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机成熟。
晴明大呵一声,点在手背上的指头全力一击,信浓夫人立刻张大嘴,一股混重的黑雾裹带浓烈腥气喷冲,北居人虽小手脚却迅捷,扬手将早脱下拽在手里的外袍劈头朝黑雾笼盖过去,晴明抽手接扯过外袍衣边一兜一卷,黑雾大部分被裹进外袍,眼瞅还有小半震散了就要穿帘脱逃,守在外面的博雅福临心至,哗啦拔出佩刀,刀锋犀利正正劈开黑雾,但闻凄厉惨叫抽心挖肝。晴明已腾出空一双手飞快结印,外圆圈五芒,三点降九天,密织咒网牢牢包裹雾团中最浓重的一块,随之扯落腰上锦袋张大袋口念声“收”,雾块连咒网都被嗖的吸进锦袋,晴明眼疾手快扎紧袋口狠狠打上结印。
黑雾离体到收袋完工,时间还不够喝杯水,当事者们却仿佛鏖战许久,尤其晴明气喘吁吁,坐了好半天才缓匀气息,说,博雅,你果然是个武士来着。
中将大人不动声色的得意着,你呢,还好吧?
晴明点点头,有点累。
博雅穿过去拨亮油灯,看见北居还趴在那件外袍上,可怜兮兮的略抖着,就提醒晴明说,你把你家孩子忘了。
什么我家的……晴明抬眼顺他手瞟过去,心里咋舌,糟,真的差点忘了。
北居。他扶着地板转个小圈说,可以放开了。
小孩子这才依言从外袍上爬下去,抓着袍子边扇了扇,从里面就间断飘出一缕缕烟雾,见风而散。
信浓夫人歪着脑袋已然闭上眼,那些血泪几近干涸,单从气色上看不出好转,但呼吸平缓多了,博雅要去告诉弟弟好消息,晴明在他背后疲倦地说,别讲得太好,侵体的恶妖虽然已经除了,但要想把身子养得和从前一样得费些劲,而且这宅子里,不干净的还有……我今天没力了,明天赶早另找阴阳师驱除了才行。
博雅一听,原来比他预计的严重得多,想了想还是先去和助雅说了个大概。
助雅极欢喜地跑过来看母亲,侍女们也进来收拾。
不愧是博雅的亲弟弟,道谢的方式都是恨不得掏心出来晾给你看,但他比博雅要天真也更诚挚得多,
晴明着实累了,顾不上客套,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要告辞,博雅瞧他神色不太稳当,关切地问了问,他摇头说只是灵气耗得有点多,睡一觉就没事了。
博雅也不太懂,听他这样说了就这样以为。他要留下来陪会儿弟弟,晴明和北居就坐着他的车先走。
因为说好是在博雅这里过夜,车也是把人带回四条。俊宏已经预先打理好房间,主人叮嘱这间屋要烘得暖暖的,火盆里的炭就一直没熄过。他见晴明扶墙走的歪歪斜斜,上去搀了一把。晴明进屋喝了口水,再没精神支撑倒头就睡。
这一睡睡了整两天。
保宪听说完经过看完锦袋就开始训人,严厉地说晴明不自量力,捏把棒槌当铁棍。
你才多大能耐就敢一个人去捉!那是修了几大百年的山猫,你连人家零头都够不上!幸亏那女人念过佛有佛气庇佑着消耗了猫妖的一部分灵气,要不然——保宪没好气的哼一声,才止让你睡两天啊!
他是真气了,从来没这么动过肝火,要是保詹在说不定冷讽他几句两兄弟打一架还消消火,但保詹远在伊吹,当不了泄气帮手,保宪就去找父亲吵了一通。
忠行大人面不改色的喝茶,等儿子自己噼里啪啦闹完了,端着青玉盏扫他一眼,贺茂家没教过你要尊长吗?
声音是轻柔甚至慈祥的,保宪却陡地打个颤,嚅嗫着说,您,您就是不该轻易放晴明一个人跟着居心叵测之徒,这次就险些被拐带出大问题来……
于是博雅的臆测竟然成真。
听说晴明醒了,他好心又愧疚地去未坤邸慰问,东西留下人被赶出来。
是真的“赶”。
保宪抄根抵门的大棒子挡在门口,二话不说,狠狠往地上一杵,杵出硕大且深的窟窿。
博雅大人。他从牙齿缝里挤字,听的博雅十分战栗。
您看您是要坚持进去然后落个半身不遂呢,还是识相的乖乖打道回府?
