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略有皱眉,这样啊……唔,我有别的事要和你说。
在僻静的地方把宴会上的话转述了,助雅听完低着头脸微微泛红。
如何?我托那位打探意思去了,如果人家不介意,你嘛好歹交往一下,合不来再想托词婉转地推辞,也没什么。他笑着拍助雅说,哥哥也是这般过来的,不明白的只管问。
助雅默默点头,羞得耳朵发烫。
这一次的交往没有持续多久便告终,女公子那边说源侍从挺好的一个人,若加以时日必成大器——其实就是嫌他太嫩,不好依托的样子。
另外又说,博雅大人的话,倒是很有趣。
博雅当时就抖了抖,有趣?调侃起来很有趣吧。
助雅略有点沮丧。尽管哥哥声言与安倍晴明绝交,但他还是会出入未坤邸找北居玩,把天皇陛下赏赐的玩意带给他看,得知被拒绝了的那天助雅下了殿就去找北居。
未坤邸不是个封闭的场所,来往的有身份的人也不止博雅兄弟。
阿衡的母亲在大藏少辅府中做乳母,那府里的小公子偶尔也会过来找这个乳兄弟,通常是骑着高头大马非常拉风地奔驶而来,他个头本来不高身量也小,偏要装得像兵部大员一样,坐在马上目空一切的高姿态,脸上稚气未退的,吊着眼角冲门口杂役扬着马鞭说,去,把谁谁叫出来,本公子要见他。
杂役不敢怠慢,立刻就跑进去喊阿衡,等阿衡急忙赶出来,那公子已从马背上跳下来,随心所欲地走进宅邸左看右看,看到阿衡,挥一下手,高声叫他,阿衡,走,我们去河边看他们捞鱼。
阿衡拖着功课还没有做完心里很不安生,那公子又一贯自我得很,还说你不会骑马就坐我后面,一路风吹着可带劲了。
这个,实在走不开。阿衡为难地跟他解释,他轻慢地哼声道,什么破功课,给我看看?
说着非让阿衡带他去见识这“破功课”,阿衡只得领他进去,把书册献到他面前,一眼就把他看蒙了,这,这是字吗?
呃,是占测图,小生得在明天交出十份去。
十份?那公子一咂舌,兴致就颓了些,算了,那我们今天不去了。想了想又说,那个天才在不?我想和他说几句话。
真抱歉,安倍君稍有不适,恐怕不能与公子说话。
切,他故意躲我是不是?上次来说是受了小伤,这次又是砍着哪儿了?
阿衡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不是外伤,前日廊上吹冷风,受寒了,小生惟恐感染了公子。等他好了一定亲自给公子赔罪。
那公子百无聊赖地瘪瘪嘴,算了,本公子不是小气的人,赔什么罪……那你忙吧,我过两天再来。
说走就走,阿衡目送他绝尘而去,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回来往晴明那屋里去看了看,问问情况怎么样,北居拧着布巾小声说,烧已经退了,刚吃完药睡着。
哦。阿衡点点头,他这段时间怎么老倒霉,自从上月末考试回来就没消停过,和关口去桃园手臂被划一刀,坐廊上看会儿书就发起烧来,那天太阳还挺暖和,我和他一起的喷嚏都没一个。
北居小叹口气,我也不知道啊,师兄最近夜里也睡不踏实,一会儿醒一下,坐起来发会儿呆,有时还到外面去吹冷风。
这么说来,他发烧不一定是因为廊上看书,许是夜里就吸了寒气,抗不住了。
北居抬了下眉毛,我只希望他快点好起来。说着眼睛里水汪汪的包了起来,看得出确实难过。
阿衡安慰他,说,别看他好像身子骨瘦弱,风吹就要倒似的,里面强韧着呢,好生养几天就跟以前一样了。
北居点了点头,抽手背抹一下眼睛,阿衡师兄去做功课吧,明天还得交的。
阿衡猛的想起那些写得他手抽的占测图,脑袋里晕晕的直想倒扑。
那我走了,你晚上记得吃饭,别跟昨天似的他不吃你就忘得一干二净。
北居应着声,端了水盆去外面倒,铃姬风姿绰绰地慢步过来,手里拿着一半青皮一半红皮的苹果,挨在晴明寝台边坐了,右手虚晃一下就捏起一把银亮亮的小刀。
她一边削果皮一边不出声的说话——这个说话其实是意识灵的交往,没修习过的人根本察觉不到,阴阳寮里能接收到这种灵波的人很少能发送的就更少,即便是保宪才只能勉强收一些比较简单的,而晴明似乎天生就能掌握,忠行大人猜想过他之所以开口说话的时间比普通孩子晚,或许正是因为他总用意识灵去交流,不知道这对一般人是无效的。
铃姬在调侃晴明,说他喜欢一个人把自己都能搭上去,真是伟大啊,又真是可爱。
晴明向来睡得浅,在病里倒深沉了些,他像是做梦,梦见有人在笑话他,放在清醒的时候他半句都不会回应,这梦里却会颠倒个性似的,他辩驳了说,您别抬举我,我不伟大也不可爱,谁会喜欢上他啊,自己又笨又迟钝就算了,还老爱捉人家痛脚,装作很关切其心里都是龌龊念头。
哟,你连他心里有什么都知道,还不是喜欢人家了?
