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一张老脸被拍得啪啪响,真葛很是天真烂漫地换手抓他耳朵说,我要养兔子,拔草养兔子,摘叶子喂兔子。
她像念童谣一样摇头晃脑,博雅怕她摔着,担在她屁股下的胳膊紧了紧,对付兔子你保宪师伯拿手,你叫他给你捉。
真葛小手撑在博雅乌帽子上喊,保宪师伯,我要小兔子。
保宪回头笑道,现在逮了没地方带,等下了山送你一窝刚睁眼的小兔子,能蜷在你手心上睡觉。
我要我要。真葛兴奋起来,脚上一使劲,踢得博雅歪了嘴,小祖宗,你轻点。
晴明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叫着最后面的北居,拿件外褂出来给真葛披上,一会儿太阳下去了山里冷。
北居扯下背上包裹,边走边打开掏衣服,博雅说还要走多久,晚上不会露天坐一晚吧。
晴明和保宪小声交谈两句,说,再有一刻钟左右就到了。保宪摸着后颈接道,怕是要委屈博雅大人将就一夜了,深山老林没有人住,我带了些东西可以稍微应付一下。
博雅看着他背后鼓鼓囊囊的大包袱,晴明背后卷起来的竹席手上拎着的篮子,感叹此趟秋游行列只有他空着手晃,真是不好意思啊。
晴明说你不用不好意思,真葛整个人在你手上,你得把她顾好。
难不成我就是跟着来带孩子的?
对。晴明回答之干脆,小小刺伤了博雅脆弱的心肝,晴明乜他一眼,博雅大人不要过谦了,您铁打的身子铜铸的心,天雷都劈不出半丝缝。
喂,你,你——博雅气得笑起来,保宪说晴明啊这就是你不对了,博雅大人纵然是来带孩子的,你也不用说得那么直白,做人迂回一点好。
晴明略点头,师兄说得是,我记得了,下一次注意。
博雅听这两师兄弟在他面前说话真是一点都没有顾忌,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沮丧。
北居抖开真葛的小外褂给她披上,真葛不觉得冷不愿意,搂紧了博雅摆身子,博雅只有哄她,乖,先披上,要不一会儿着凉了又得吃苦药了,你不是最不喜欢吃药的吗?
真葛嘟着嘴,大爹爹身上很暖和,不会着凉。
她在博雅身上蹭着,晴明回眼望她,微微笑道,真葛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对不对?
北居把衣服给她披好,下边角掖到博雅胳膊间,说,要不要吃果子,今天带了杏片糕和核桃饼,还有几个苹果一把枣子。
他翻着挂在腰间的布袋,拿了个苹果出来,真葛伸手要,北居逗她,故意在她眼前晃了一圈塞到自己嘴里,喀嚓咬得脆响,真葛拧起眉毛在博雅背上蹦,北居掏枣子说大人吃大苹果小人只能吃小果,真葛揪着博雅领子闹,大爹爹,北居哥哥不给苹果,不给苹果。
博雅脖子被勒得十分难受,你放开手呐小祖宗,要拿你爹祭神不用这么急。
晴明和保宪一直说着话注意着周围,没人分神管他们,北居跟在博雅身边另拿了苹果递到真葛手上,给你,小气鬼。
真葛颇有气量的不再和他计较,乐悠悠啃着苹果,把手上汁水抹了博雅一脸。
晴明估测很准,一刻钟之后到达目的地,保宪把大包袱放地上打开,从里面拿了小盒子,其余让北居看顾着,晴明将竹席搁一起,抱着真葛,跟保宪进了山洞。
博雅和北居在外面等,等到太阳完全落下去,天边一丝霞彩都没有了,山风吹干了汗便有些小凉,博雅看保宪的包袱里有几件衣服,暂时借了件披在身上。北居把食盒盖子揭开,水囊里的水倒在杯子里给博雅,两人稍微吃了点,又坐会儿聊了些街坊间流传的小道消息,譬如铁匠女儿和人私奔了,做瓷器生意的男人拐了酱料铺老板的妻子,内大臣小姨子的叔叔的侄子得了疱疮,全身臭烂不成人形。
博雅长叹气,不知道这场灾祸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你们天天在外面走动,得着意小心。
北居说我倒不用怕,那病不传染妖,师兄平时随身布着法阵,尸气应该沾不上他。
尸气?