这架势这气场,还有得选吗?即便博雅再怎么想进去亲自问个安表个歉意,但他更想留个风度保住贵公子颜面。
折衷了半天,博雅只能在大门外面对着保宪哈腰道歉,说都是我的错,不该贸然请他大驾,请去了不该逼他拼杀,拼杀完了也不该放他一人回去,回去了也不该放任他胡乱睡着到中午才察觉不对劲。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我不对,我忏悔!这些东西寥表心意,就麻烦保宪先生您转交了,我现在立刻回去反省检讨……那什么,您心情好的时候请替我问声好,过两天我再来。
也亏得是能屈能伸的博雅大人,才这么体谅大度自己先把责任都担上,若是换了别的公卿贵子,区区一个历博士怎么会放在眼里,教养好的勉强点个头转身就走才不受这气,自傲些的根本就只遣个家臣问问而已。
可博雅对真心交陪的朋友总愿意放低了身价,哪怕在有人看来几乎是没有原则的容忍,他愿意他心甘。当然这样的朋友至今也没几个,而晴明是尤其特殊的。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特殊,那个人身份只是个阴阳生,虽然本领高但前途是可以预见的寻常,混到顶也就是个从五位下的阴阳头,没有恩准都不能随意登殿。相较之下自己出生皇族,降为臣子了也是殿上人资格,即便碌碌无为下去,由于庇阴制官位只高不低,除非犯了大事件被遣出去——那个几率多低啊。博雅心想。
他向来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得过且过,不在乎外面怎么天翻地覆,像他对母亲说的,一家人平安终老最幸福。
再说到晴明,他所了解的安倍家挺平淡,目前的家主益材,正五位上大膳大夫,就是管管在典礼上宴席中各臣子的座位啊,管管诸国上奉的食物啊,非常清闲没有油水,而人和官职一样的平淡,唯一出格的引起过轰动的是传说十几年前交往了一位美貌狐女,生出晴明来。传闻是真是假博雅没有考证,小道消息早消弭了无从查起,不过这是他唯一对益材大人有好感的地方,偶尔见了面还会亲切地问候一声。
晴明本身抛开天赋外,真是没突出之处了,嗯,那张脸是挺好看……
然后嘛,贵子们都喜爱给衣袍熏上各种浓浓的香气,远远的就有馥郁扑面袭来,而晴明身上则只有非为刻意造就的清淡气息,又柔和又绵长,让人禁不住地想亲近。
博雅想,也许他和他父亲一样,被富贵雅丽缠绕太久便向往铅华之外的意境。
不过晴明的个性要比信浓夫人优秀多了,他自以为是地比较,自以为是的结论。
所以这一次他是真觉得对不住,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错,至少是疏忽大意,他真的呆在家里自省,自检书都写了两份,一份是准备打动保宪,一份是预备向晴明检讨。
不得不说,博雅是个考虑很周全的人。
结果两份检讨书都没有送出去,保宪被他父亲关了禁闭,五天不准出门不准见客,博雅正好在这几天里又去了未坤邸慰问,进入得十分顺畅。
晴明精神好多了。处于新年假期中的他睡得好吃得好,又没有功课,北居和他玩双六,连输几局气得哭鼻子,铃姬心疼他搂着他给果子吃。小孩子心性一会儿就阴转晴,笑笑闹闹的又玩猜字游戏。
大家的气氛如此喜庆祥和,博雅实在不忍心破坏,只说了编排很久的很诚恳的慰问的话就被晴明打断。
新年新气象,旧事就别提了。
不提?那就不提吧。博雅从廊上拉助雅进来说,这孩子给恩人祝贺新年总可以吧。
恩人呐——铃姬半掩在凤凰竹几帐后面,下巴抵着北居的肩弯,瞟了晴明一眼,这是多积德增福的事情哟。
分内责任而已。晴明谦和地回礼,递过坐垫请那两兄弟安坐。
铃姬嫌晴明那边的房间小,一早就叫他们到自己这屋里玩,特意把摆设都移到边上去,腾出中间很大一片,此刻摊了很多纸片,一只砚箱,还有一只球。
博雅看着那球很奇怪,问谁在玩这个?
北居抬起脑袋来看看他,那神情很是迷茫羞怯,铃姬姐姐给我玩的。
他以为这是不对的事,就朝晴明望了一眼,博雅恍然才想起北居以前做飞虫的时候一定没玩过,眼下还是孩子正是好玩的时候,就笑眯眯地捡起球对北居说,喜欢玩吗?