不是!
你就是长一鸭子嘴,不喜欢干吗把自己随身的东西给他了?触了霉头,惩罚是降在原主身上,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晴明不愿说了,他沉到更深些的地方,把自己包裹起来,可铃姬轻而易举地就扯到他头发,缠在指头上绕啊绕。
不和他接触一个人白白的担那些后果,你真傻,要是我呀,还不抓紧机会把自己弄得看起来更惨些,然后到他面前去给他瞧个明白,让他知道没良心的究竟是谁……你呀你,就是爱忍的性子,以后会害了你的哟。
晴明迷迷糊糊睁开眼,光嫩香脆的苹果被凑在他鼻子前,铃姬扬着笑说,吃个水果吧,山里摘的,新鲜。
这两天烧得难受几乎没吃东西,但也不觉得肚饿,晴明略摇头,嗓子里有些干,他想招呼北居倒杯水,可北居去台盘所吃饭一时回不来,于是就想等着吧等他回来。
铃姬纤指一弹,浮空现出一只青玉杯子,刚刚好有满杯清水,她莞尔地指点着那杯子飘到晴明面前,说,山里的泉水哟,今天早上才送来的,妾身本留着泡茶,看你怪可怜的。
那语调似乎在同情又似乎不是,晴明头略晕的,不想再计较,斜撑着把水喝了,道声谢谢。
和妾身客气什么,如果哪天那个男人回心转意了,你是他师弟妾身便是嫂嫂,还不是一家人嘛。她捂着嘴独自觉得好笑。
晴明心想师兄才得了个儿子高兴的很,所以对你也容忍了些,什么回心转意,他从来没和你有过心意好不好……
这个苹果可是妾身特意、用心给你削的,先搁这里,饿了便吃。她摆在晴明头边小碟子里,特意又叮嘱道,不要放过夜会坏掉的,还有不能给别人了哦,不然妾身会非常非常伤心的。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伤心甚至很欢乐地飘然而去,留了满屋子浓郁藤花香气,晴明鼻子堵塞着都闻到了,头更晕了些。
他昏昏躺着,身上没力气,虽然每年总得病上两三回,但没烧得这般厉害过,拿保宪的话说是整个人滚在火炭里,衣被都差点烧出火来。
他是爱夸张的,尤其对待晴明,以夸张来表白自己的关切,保詹在的话又会借机嘲讽,说他一天到晚大惊小怪像女人。
摸心讲这个麻烦弟弟走了很久后保宪隐约有一点挂念,新年阴阳寮派人过去问候,回来的时候顺便带回了那些特派学生的家信,保詹只写了几句向父亲请安,并道这里吃住还算正常所谓秘册没有想象中丰富已经读完了小半大概年底前能回京,此外貌似为了不浪费纸张写了句,其他人一定还好就不问候了也别捎信过来我很忙。
保宪听父亲说了后很气愤,咬着牙骂那个小子越来越目中无人,一从伊吹回来就该好好关上几天叫他知道什么叫谦虚谨慎戒骄戒躁。
贺茂家主却平和地说,你们俩是半斤八两。
助雅垂头丧气地来找北居,其时阴阳生还没有从讲堂回来,偌大一个宅子显得空旷寂寥,油桐和柏树长出新枝叶,春光底下泛着翠嫩的光泽,几对鸟雀在树杈上搭窝,忙碌地飞来飞去。
北居对情啊爱啊一窍不通,搞不懂助雅在叹什么气,助雅自己也不太懂,听周围朋友同僚们聊天知道以他目前的年纪与女人交陪不算早了,有的人这个时候都在妻家办了披露宴,但他也只是懵懵懂懂听他们说,什么鱼水啊□啊一知半解的,他找博雅问过一次究竟是什么意思,博雅咳了一声摸他脑袋,和女公子来往只想着那些是下流人才干的,你不能跟他们一样,唔,等你以后要,那啥了,哥哥再给你解释啊,
北居抓了一把花生出来给他,说,既然你哥哥那么说了,你就等着呗,实在急的话,要不问问铃姬姐姐,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助雅觉得用这种私人问题去打搅别人不太好,爱听墙根的铃姬咯咯笑着插话进来,小公子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哦,妾身可是不吝解答的。
北居见助雅闷头剥花生不说话,就挺身代他问,什么叫鱼水之欢?