师兄没有跟你说吗?现在流行的疱疮是尸气引发的。
博雅门牙磕着杯沿,坐在萧瑟晦暗的夜色里喃喃,他什么都没有说……难怪要我时刻都带着那只符袋……
心里埋怨着的时候保宪出来了,抱着真葛,孩子看上去是睡着了,但那睡颜又不像平时里的香甜,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有些不安。博雅要接在手里嘴里又问晴明呢,保宪没有把真葛给他,只朝里偏了下头,有点苍凉地说,进去吧。
博雅愣了愣,扭头就顺着他指点的地方走,应该是很黑暗的山洞里,左手稍远的位置有一点灵火的光,博雅认得那是晴明的灵火。
这东西像人的掌纹一样,每人都有少许不同,保宪的颜色偏蓝一点,而晴明的却意外的是带着水嫩的红——像是春桃的颜色一般,博雅打趣他,人家会不会以为用这点火的是位窈窕女公子呢?下一刻,晴明手握的蝠扇就拍上了他的脸。
既然这玩意还能拿出来用,说明人没有大碍,博雅放了些心叫他,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保宪自己跑出去把你落下,真葛那是睡着了吧,不是有什么——
晴明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跳着微弱的灵火影子,模糊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博雅慢慢挨过去摸着他,晴明,你别吓我。他声音微微哆嗦,伸手抓着晴明胳膊,你说句话,你叫我一声。
博雅……晴明疲倦地动了动嘴皮,微弱的灵火虚弱的摇摆两下,最终也消失了,四周顿时漆黑,博雅尽量张大眼分辨,呼吸不自觉的急促起来,一颗铜铸的心小小的瑟缩的裂个口子,他抱着晴明,贴着他脸轻声说,晴明,你冷吗?你身上好凉。
有湿润的触感从那边传递过来,博雅抬手在他脸上抚摸着,摸到一手不明液体。
洞里没有风,空气都凝结成糨糊似的一团,粘在博雅的身体上,他更紧地搂着晴明,轻柔地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像下了霜的萝卜,他想,但要比萝卜软,比萝卜绵,比萝卜——
博雅瞬间失去思考能力,只记得要耐心要小心要——收心!
晴明缩回舌尖一头软在博雅怀里,像感喟的又像是叹息的喊了一声,博雅……
保宪填饱了肚子心满意足地靠在石头上休息,真葛躺在竹席衣服铺出来的柔软垫子上,睡得渐渐安稳,北居往篝火里添了几根树枝,劈啪闪出几点火星。
行了不用再添了。保宪说,你先睡,后半夜轮替我。
北居说我不困,陪你会儿吧。
保宪看他一眼,从腰上摸出一只壶晃了晃,那就陪我喝上一杯。
北居端着杯子凑过来,两人慢慢喝着小酒聊着闲话,北居说里面不会有事吧?
不会,晴明只是灵气用多了有点头晕体虚。保宪抬眼想了下,我忘记提醒他把脸上的汗和石缝里滴下来的水擦干。
我是说博雅大人,会不会误解师兄,那个,把持不住。
他?保宪笑一声,他不敢。
……很难说。
要不要打个赌?
北居眼一亮,赌什么?
保宪想了想,明天走路回京城。
好。
博雅捂着半边脸坐在车里晃,真葛倚着晴明玩指头,把晴明的手摊开和自己比大小,晴明神色慵倦的由着她,保宪靠在角落上补瞌睡,北居坐在车夫旁边吃枣子。
真葛玩够了晴明的手爬到博雅腿上望他,可爱天真地问,大爹爹牙疼吗?
