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捏着杯子,微微转着圈,小涟漪荡漾着,揉碎了那些银光玉纱,他悠淡地说,博雅大人和助雅君,是好让人羡慕的兄弟……保宪师兄也说,他若是有那样的兄弟,可就没有遗憾了。
助雅确是个乖顺的孩子,我多照顾也是应该,但求他平安喜乐一辈子,别坏了那一身的天真纯良。
谈到弟弟博雅总是欢欣的,而晴明没有兄弟,师兄待他尽管体贴周到毕竟隔着血缘。博雅先是兴致勃勃讲些和助雅间的乐事,渐渐感觉出晴明那微笑的面庞上有些许影子,略刺眼的扎疼他的小心肝。
挺像在尚春坊畅饮大笑滚来滚去滚完之后,一个人随便披间单衣坐在板廊上。天幕深沉,稀稀拉拉挂几颗星子,清风徐缓,身边的草尖承不住露水重量弯折了,极轻微的啪嗒一声,露水滴落,叶片蔌的反弹起来,晃动着,便在这几可不辨的晃动中觉得了寂寥。女人蒙着脸含糊地问在干吗,那声音庸懒暗哑,倒不如不说话。没有回答的兴致,默默地望着悠远之境,想这一生荒唐究竟为了什么。
作为贵公子的一员,除了寻欢作乐,博雅也是会思考人生意义这种伟大的命题的。
正是因为前两天在尚春坊思索了一夜,今日方从晴明脸上瞧出相似的情绪,但他不会蠢到张口就说“让我们展开一段旷古绝今的人生大讨论吧”,晴明才十几岁的少年纵然能背出阴阳寮藏书阁里所有艰涩难懂的经典且按照博士的教导解释出一屋子的花来,也不过是照本宣科。
博雅只是觉得,小小年纪压太多负面情绪不好,日积月累下来不是疯掉就是自杀,不管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人间惨剧,所以要想个办法替他舒缓一下。
如果扑上去打一架,以晴明惯于隐忍的个性一定打不起来,而且也很失身份。
他有些纠结,和晴明认识两三年了能长谈的机会并不多,晴明住的那地方人来人往,本人又是处于修业期的阴阳生,自由有限,可偶尔对上几句总能讲到彼此心眼上,仿佛天生有种默契,所以有事没事往那边去走走,干坐着看他忙功课也好,或者故意拿着好容易找到的曲谱跟他挤一盏灯下研究。
晴明学过琴筝,看得懂曲谱,知道那些是只在师徒中流传的秘曲,便不愿意看,博雅却拉着他说一起呗我不介意的。
你不介意算什么。晴明心想,君子有所忌,我才不要留个话柄。
他坚持不看,博雅奈何不得就摸笛子出来说,那我吹一段你听有什么别扭没有。
晴明抬手阻止他,别,我愚笨听不出来,再说他们还在看书呢,不好打搅。
博雅就意兴阑珊撇一撇嘴,真没趣。
晴明埋头继续做功课,博雅还呆在旁边。一会儿看曲谱一会儿看他,时间忽的就过去了,并不如他说的“没趣”。
安安静静各做各事,有一搭没一搭随便聊天,累了躺在地板上不约而同叹口气,然后一起笑出来。
俊宏悄悄走过来问大人是否需要更换酒菜,一打岔倒令博雅福临心至,挥手叫俊宏闪到一边去,自己则膝行到晴明面前,靠近了些。
嗳,我说。博雅碰了碰晴明胳膊,你觉得我怎麽样?
晴明略诧地歪头看他,什麽怎麽样?
就是觉得我这个人怎麽样?做朋友做兄弟什麽的。
晴明忍住没笑,心想哪有当著面这样问,谁会跳起来指著鼻子说太可恶了太卑劣了认识你倒了五辈子的霉,唔,保詹可能做得出来,但只会在已经把那人气得七窍生烟之後。
他实在很喜欢雪上加霜。
博雅大人嘛──
博雅切切地点头。
不错呀,大家不都这麽说吗?
我又不是问大家,你呢,就你内心里想的来说。见晴明不吭声,博雅以为有难以启齿的话,不免微有酸楚,计划也进行不下去,这就要起身道别,唉,算了……那个,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吧。
话一出,晴明和俊宏都极震撼地看他,他不知悔改的还催促俊宏,走啦发什麽愣。
大人……俊宏忐忑地跪立起来,您这是要回哪儿?本邸吗?