北居点点头。
是不是就和他们丢过来接过去的?博雅说着瞟了眼晴明和铃姬。
北居又点头。
咳,那是女孩子的玩法,下次我带球过来教你玩蹴鞠,这才是适合男孩子的游戏。
蹴鞠是什么?
就是几个人围成圈,轮流踢鹿皮缝的球,谁让球落地了谁就输,就接受惩罚。博雅往外面看了看,冬天玩可暖和了,晴明,你怕冷就更该多运动。
晴明捡着猜字用的纸片,略抬眼轻声说,不要什么都扯到我身上。
博雅装没听见,转头对弟弟说,你也过来一起玩吧。
助雅想了想,说,我得去殿上当值。
唉,昨天晚上我梦见你捅了漏子被赶出清凉殿,醒来时候我很遗憾只是个梦。
哥哥。助雅有些生气的瞪他,博雅摸摸后颈,虽然不太吉利,算是我担忧过头吧。
晴明收好纸片说,博雅大人思虑过重对身体不好,需要请人为您念念净神咒驱除怨念。
博雅听过当吹风,他是不认为自己会哪天抗不住变生成,倒是助雅替他紧张,拉着博雅说,哥哥,快请人念念吧,我不想你和母亲一样。
傻孩子,我怎么可能像信浓夫人,而且我也没怨念,晴明随口说说而已。他朝晴明眨下眼,是吧?
晴明觉得他这动作做得很熟练,猜测应该是经常温习。
在下给大人几张符,晚上贴在房间里,梦魇就不会来了。
这么灵验?
博雅大人试试便知。
好好我试。博雅笑嘻嘻地,那你看是现在就给呢,还是待会儿?
难道大人有急事?
没有啊,就是怕忘记了。
铃姬调整了肋息的位置叫侍女去台盘所看有没有果子拿些来,北居在一张纸上面画画,他没学习过想到什么都乱画一气,助雅对哥哥和晴明在讨论的符咒贴在哪里更气派的话题听了一阵,越来越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就转头看北居画画,问他这是什么?
昨天晚上从屋顶上跑过去的猫。
天那么黑你怎么可能看得见?
北居天真地抬脸说,我就是看见了啊,好大的一只,屁股后面拖着分叉的尾巴。
晴明咳嗽一声,博雅说他熏着火盆拢着手炉还会着凉,真是奇了。
北居却察觉是自己失口,闭上嘴不说话了,助雅眨眨眼,好奇地还在追问,猫会有两条尾巴?
博雅偏过来说,世上怪事多了,说不定你明天就能看见三条腿的兔子在天上飞。
铃姬呵呵地笑道,博雅大人想必是见多识广。
有些事嘛,也不需要亲眼看见。博雅瞥眼晴明,晴明回看他,心想这人每次不说正经话的时候就要看自己一下,安的什么心思。
实际上,博雅那动作是下意识的,自己都没注意到的习惯。
保宪听见别人说晴明的母亲是狐女,就用冷冷眼神刺那人,而博雅听见别人谈论鬼怪的事总想看晴明的反应。
以上两例,道理是差不多的。
内里的新年宴因为东国兵乱的缘故草草收场,而且禁止一切宴乐沉闷到了一半的人都在打瞌睡剩下一半的人半睡半醒,连天皇陛下都是朦朦胧胧讲了些“各公卿要更加勤勉政事”的场面话就不住打呵欠的地步。
只有博雅大人,因为新学筚篥曲无处展示的郁闷而意外的清醒,闷头喝了很多御酿仍不能与众同流合睡。
他独自对天空叹气,对飘雪叹气,御簾后面的小兵卫趴在典侍大人耳朵边说,瞧中将大人,因为不能和那人共度新年夜而郁郁的样子,格外迷人啊。
于是有人跟着说,天皇陛下还不睡醒解散了宴会真不近人情,之类的。
被错误猜测的博雅中将叹了这晚的第四百三十六口气,他默默的想,东国之乱的确很忧心,国乱民不安,但那么遥远而没有真切感……
等到新年假过了晴明等阴阳生又开始为新一期学业埋头拼搏的时候,终于听说朝堂上对处理东国兵乱有了动静。
先是武藏介源经基叙从五位下,依申东国凶贼平将门谋反之由,然后任右卫门权佐源俊、左卫门尉高阶良臣、勘解由主典阿苏广远三人为推问东国使,又赐官符于东海、东山道,用于当提拔平叛的有功之辈,再任追捕凶贼使等,并最终于十九日敕以参议修理大夫藤原忠文任右卫门督,为征东大将军。二月八日,天皇陛下升清凉殿南殿,赐征东大将军肠节刀以壮军威,随后令其率兵出发东国平定叛乱。