这个嘛……铃姬瞟了眼助雅,娇滴滴地说,字面意思就是鱼儿游在水里,很愉快。
那和男人女人有什么关系呢?
经过半年过的成长北居长大了些,眉目中间不再一味小童子的幼嫩,带上了少年般的青涩,铃姬看他勤奋求知的模样,笑得更开怀。
男人和女人,好比鱼和水,你们说鱼离开了水能活吗?
不能。
所以这句话就是说,男人离开女人活不了,女人给了男人呼吸给了男人生命,女人才是这世界上的主宰,男人都该对女人温顺体贴,听女人的话,讨女人的喜欢,以女人的眼光自省自律,将女人奉为自己的全部。
助雅和北居都听得目瞪口呆,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妾身的年纪可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个的都大得多,吃过的鱼比你们吃过的米粒还多。铃姬摸了摸鬓发,转着如丝媚眼,没女人连身为神之子的天皇都是不存在的,你们说这女人,是不是天底下最伟大的?
呃……好像,是的……
该不该爱护她保护她像鱼儿一样珍惜她?
唔……应该……
这就是鱼水之欢的真谛了。她一拍手,对今天的教育结果很满意,又补充了句,那现在有个女人很想看你们俩亲亲热热坐在一起,你们该怎么办呢?
助雅和北居相视一眼,糊里糊涂地往一起凑了凑,肩并肩腿靠腿,助雅还在剥花生,花生皮好多沾在他衣服上,北居伸手帮他拍下来,又抽出一张怀纸摊在他衣服上说,壳丢在这里面。
铃姬摸了青玉杯子捧在手里喝口水,无限欢乐的叹了一声,真美好的下午啊。
晴明一回来就感觉附近的气场很不平常,有股莫名的味道,他站在门口顿了顿问北居,今天谁来了?
只有助雅公子呀。
那就奇了……晴明喃喃道,进屋里放下书换衣服,北居忽然想到了又说,对了,还有个叫什么将介的,过来找助雅公子,说了堆话我都没听懂。
唔,他说什么?
不要太接近,他是我的之类。
北居现在做事挺利落,但传话方面,须要教过两遍的才能记清楚。
实际上将介公子没有把话说成这样。
他的确是来了未坤邸,就在助雅刚吃完了花生要喝水的时候,大门口的杂役跑来说有人要见助雅,那人自称御前侍从藤原将介,暂在侍所等候。
北居听完了问,将介是谁啊?
是我朋友。助雅站起来拍拍衣服说,我去见他。
北居想见识助雅的这个朋友,跟着起来说,我可以看他吗?就在边儿上,不打扰你们。
没关系,你也是我朋友,一起去吧。
两个人就沿着渡殿前后走,北居见了陌生人喜欢躲在熟人身后的习惯完全没变,将介就斜眼看他藏在助雅的后面拿一只眼睛看自己,那样子像只小猫,助雅牵着他拉他出来说,我来介绍一下——
这就是你说的北居?将介抢在他前面问。
助雅点头道,就是他。北居,这是我在殿上的朋友,和我一样也是侍从,不过他可比我厉害多了,做歌写诗都是头等的哦,连射箭也少有人比得上,今年竞射会上好风光的。
将介却没有一丝得色,他看不惯北居一直牵着助雅的手,厌恶地皱皱眉说,把手放开。
北居睁着明亮的眼睛看他,他又重复了一遍,把手放开。
这次语调重了些,北居便往助雅身边靠了靠,将介蓦然跨上一步拉助雅,别和这种下等人在一起。
将介君,你说什么?