博雅偷偷瞥了晴明一眼,晴明闭着眼陪保宪打盹,真葛扳开博雅的手,我给大爹爹吹吹就不疼了。
她鼓着腮帮子往博雅脸颊上吹气,博雅说真葛好乖,大爹爹不疼了。环手抱着她,舌头再去顶了顶一边的臼齿,依旧没有松动的迹象,只有贴着那几颗牙的地方被咬破了很难受,但还是不由松口气,想着如果还没到三十就缺了大牙瘪了嘴,那是多难堪的事,而且还是因为把持不住被扇出去,自己撞石头撞缺的……
这也是为什么保宪和北居都呆在车上的原因,谁都没有输,谁也没有赢。
回到京城里,博雅带真葛回四条,保宪和晴明去见忠行大人,北居自然跟着师兄行动。
忠行大人捧着茶碗在喝茶,意兴悠然目中逍遥的,保宪清清嗓子说,果然是那个人搞的鬼,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追出来。
晴明。忠行大人云雾飘渺地开口,他最近也应景的权当练习书法的抄经文,说话带出一身佛气,他说,真葛的事已经过去了,现在她是个平凡的女孩子,过平凡的生活,风云已过,何多眷顾。
晴明垂眼点个头,保宪拍他一巴掌,好了,要做的事还多,今天你先跟我去查过往记录,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忠行大人摆摆手,去吧,不要查太晚,过几日有新任斋王初度禊礼,你们需要准备一下。
两人应了声退出去,晴明抬头望着对面殿舍顶上瓦片,太阳下面泛着青色的光,仿佛是掺合在热气里的冰点。
保宪咳嗽一声,晴明,别想了,她被那样对待,又被你救回来,是天命,你老纠结着有什么用呢,重点是她现在过得健康快乐,昨天,是她最后一次与那个不堪的过去的牵连,从今以后,她就只是你们的宝贝真葛而已。
可是——晴明略低着头抿了抿唇,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北居蹲在美福门外等晴明,捡了几颗石子在地上摆六宫图,后面有个人叫他,回转头望了眼,助雅捏着扇子摆了摆,北居站起来和他打招呼,你怎么在这边?
刚从式部省出来,你在等安倍君?
北居点一下头,助雅又说,又子想请你师兄给久美的百日做祓礼,就不知道是否合适。
这个呀,按照阴阳寮里的规定,未结业阴阳生不能擅自去别人府上办事,师兄向来循规蹈矩——北居偏眼想了想,不过如果是助雅君的话,他可能会答应的吧,但你最好先和寮里官长说一声。
助雅把扇子拍在手上,行,明天我就去。
晴明和保宪一起出来的时候助雅正要离开,调头过来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保宪朝他颔首道,还没有恭贺大人喜得千金。
助雅笑不拢嘴地说谢谢,那模样和博雅还真有几分相似,然后他跟晴明说起祓礼的事,晴明果然说这种事要让阴阳寮安排,保宪插话道,助雅大人可以找阴阳助大人,他那人比较好说话,千万不要遇上原大人,那可是金刚钻也磨不出半点星火来。
助雅对那人的性格略有了解,当年博雅对他提起过,此人古板严肃且铁血无情,谈论时博雅面目愤愤似乎颇有积怨,助雅便暗暗记着最好不要与原大人有交往。
黄昏里天光渐渐晦暗起来,助雅惦念家里的娇妻幼子,急匆匆地告了别,保宪望他一边上车一边催促快走的场景,问晴明,你不去看真葛?
晴明说不了,那边有人照顾,我得把这些仔细看了。
他手上有个卷轴,刚才被宽而长的袖子遮掩着,保宪看他一眼,这种事,你不用做得太多,要追要查,上面自有安排。
晴明微微笑着,没什么关系,反正最近我有空。然后叫了北居一起回未坤邸。
保宪喊了他一声,他回头说还有事吗,保宪又摇头,只说提醒你要把药吃了,晴明淡笑着,我知道,师兄也早些回家吧。
晚上保宪问了光荣最近的功课,抽查背诵,光荣都完成得不错,唯一在背岁阴表的时候打了个顿,保宪没有吭声,他自己想着也就接上了,保宪夸了他两句,说记性不错,但以后要能用起来才行。
光荣毕竟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喜欢听好听的话,保宪秉承忠行大人循循善诱宽厚育人的教导方针,对儿子引导的多严厉的少,光荣便愿意偎着他和他讲同期伙伴里发生的事,他说今天中午我和谁在讲堂庭院里捉蚂蚱,从地板底下跑出来一只狗,嘴里叼着一段骨头,还带着血肉末,历权博士把它赶走了,下午快散学的时候道尊大人来了,我们都站在廊上排了一排,还有师兄们,他对我们说要好好学习努力向上,成为对朝堂有用的人。
