黎泱反倒怔然。他听得出老师话里的认真。
以及,那不可察觉的淡淡悲哀。
这一世为你而生!
这承诺着实太重,来得却太轻易。
穆见清惊才艳羡,傲然于世。便是对曜月国主,也从未承诺过忠诚。这样的人,今日却认真地对他说:这一世为你而生。
听了这话,纵是又惊又喜,黎泱却又患得患失起来。就好像一件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忽然落到自己手上,却又担心哪天忽然失去。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怔怔问了一声。
“我本是为你而来啊。”穆见清淡淡地笑。
“我不明白。”黎泱惶惑地望着他。
“泱儿,睡吧。”穆见清微笑,柔和地道:“以后你会明白的。”
黎泱点了点头,带着满心的疑惑,闭目睡去。
睡梦里,忽而是漫天的火光,忽而是雷鸣的战鼓,忽而是悠然的山林。然而不管身在何处,总有那抹幽碧的身影伴在身侧。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来到一处绝崖。那青衣的人影冷冷含笑,决然离他而去,毫不犹豫地跃下山谷。
“老师——”黎泱惊呼一声,满头大汗地睁开眼睛。
“醒了?”穆见清试了试他的额头,道。
“我……病了吗?”黎泱愣愣地问。
“淋了两个时辰的雨,你说会不会病?”穆见清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
尴尬地笑了笑,黎泱坐了起来,朝外探了探身子,道:“今天本是为我摆宴饯行,前去凤朝的日子吧。”
“太医方才来过了,说是小王爷忽染风寒,这几日不宜远行。”
穆见清端了汤药过来,淡淡接道:“陛下给了旨意,等你病好了再启程前往凤朝。”
黎泱心虚地点了点头,接过汤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却又不敢叫苦。
在榻边坐了,握了握黎泱垂在锦被外的手,穆见清道:“这几日不可再任性妄为了。我会在愫玉阁里等你回来。”
黎泱垂下眼睛,忽道:“等我回来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穆见清微笑地问。
“等我回来那天,你便知道了。”黎泱神秘地一笑,道。
揉了揉少年的头发,穆见清取出一方青玉,挂在黎泱颈上,道:“这玉算是为师临别赠你的礼物,记得莫要取下来。”
黎泱立刻点头。既是老师送的,他自然不会把它取下来。
低眸望去,只见那玉未经雕镂,却是晶莹剔透,不见一点瑕疵。他抚着青玉,只觉那玉冰冰凉凉的,握在手里分外舒服。
“这玉的气息,和老师好像。”黎泱忍不住道。
一样庄严端方,一样青碧无暇,一样深邃沉静。
穆见清一怔,随即笑道:“也许是跟着我时间久了罢。往后你便是它的主人,可莫要亏待了它。”
握着青玉,黎泱眼中漾起笑意,然而更多的却是离别的愁绪。
老师,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他在心中暗暗说道。
* * *
宫城近郊,有一座小山,名唤临岩。
临岩山正对城门,可以一列整齐而肃然的队伍浩浩然出了城。队伍的最前方,飘着一面金色旗帜。旗上绣有一弯新月,衬着篆体的月隐二字,更显光彩夺目。
一炉香,一张琴,一曲清音动九霄。
临岩山上,穆见清端坐琴前,望着城外蜿蜒前行的队伍,一曲“远别离”从指尖幽幽流泻。
黎泱骑在马上,依稀间听见熟悉的琴声。
心头一震,他拉住缰绳,蓦然抬头望去。
山顶之上,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人影。那人临风而坐,墨发飞扬,远远的看不清神情。然而那满是离情别绪的琴音,却越发清晰地回荡在黎泱耳畔。
锦衣少年挺直了背,忽然对着山顶喊道:“记得你的承诺。泱儿很快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