你是高贵的殿上人,你是流着亲王家的血,不可以和这种不明来历的小子混在一起。
将介君!助雅甩开他,不准这么说北居,你是我朋友,他也是我朋友。
和你做朋友,他不配!
北居见两个人气色都很冲,以为自己打扰他们讲话,便怯怯地退了一步小声对助雅说,你们说吧,我先回去了。
不准走——这次却是那两人同时说,北居愣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助雅君,不准再和他来往!
将介君,你太无礼了,他可还是个孩子,往常你不是这样的!
不管我往常什么样,你要和他在一起,我们就绝交!
我不会平白无故地离开朋友,也不会和你绝交。
反正今天,我,或者他,你只能选一个。
将介君,不要强人所难!
一个孩子,你要是喜欢我把我弟弟送给你,他不行。
什么是行什么是不行,我交朋友不需要你来干涉。
那好,我们绝交!将介气呼呼地从助雅旁边走过去,极冷的横了北居一眼,恶声说,你这个下等孩子不准再接近助雅君,他只能是我的朋友,哼!
这位公子有点气过头,说话略颠三倒四。北居知道什么叫做绝交,晴明师兄刚被博雅大人绝了,就是说今后不来往了不见面了也就不是朋友了,可他又说朋友什么的,唉,真是糊涂啊。
晴明从杂役那里知道了经过,觉得怎么博雅一家人都很怪,结交的人就更怪了。
助雅晚上要回清凉殿值宿,但想到一同值宿的人还有才声称要绝交的将介,平日里都没有看出他原来是那样不讲道理的人,暂时结了个疙瘩,就有点不想去殿上了,但从没有逃过班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想来想去只有找哥哥商量。
博雅听说他不想上殿暗喜了一下,教他推说身体不适或者临时有物忌,然后才问他原因。
助雅无精打采说了下午在未坤邸的事,还说,北居什么错都没有平白被怨愤了一通,我安慰他他还反过来宽我心来着,哼,将介君就知道按着身份划高低,一点也不懂得交朋友又不是交地位交权势,照他那样,也别来找我,绝交了正好。
博雅以前觉得将介虽然傲气了点,自负了点,但没想到嫌贫爱富到这种程度,实在是有些过了。
实际上,像他一般不论什么人都能交上朋友,在别人眼里看来也是有些过了的。
晴明就说过他,街头卖鱼的老伯他都能几句话便和人家聊到投机,甚至到人家家里去做客,也不在乎别人房子凌乱得像垃圾场气味污秽得像臭水坑,就一个贵族子弟来说,他了不起的令人战栗。
博雅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人生嘛,总是会遇上无数接受或放弃的选择,哪一边更重要就问你心里真正想的是那边。
说这话时博雅已经为如何把绝了的交情再弥补回去而苦恼了很久,忽然灵光一闪,口气生动起来,要不这样吧,今晚你就请了假在我这里住一夜,明天我陪你去未坤邸,先和北居道个歉,然后我去找将介谈谈,如何?
助雅只是想不见那个蛮横的将介,怎么安排全都交给了在他心里无所不能的哥哥。
于是博雅很兴奋的一夜没睡好,考虑了整个晚上见到晴明该说什么,拿什么态度说,甚至穿什么衣服……
翌日清凉殿上,不止一个人觉得博雅大人今天很抽风,笑得比平日里还傻,人家说一句他要接十句,头中将问他遇见什么好事了,他说要陪弟弟去赔罪。
赔罪也能把你乐成这样?
对呀,嘿嘿,哈哈哈……
头中将满面黑线的贴着他身边走了,和细殿里的女房窃窃说,我看博雅大人啊,是中邪了。
熬到下殿,卫门府传话来说有事要商议请中将大人前往右卫门府,博雅都准备从朱雀门出去了,只有扭脖子叹口粗气转去藻壁门。
商议的要事是天皇陛下要在灌佛会当日亲自前往东寺献五香供奉佛祖,卫门府依例要派人员近身守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