保宪微嗤声说,以前你祖父到讲堂来的时候才不会说这些虚话,他每次来都带着小玩意,问身边的博士今天谁表现最好,就把东西给他,有时又问谁最后没有默出功课,提到面前来口头物质双安慰。
忠行大人从来是两手糖果而来,留下满室热泪而去,以前的那些阴阳生不但不畏惧甚至是盼望着寮里最高长官的莅临,一旦有人通报立刻欢欣雀跃奔走相告,他也喜欢看见后辈们在他面前争相表现,一个个睁着小狗小猫般水灵灵亮晶晶的眼睛,或亲热或羞怯的向他表达心中的敬仰与爱戴,摸他们脑袋的时候十分有满足感。
相比之下,道尊大人就是个一般的长官,有官颜有权威,但能像喜欢忠行大人那样喜欢他的阴阳生大概没几个。
保宪想着父亲这辈子还就是擅长教育工作,哪怕是顽劣至极的学生,经他手□一次便洗心革面,变得谦虚勤勉起来——唯一比较失败的可能就是保詹。保宪抚着额头,贺茂家怎么会出这么个严重破坏群体形象的异类,亏他还好意思说自己盛名播天下,听说的偶遇的都要给上几分薄面——切,自吹自擂的家伙。
保宪叫光荣去睡觉,自己坐廊上吹了会儿凉风,跳上来一只全身覆满纯黑毛的猫,屁股上长了两条尾巴,蹭在他身边喵喵叫,保宪从碟子里拈条鱼给他,顺他背上的毛。黑猫吃鱼很细致,细致地啃肉,细致地嚼骨头,末了细致地舔爪子洗脸。
吃饱了?保宪问。
他抬头从喉咙里咕噜噜喘了几声气,今天这鱼烤得差火候啊。他说,骨头还是软的,不够劲。
保宪挑着一边眉毛,那真是抱歉了,我没空。
算了,我向来宽宏大量,来杯酒给我冲冲嗓子。
保宪拎壶斟满了一小碗,推到他面前,说声请,黑猫毫不客气的啪嗒啪嗒舔完,意犹未尽地望保宪,保宪把壶倒过来口朝下晃了晃,不好意思,已经没有了。
黑猫咂了下嘴,小气。
你要早来半刻钟,至少还有半壶。
原来是我时机挑得不好。
当然。
黑猫胡子上沾着一滴酒,保宪伸手给他抹下来,指头一搓,对他温柔地笑了一笑。黑猫摆了下脑袋,尖耳朵扇了两扇,说,保宪,你这个男人——
他顿了顿,保宪问,什么?
黑猫远望长空,目中映繁星点点,顶上的毛油光水亮,两条尾巴绞缠着围在后脚边略作拍打,他神情肃穆,语重心长,你真的没想过再和妖,呃,滚一次吗?
晴明睡到半夜忽然醒了,心中有些闷,悄悄起身出门在外面坐了会儿。
露水正沉重,若是博雅在,断不会准他这个时候呆在外面。
他右手背上浮现着淡淡蓝紫色的印痕,微微有一点发热,手心里却满是冷汗。
斜对面廊上有个起夜方便的阴阳生走过,打个呵欠,眯着眼缝不经意看见晴明,惊了一下后退半步,凝神看清楚是他,拍胸口说,师兄,吓我一跳。
晴明抱歉地点个头,那人蹭回房间继续睡觉,晴明继续坐着,指尖凉起来了,扯袖子掩着抱住膝盖,他有点想博雅。
与此同时博雅做了个梦,他梦见很深很凉的秋末夜晚,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云彩,只有两颗星子偎依在一起,光辉交错。晴明独身坐在荒凉的山坡上,神情落寞着。他在望那两颗星,嘴里喃喃说着,博雅,我想你。
博雅朝他伸出手,我在这边,晴明,我在这边。
晴明仿佛没有听见,他捂着脸靠在曲立的膝盖上,低低的,寂寥的,说,我想你,博雅。
博雅口舌焦虑,他大声地喊,晴明,晴明,你看这边呀,我在这里呀!
博雅,你说过不离开我,直到我不寂寞,可是,我唯一不寂寞的时候,是你在的时候,你走了,我又开始寂寞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啊……
我不走,我不放手,你知道的,我放不开手——
俊宏费老大劲才叫醒博雅,博雅恍恍惚惚地望着他,听他担忧地说,大人您没事吧,刚才一直叫着安倍先生的名字,他今天没有过来,您忘记了吗?
啊?博雅神志稍微清晰了点,你说什么?他拍了拍脑袋,我在做梦吗?
俊宏担忧更甚,大人,您是不是遇到魔障了,找安倍先生给您看看吧。
晴明?博雅想起刚才似乎在和他说话,但又全然不记得内容,眨着酸涩的眼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差一刻寅时。
这么早……我今天不去上朝了,帮我去请个假,就说我感冒了。说着翻个身蒙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