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刺客本已逃脱,后来却被沈栖桐座下秘营擒拿。拷问之下,才知是刘氏余党,因怨恨黎泱害得刘氏家破人亡,这才图谋行刺。
秋叙离哦了一声,问:“你什么时候才能放心?”
穆见清摇头道:“你接下殿主的位子吧。我怕是离不开了。”
“我不当殿主。”秋叙离毫不犹豫地拒绝道。只有长使才能佩戴碧稀金镯,并在它的护佑下四处游历。若是成了殿主,就要一年到头关在神殿里了。
“那你便回繁云谷,物色个继承人罢。”拨了下琴弦,穆见清淡淡续道:“我的身子,恐怕撑不过一年了。”
这身子正迅速地衰竭着,预知的能力也已经消失殆尽。若这是违背天意的惩罚,他无意逃避。最后的这段时间,他本想回繁云谷去,也算是叶落归根吧。却没想到黎泱对他竟是如此执着,而自己对他竟也那么放之不下。
既然这样,便只有在他身边多留些时日。待到大限将至,再悄然离开罢了。
秋叙离却并不赞同,道:“回了繁云殿,也许长老会有办法。”
闻言笑了笑,穆见清道:“当年我向若芙透露了凤朝天命的时候,就已预知了此生的结局。待到后来救下泱儿,更是违背天命。十年来也未曾尽过一日殿主的责任,长老放任着不责备我已是万幸,怎好再劳烦他。”
秋叙离还待再说什么,却看见一人朝亭中走来。来人锦衣玉带,身上罩着件黑色貂裘大氅,脸色却有些苍白,正是黎泱。
穆见清迎了上去,责道:“你的箭伤大好了?怎么就这样跑出来了?”朝秋叙离点了点头,便带着黎泱往竹楼走去。
黎泱立刻跟了上去,握住他的手,道:“你不能来宫里陪我,自然便只有我来愫玉阁了。”
他中箭之后,因韩照影说不宜移动,便在愫玉阁中休养了一个月。待到后来伤势好转,却不能再赖下去,还是得回到宫中处理政务。只不过有时仍会偷偷跑来愫玉阁,不到时候绝不肯离开。
穆见清笑笑,也不说什么,把他安置在榻上坐下,道:“这几日伤口还疼吗?”
黎泱含糊地应了一声,顺势挨近了他,揽住他的腰。
其实他的伤势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却故意瞒着不让那人知道。借着箭伤未愈,一径依赖着他,博他心软疼惜。
对此穆见清多少也看出一些,却纵容着不去拆穿。若是这样能让他高兴,那就这样吧。只是如此一来,黎泱无论言语上或是动作上,都比从前大胆许多。常常说不到两句话,便调笑起来,或者索性挨上来腻着不放。
“我很想你。”黎泱望着他,低声说了一句。
穆见清失笑,抚了下他的发顶,道:“你前日不是刚来过吗?”
“我恨不得天天都待在愫玉阁里。可你不是让我回去休息,就是赶我去处理政务。”黎泱不满地道。
“这国主的位子是你自己要夺来的,怪谁呢?”
“若不是有你帮着,我怎可能轻易当上国主?”
“呵,你这是怨我了?”穆见清横了他一眼,笑道。
“不敢不敢。别说是这国主的位子,就连在下这条性命,都是老师救下的。”黎泱原本嘴里笑着,这时却忽然沉下脸来,正色道:
“秋叙离说你当年救我,是要遭反噬的。你实话告诉我,什么叫要遭反噬,又是如何反噬的?”
“所谓逆天反噬,大多是折去寿元吧。”穆见清淡淡道。这话虽没有骗他,却也隐瞒了大半事实。至少黎泱还不知道,他恐怕只剩下一年时间了。
“你明知道是这个结果,为什么还救我?”黎泱却已听得脸色煞白,忍不住怒道。他宁肯当初死在月见草下,也不愿他折寿相救。
穆见清神色不动,道:“当年告知若芙凤朝的天运,又教她破解之法的时候,我就已经逆天了。这才有了后来救你之事,你不必内疚。”
“季若芙吗?”低声念了一遍那名字,黎泱抬眸看他,道:“你很喜欢她?”