博雅有些晃神,四周望了望。
晴明终於没忍住,当场笑趴了,他还头一次遇见有人糊涂到这种境界,简直是神迹。
博雅醒悟了,脸上顿时火烧一样的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鼓著气看晴明捂肚子闷笑。
好,好啦,笑够没有!
抱歉。晴明捏袖角擦眼睛,又笑了几声才收住,是我不好,打扰太久,这就告辞,告辞了。
他站起来,扶著廊柱歪了一下,博雅伸手拦他腰,靠近了才知道他是笑软了,抽手任他自己软著去。晴明自觉有些过分,即刻收敛了,拢袖拜首道,中将大人莫气了,坏了身子让小生如何过意得去。
博雅冷哼一声,别开头,又没说是你惹事,这麽急著揽错倒像是我在无理取闹。
大约是他的口气冲了点,晴明闭嘴什麽都没再说,博雅斜眼瞅他,正对上他微愕的眼神,如此明亮的月光底下,连他抿嘴唇的动作都看的一清二楚,博雅恍惚著想起刚才自己的计划,突兀间情景就脱离了控制,还不都得怪自己。
晴明就那样装做不在意的恭恭敬敬拜下身,晚安,他轻轻说,缓然朝廊下走去,背影在雾气般的夜光里伶仃。
博雅赶上两步一把抓住他胳膊,等等。
大人还有何事?晴明回眼,似笑非笑地问。
我──博雅踯躅著,呃,刚才口气重了些不要放心上哈。
当然。
胡说胡说,你就爱什麽都压心里,自己回去苦熬著,太不坦诚了,我只是看著都觉得累──嗯,这就是我对你的看法。
他目光灼灼,这清冷夜里也掩不了光华。
我真的没往心里去。晴明停了下,好吧,博雅大人是个有趣的人,我是这样认为的。
博雅怀疑他在应付自己,晴明补充说,就像刚才一样,博雅大人的个性,总能让人哪怕在最困顿的时候也能感觉出欢乐来。
他偏头想措辞的样子,就和寻常的少年没有两样,博雅凝神看著他,一会儿吁口气,害我白担心。
嗯?
我以为你会觉得我很糟糕,还好,还好。博雅拍拍胸口。
我怎麽会那样想?晴明搞不懂博雅在想什麽。
哎呀,反正没有就好。博雅嘿嘿地笑,哦对了。他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块二指宽麽指长的玉牌,上面流光灿烂的部分应该是金丝嵌纹。
博雅把玉牌“啪”的拍在晴明手心,也不知是激动还是为了体现诚恳,总之晴明感觉被磕到的骨头顿时就发麻了,博雅把自己的手叠在上面,清了清喉咙,郑重其事庄严肃穆的活像是祭神般说:
我源博雅,以神武之名起誓,终吾一生,伴随安倍君晴明,不离不弃,至其孤寂散退,如违此誓,五雷轰顶恶鬼锁魂!
手上的麻痹已然转成钝木的疼痛,再被晴天霹雳石破花残的一席话刺激,晴明眼都不会眨了,只愣若木鸡的站著,与博雅神采坚毅的姿态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而随侍的俊宏,只来得及做出唯一动作,立扑,摔了个头晕脑涨。
博雅大人自觉出色流畅地诠释了心中感念,虽临时起意但真挚不差分毫,心神小有荡漾,不禁极目远眺那浩瀚夜空,望明月皎皎薄云轻飘,一只夜鸦呱呱叫著掠风而过。
这般萧寥在他此刻眼睛中看来,与钿女天岩户之舞无甚区别。
趁他自我陶醉之时,晴明稍稍调节了各项受阻机能,磕磕巴巴的说,你,这是,哪个啥,你喝多了吧,还是,我喝多了……
嗯,我就是突然想这麽对你说,现在说完了,呼,轻松轻松。博雅照旧笑著收起玉牌。
这是他出生时上皇恩赐的刻著徽纹和他名字的牌子,据说之前在存放神武天皇灵位的佛堂供养过很长时间,吸收了充满祝福的先祖之灵,自从挂上他的脖子就被要求不得离身,否则祖先会生气。这个理论太过离奇,小时候他玩著玉牌琢磨,实际上大人只是想万一他走失了能有辨识的根据吧。
晴明自然不会认同他的解释,只是短短的接触,他感应到那上面附著强大灵气,非恶而善,似与博雅本身颇有牵连,说不定真是神武天皇在保佑他的子孙。
而这股力量却令他不自在。
博雅收好了玉牌极舒心地又朝天上望,心想云朵轻月儿圆,明天是个好天气,该去找大石峰吉师父学那首笛曲了。
身边的人却默然起来,博雅略微怨嗔地低头来,喂,我把自己整个赔进去了发的誓,你好歹有点感动的表示吧,也不要你哭著笑著欢喜雷动什麽的──
自己想了想,打个寒战。
至少说句谢谢……
谢,谢。晴明僵硬地吐字,眉眼都极力在控制著不扭曲。
博雅乜他一眼,算了,反而别扭。
蓦然的,眼角余光扫到天际有不寻常光线,急忙正眼端视,正是一颗流星拖出长长的尾迹。
他兴奋地拽晴明袖子,快看有流星,竟然在十五看见流星!