严格算起来,这场严重兵乱在四年前已经出现明显征兆,至今才不慌不忙派遣政府军队前去镇压,真不是一般顺利的贯彻了“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慢动的”对外官场作风。
不过事态好歹是向着比较良性化的方向进展起来了。
元月里,保宪被派去参加到前往伊势神宫祈福的队伍,名义上他是顺便向斋宫承送本年年历修订版,实际上却是那边出了点小事故。因为牵涉到斋宫本人,需要办事严谨口风甚密的人处理,经过暗中两轮讨论推荐,最后综合素质评定,保宪幸运中选。
然而他的态度是从未有过的消极。
去年底油小路的女子为他生养了一位小公子,为人父的喜悦让他成天说话都打着弯,忽然要大半月不能见面,小别之悲相思之苦都令他的难过之情溢于言表。忠行大人察觉到他不稳定的情绪,叫他过去喝了杯茶,第二天一大早保宪就斗志昂扬地跟队上路了。
伊势神宫是祭奠皇祖神天照大神的内宫和祭奠丰宇气思壳神(即谷物神)的丰受大神的外宫的合称,此外还有众多与内宫或外宫有关的神社。
本任斋宫乃重明亲王之女徽子女王,(注:重明亲王是醍醐天皇之四皇子,《吏部王记》作者。)承平六年(公元936年)卜定,时年8岁,按照惯例于承平七年迁入设在雅乐寮内的初斋院清修净身,两个月后再入野宫静修,第二年即天庆元年9月吉日前往伊势就任。
本该呆在殿舍内净信修行侍神的斋宫大人,某日心血来潮带了几名侍女神官出门赏雪吸纳自然灵气,山林里空气清爽又幽静,落雪积压在树叶枝头,冷不丁啪啦一声掉下来,众人提心吊胆地跟在还没有到着裳年纪的斋宫大人旁边,惟恐有个闪失。
美丽景色里斋宫大人随兴四处走,吓跑了一群野鸡,被一只貌似狐狸的野兽吓到,渐渐走得远了,神官提醒斋宫大人是否该回去,天色暗下来就容易迷路了。
其时斋宫大人已经迷路许久,仗着有年长看起来很路通的陪同在才放心大胆的溜达,这么一听说才觉得脚累口干,正要回头向神官讨个抱时,传闻中的魔障,出现了。
根据神官和侍女的讲述,魔障乃临近人家公子,偶尔会在神宫附近出没,但家庭状况不清楚。年轻英俊的面貌,温和端雅的态度,即便来历不明大家也不曾怀疑过。那日遇见斋宫大人时,他很诚挚的微笑着,印衬着新雪薄日格外风流纤秀,衣裳虽不高贵但也整洁体面,侍女们有人悄悄红了脸暗下里咬耳朵。
想那位斋宫大人心灵何等纯净清澈如山泉,生下来千人宠百人爱,见不着外间繁华与堕落,后又来到别说争斗就连人气都稀薄的山林里,蓦然见到如物语中翩然而现的人物,其冲击力震撼力感染力都达到她所能承受的顶峰。
于是,她乱了。
无法如往常一般潜心修行,自感枉顾圣眷,孤陋的认知里以为自己感受到的便是人间情爱之一见钟情,想到因为私通而被强制退下的前鉴,想到为证清白而自杀的稚足姬皇女,成日精神恍惚惶惶不安。
神官觉得事态严重急忙禀告了上去。
当然之所以请到阴阳寮的人还有一点原因,那位公子转身离去的时候,有人说看见他乌帽子底下露出毛茸茸的很像是狗耳朵的东西……
一定是山妖,一定是恶鬼,摄夺了斋宫大人的精气,她还是个小孩子呀,保宪大人您一定要严惩凶手!
近身侍女很悲愤,保宪不动声色微笑着说,请让在下与斋宫大人一谈。
斋宫仍在乱着,又慌张又羞怯,说话磕磕巴巴的,保宪耐着心拿出以前积攒的对付小孩子的经验和她沟通,费了老大劲才很黑线的发觉,斋宫自以为是的“一见钟情”不过是太久没见到漂亮男人的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