穆见清被他问得一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半晌才道:“我本不愿插手凤朝天运。后来虽知她是怀有目的而来,却一心想要留她在繁云殿里,平静地生活下去。她知我心思,便以性命相挟,迫我逆转凤朝命数。”
他喟然一叹,接道:“凤朝天运,本该在这一世断绝。之后天下分崩离析,战火不断,历时百年未得统一。我曾告诉过她,若要凤朝延续下去,首先便得保得日月星三使和凤帝无恙。于是她在愫玉阁中摆下法阵,试图逆转你们四人的命盘,却并未成功,反累得自己折尽寿元,吐血而亡。”
“若芙临终之时,曾把未尽之事托付给我。我虽尽了全力,却在试图改变你命盘的时候,能力尽失。这才向先主求得太傅一职,成为你的老师,希望能在你身边护你周详。”
黎泱听他把往事徐徐道来,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静默了一会儿,又问了一遍原来的问题:“你还没告诉我,你很喜欢她?”
穆见清沉下眼睫,道:“在她摆下法阵的时候,我的心就冷了。”
“可是你不惜性命的帮她。”黎泱苦笑,又道:“那么我呢?你把我当作什么呢?若芙的托付,或者是一个承诺?”
“后来的十年里,我已经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呢?”看着他从少年长成青年,扑上了全部的心力,因他成功而高兴,因他受伤而惶急。除了黎泱,这世上已无人能令他如此了。
所有的感情吗?那是不是,也包括了爱呢?
黎泱猛地抬起头,紧紧地盯着他,道:“如果我要你的爱呢?不是老师对学生,而是当年你对若芙那样的感情。”
穆见清摇了摇头,诚实地道:“我不知道,你再让我想想吧。”顿了顿,又道:“但是泱儿,你和若芙不一样。”
眼中掠过一丝异彩,黎泱忽然伸臂抱住他,凑上唇去,轻柔地吻他。穆见清还未反应过来,柔软的舌尖已经探入自己口中,在唇齿间纠缠。
黎泱用力地扣着他的腰,两人紧紧贴靠着,绵密地不留一点空隙。彼此的气息缠绵在一起,渐渐乱了……
“泱儿——”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穆见清瞪了他一眼,脸颊却已红了。每次都是这样,不顾他的意愿,强势地迫他接受,之后却又摆出一副知道错了的忏悔模样。
只是这次黎泱却没有愧疚,反而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道:“你讨厌我吻你吗?或者一点都不喜欢我和你亲近?”
穆见清蹙眉,表情似乎很困惑,想了一下,道:“自然不讨厌你。但是……却觉得有些奇怪。”
抬头看了黎泱一眼,道:“我总觉得你还是个孩子。”
黎泱一颗心原已放下了大半,却在听到后面那句话时,瞪大了眼睛,道:“什么孩子?我都已经二十二岁了。”
忽然凑近了那人,附在他的耳边低声道:“当年的孩子早就长大了。已经可以抱你了。”
穆见清的脸倏地通红了,“啪”地在黎泱头上敲了一记,道:“你放尊重些。”
黎泱见他倒没真的生气,心里更是高兴,越发大胆起来,建议道:“要不然,我也让你做一次。”
什么叫我也让你做一次?
穆见清一把拍开他的手,面红耳赤道:“胡闹。”
“谁让我那么喜欢你,怎么都舍不得放手。” 黎泱搂着他的腰,涎脸笑道。
“你是要我赶你回宫了?”穆见清睨他一眼,道。
黎泱顿时不敢造次,正襟危坐道:“我知道错了。”
过了一会儿,却又按捺不住,凑上去道:“你说你曾想过要永远和若芙生活在一起。那我呢?你愿意陪着我一辈子吗?”