确是不平常,照理说月亮很盛的夜晚是看不见流星的,那一点光芒都被盛丽的月光遮掩了,即便有也只会是微弱的瞬间。晴明终於被星象变化恢复意识,喃喃说,昨天的功课里,我说了今晚会有流星──
博雅却没有听见,独自欢愉地说,以前我的乳母告诉我,流星是织女的眼泪,因为她和丈夫隔著宽宽的天安河,不能见面,她思念丈夫和一双儿女而哭泣,眼泪滴落便化做流星,希望能让地上的情人们看见,珍惜眼前的美好时光。
他讲故事的时候总是陶醉其中,自主自觉的把自己想象成故事里的主人公,此时就悲伤起来,心想好可怜的夫妇啊相思相念却只能一年一见,冷不丁晴明开口说,流星其实是星辰的碎片,落到地上不过是一块石头,跟泪水完全没关系。
纵然晴明是在讲述事实,博雅依旧很被打击,你稍微有点乐趣好不好,人家在感伤那麽美好的传说,你倒来泼冷水。
啊?冷水?晴明恍惚著,博雅突感自己是中了邪才对他产生同情怜惜。
晴明啊,其实你是个很无情的人,有没有人这麽对你说过?
有。
是谁?我要和他切磋。
保宪师兄,有一次他生日而第二天要考试,我没和师兄弟一起给他庆祝。
博雅听说是那个人,兴趣就寡然了,那个人啊,就算了……
保宪师兄怎麽你了?每每提及就像回避妖精一样的。
呃,他的气场似乎不适合我。博雅想了想,才说。
怎麽会呢?保宪师兄和蔼和亲,品行高尚,举止优雅,待人接物一贯体面谦和,而且学识广博不吝诲人,阴阳寮数十年培养出的得业生中只有寥寥几人可称楷模,保宪师兄可是最年轻的一个。
晴明说到保宪,譬如博雅提起助雅,不过後者是疼惜,他是敬仰。
博雅眯起眼,满是疑问,你说的这个保宪,和我知道的仿佛不是同一人吧?亲切高雅不假,但楷模……你难道不知宫中流行的“最受欢迎公子榜”才是公认的评鉴标准?!博雅一时没想起保宪也在那上面,滔滔的介绍起来。
它的甄选条件极为苛刻,且多从女人的角度便尤其注意相貌人品──顺便说,你是连续三年的榜首,恭喜!
晴明从没听说过,像凭空冒出来的一般,他惊讶的问,究竟是什麽?
博雅有些漫不经心了,女房打发无聊的玩意,我也不太知道用处在哪里,仿佛是上榜的人在内里更受瞩目,与女官们交流时更加顺畅,也容易被推崇至今上面前,你也晓得的,枕边风啊……
博雅上过一次那什麽榜,还是在刚元服那会儿,在殿中走动时被慕名投来的情书打歪了帽子。他有少许担忧,长此以往梦想中的安宁怕是难存,就故意轻浮浅薄了段时间,别人讲话常是默默发呆,文不对题的,第二年果然从榜单中除名了,之後嘛,因为长相越来越不合大众口味,也就没再回去过。
须知女人的关注不可少但太关注也挺烦人,博雅是追求随兴而为的人,除了将要相伴余生的人,其他的来去都由缘分管著。
如此想法在贵子们中著实少见,谁不三妻四妾还外面流连著争做水晶花下的郭公,想著总算是摆脱那些女人多余的嚼口了,可最近他得到消息说,由於和晴明接触频繁,他们俩可能被排上“最受关注配对榜”,不禁凉寒了。
上那张榜的人等同於跌落狼群,被公开拉到一起调戏还是小问题,在歌宴诗会上被含沙射影也不严重,但从此被众公卿家女公子列为拒绝入幕之宾可就头大了。
再说,人家晴明年纪还小,都没有和女人交陪过便遭此待遇,忒不人道了点。
他暗暗注意著要去提醒小弟,莫和谁走得太近,一边对沈思中的晴明说,天很晚了送你回去吧。
博雅转身去找俊宏,你去叫备好车……
话才出口被吓了一跳,俊宏趴在地板上,整个身子都在抽搐啊抽搐,跟中风了似的,眉眼嘴鼻全不在正位上,博雅倒吸口气,你干吗?