“可以的话,我自然愿意陪着你。”无论是师徒,或是君臣,亦或是其他什么,他都希望留在他身边,守护着他。
黎泱大喜,握着他的手道:“你愿意就好了。”
穆见清看他高兴,心中浮起淡淡苦涩。无论愿意与否,都只有一年罢了。一年之后,天上地下,他与他再难相见。
正自想着,黎泱抬眸看他,忽然道:“无论你折去多少寿元,我都会随你一起。”
“什么意思?”穆见清惊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黎泱沉下脸色,认真地道:“别总想着丢下我。哪天我发现你不见了,便只当你是命尽了,立刻就来下面找你。”
“一派胡言。”穆见清叱了一声,又缓言道:“若你当真如此胡来,我绝不会原谅你。”
黎泱展颜一笑,道:“那你就好好留在我身边,别总让我惶恐不安。”
“泱儿,我答应你,只要活着一天,便陪着你一天。”穆见清望着他,缓缓接道:“但你也要答应,哪天我若真的去了,你不准跟着胡来。”
黎泱别过脸去,道:“我不答应。”
“泱儿——”穆见清冷下声音,拉过他道。
“你既然放不下我,就好好活着。”黎泱转过头来,寸步不让道。
对上他执拗的眼神,穆见清喟然一叹,终是不再多言。
往后的事情,只有顺其自然了。
相逢时难别亦难
九、
凤历元和六年,震远侯顾明非带兵包围凤京皇城,挟持凤帝逼宫谋反。翌日,皇袍加身登上朝堂,自封圣帝,强逼百官朝拜。一时间天下大乱,凤朝边境,各地属国均已点齐勤王大军,只等月隐令下,立刻直逼凤京,擒拿顾姓叛臣。
黎泱接到凤京叛乱的消息时,正在愫玉阁披阅奏折。
“顾明非好大的胆子。”眉梢微扬,眸中隐约透出煞气。
穆见清靠在一边看书,这时抬起头来,道:“你身为月隐,掌握天下兵权,是决不能置身事外的。这几日里,日隐星隐两人就该赶到曜月和你会合了。”
“我有些不明白,顾明非早已位极人臣,何苦逼宫自立呢?他手里的几万兵马,只能控制凤京一时。等到数十万勤王大军到了,他还能当这个圣帝?”黎泱皱眉,很是不解道。
“很多事都说不清的。”穆见清接了一句,低头继续看书。
忽然抽走了他手里的书,黎泱不满地道:“几日后我就该出征了,你竟还只顾着看书。”
“你用几十万大军去打人家几万人,我有什么好担心的。”穆见清失笑道。
“你要等着我回来。”黎泱正色地道。他可不希望回来的时候,面对的是一个空荡荡的愫玉阁。
“我答应了你,自然不会走的。”穆见清笑着安抚道。
黎泱望了望他,沉默了片刻,道:“我总有些不安。”
他抬起手,碰触了下穆见清的面颊。这几日,那人的脸色总是不好,隐隐都是倦意,醒着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他虽刻意地小心照拂,却仍是没什么成效。
穆见清淡淡地笑,“你现在都快草木皆兵了。”
伸手把他搂进怀里,贴着他的发,黎泱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只怕你一不小心就碎了。”
穆见清静静地靠着他,道:“你安心地去。我就在愫玉阁里等你。”
“我让吴公公来这儿照顾你,好吗?”黎泱迟疑地道。他知道他喜欢清静,但放他一人在愫玉阁里,让自己如何安心?
穆见清沉吟片刻,终是不忍怫逆了他,道了声好。
* * *
十天后,日月星三凤使齐聚曜月,黎泱率军出征。
临行那日,万里无云,天气很是晴朗。恭宁城外,旌旗猎猎,号角声响遏云霄。黎泱一马当先,手中宝剑高举,浩浩然领军直指凤京。
肃然整齐的队伍沿着官道蜿蜒向前,绣着新月的金色旗帜在风中飘扬。正对城门的临岩山上,隐约有一个青衣人影,正目送着远征的队伍离去。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黎泱忽然回过头来,朝临岩山看去。山顶之上,只见一棵青松挺立,远远望去直似有人临风而站。依稀中,竟仿佛听到了熟悉的琴声,就像那人正坐在山顶,为他奏琴送行。
然而仔细听来,却只有风声呼啸。临岩山上也全无那人身影。也是,昨日他为阻止那人出愫玉阁送行,特意在他的茶水中加了安身草。等他醒来的时候,自己恐怕已在几百里之外了吧。
摇了摇头,黎泱倏地一夹马腹,挥鞭向前驰去,挺拔的背影转瞬消失在滚滚烟尘中。
直到再看不见远去的兵马,那青衫人才从山顶的暗处走了出来。他嘴唇苍白,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却仍淡淡地微笑着。
缓缓挨着青松坐下,指尖轻轻地颤抖起来。胸臆间锥心似的抽痛着,身体一阵阵的发冷。他原本就已撑不了多久,这时候是绝不该踏出愫玉阁的。
然而怎能不来相送呢?明知自己的身子绝不可能撑到黎泱回来,所能做的,无非是最后送他一程,将那俊挺的身影牢牢印入心底。
曾让他满心疼惜的孩子,已经长成犀利强势的青年,就是离开了他的羽翼,也足以翱翔九天。终于可以放心地离开了,纵使那么的不舍……
叹了口气,心里清楚地知道:
这一送,已是永诀!
眼前黑压压的一片,穆见清合上眸子。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的那刻,忽然被人接入怀里。
竭力睁开眼睛,朦胧间望见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腕上一凉,似乎有东西被扣在了手上,衰竭的身体里,渐渐回旋起一股柔和的力量。
“我把碧稀金镯借给你带,你跟我回繁云殿去。”
他听到秋叙离的声音缓缓说。想要回应,却没有力气。
无边的黑暗层层压了下来,再撑不住闭上眼睛,手指无力地垂落身侧。
* * *
出了曜月,黎泱领兵直奔凤京。
一路上凭借月隐令符,以及勤王保驾的名义,四方兵马纷纷来投,大军直如滚雪球般壮大。等到在凤京城郊扎营的时候,兵马总数已经超过六十万。
而更令人意外的是,行军途中竟完全没有遭遇叛军的攻击,就连曾被顾明非占领的部分城池,守卫的军队也早已撤得干净,只留一座空城。
若不是圣帝的旗帜仍飘扬在凤京城头,凤帝也还在顾明非的掌握之中,黎泱都快以为这场叛变只是个误会了。
到达凤京的第二日,勤王大军正式对凤朝的都城发起进攻。兵临城下之时,塔楼里隐约有几个士兵走动,城头高挂着免战牌。
黎泱皱了皱眉,一箭射向城头旗帜。那绣着“圣”的黑旗晃动两下,颓然顺着城墙栽落。城内的禁军却仍紧闭城门,竟没一人出来护旗。
“撞开城门。”黎泱扬起手中宝剑,高声下令。
战鼓声起,硕大的木桩朝城门撞去。用不了一柱香的功夫,裹着铁皮的厚重城门就被撞开,大军如潮水般长驱直入。
“待会攻进皇宫,顾明非千万不要告诉我,所谓的叛变,只是他闲着没事,和咱们开个玩笑。”沈栖桐驱马上前,挨着黎泱道。
黎泱面沉如水,道:“我也正想知道,这究竟算什么?还有,你手里的秘营就查不出一点端倪吗?”
他真是从来没打过这样的仗。简直就像儿戏一样。
沈栖桐摸了摸鼻子,打了个哈哈,道:“等拿下那顾明非,自然什么都清楚了。”
黎泱不再说话,策马朝皇宫而去。
凤京的西侧,巍峨的宫殿被无数兵马围得水泄不通。
宫门大开,静悄悄的不闻人声。白玉石阶笔直地向大殿延伸,像是邀请着众人进去。
黎泱抛蹬下马,率先朝大殿走去,手里的宝剑却握得更紧。
踏进大殿,只见高踞的皇座上,一名黑袍男子沉默地坐着。他手里把玩这一方玉玺,眉目间桀骜霸气,正是那震远侯顾明非。
黎泱静静地看着他,他亦转眸相望。两人目光在半空碰撞,殿中一片死寂。
“你终于来了。”半晌,顾明非淡淡道。
“陛下呢?”黎泱莫明地有些不安,勉强压下心中的烦躁,问道。
顾明非负手走下皇座,道:“逸天正在寝宫歇息,你不要打扰他。”
他口里说着凤帝名讳,面上竟浮出淡淡的温柔,又似有着无限愧疚。然而转头望向黎泱的时候,却又露出目空一切的神色。
“你率大军前来,为的就是讨伐我这逆贼吧。如今我已束手就擒,你为何不动手?
翁然一声龙吟,黎泱长剑出鞘,架在顾明非颈上,道:“你就这么急着送死?”
顾明非不躲不避,道:“我正是急着送死。不然你就是再多一倍的人马,也别想攻入凤京。”
一柄折扇掠来,在顾明非颊边擦过,顿时带出一道血痕。沈栖桐面如寒冰地大步踏进来,一拳击在顾明非腹部,直打得他口中溢出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