大,大人……俊宏很悲苦,那句狠毒誓言溅出了澎湃的苦水浸没了他,让他觉得世界如此灰暗。想他自从跟随博雅一心一意都为著主人,即便不是人上人的料,总能混个家宅喜乐六畜兴旺长命百岁,可他竟然草草率率的就把自己交托出去了,那种意外那种震撼,简直比罗成门倒了还惊悚。
他努力的平缓呼吸稳定情绪,很恳切地望著博雅,陡然扑他脚底下说,大人啊,您刚才是开玩笑的吧?大人您怎麽能随便把自己整个儿搭上去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啊,您还年轻您还有大好前途您还没有娶妻您还没有生子要是王妃知道那会多伤心的啊啊啊!
博雅听得嘴角也抽起来,指贯被他扯住拉都拉不出来,一急二躁的抬脚就踢他,放手,我告诉你,我自己愿意,你要是敢告诉母上我让你没下辈子,听见没有?叫你放手!
其实博雅没怎麽使力,俊宏下巴被刮了一下,他反射地放开手擦了擦脸,博雅以为他冷静了,殊不知他一个猛虎下山的势头腾的就扑到晴明脚底下。
安倍君啊您劝劝大人吧,这可怎麽行啊,您天赋异才一定能有办法解了的俊宏求您了,我家大人心好人善还特铁实说得出一定做得到那也没必要发那麽严重的誓的啊,您好心您劝劝让他收回了吧,啊呜呜呜……
博雅一头黑线,发的誓怎麽能随便收回来,你痴呆了?!伸手去勾晴明袖子,走,我找别人给你备车去。
博雅发狠誓的事晴明没对人提起,一来他不知道谁说,师尊的话大约是略点点头,最多不过问问还有人在什么反应——晴明始终不明白师尊放纵他与博雅交往是什么原由,难道有宿命之缘什么的吗?——保宪师兄的话应该是大笑起来说那个人果然有趣真像他的风格,其他的人则更没有说的必要。
二者,隐隐的他觉得这事很个人,不说出来比较好,比如离开母亲很久的孩子忽然被母亲拥抱了,便贪婪地窝在母亲怀里不肯出来,仿佛这样做就可以弥补心里的缺口。
但总有一天师尊会知道的吧。
贺茂忠行在晴明的意识里是神一般的存在,外人面前很庄重自持,说话的声音沉稳得不会抖半个音,哪怕念着那些冗长乏味的祓词,私下里却任何时候都是好亲近又慈祥的,身边人办事有差池也不会厉声责备,以前手把着手教他写字,抱他在怀里教他认星辰的名字,甚至夏夜里摇着扇子给他驱飞虫。
如果这些加起来还只是一般的长辈模样,那他敏锐的观察力、洞悉人心天机的能力可就令人惊叹了,连这两年平氏可能有所动作都预料在前,于晴明还处于幼稚期的政治嗅觉来说,和天神差不多了。
他敬仰地望着师尊,心想到哪一天自己才能修到同样的境界,也可能是达不到的,毕竟得经受多少的风雨历练,期间的是是非非分分合合,真是想不到也不敢想。
也许自己多少是有点逃避的。晴明心想,如博雅那样出身高贵有资本去率性而为,只要不是太过分,横竖背后能拉出垫背的,再不济寻个借口到外面去游山玩水,风头过了照样回来福寿天齐。
他所能依凭的是什么?
父亲的模样记不清了,上一次见面似乎是新年飨宴上,远远望着,都不大肯定那是不是他。贺茂一家对他都不错的,但,他只是一名阴阳生而已。
想这么多有啥用呢,规规矩矩念完功课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