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假?今天?
保宪看着他,你不知道?晴明没和你说吗?
博雅茫茫然的,我好几天都没有见过他,今天早上俊宏跟我说他回来了,我赶着早朝,见他还在睡就没和他说话——
晴明独自面对一张黑白交错的棋盘打谱。
真葛早上起来有些感染风寒的样子,晴明开了帖药煎好喂她吃了两次,稍微好了点,此刻被美浓看护着在房间里休息。
外面还有未尽的雨丝,飘洒天地之间,连贯上下云泥,晴明捏颗黑子摆上棋盘,推到右上角两枚白子间,又捏另一颗黑子放在它旁边。
勾陈对腾蛇,胜率几何?道尊曾问他。
同类之物,奈何拼争。
如果有一日,必须要拼争呢?
不知。晴明垂眼说。
忠行大人的高徒,会不知?!道尊微微笑着,在下倒是十分期待结果。
又何必。晴明轻声道。
你——道尊略倾身向对,没有愿望,没有欲求吗?
他挑眼看着晴明,晴明眼神平和淡静,他便弯唇角说,那么你过得实在太无趣味了。
我的愿望吗?晴明想着,往棋盘上摆棋子,一颗两颗,乍然看去杂散无章,显出下棋人意不在棋别有所思。
博雅抖着外袍过来,嘴里嘟囔着怎么会这样,晴明拂乱棋子,一边合拢一边问,怎样?
刚下车,风檐上突然塌了一块,全掉在我身上了。博雅扭头往背上看,我先去换身衣服。
棋分黑白,尽纳入盒,北居捂着嘴在旁边笑,晴明说,笑什么,来把这些收起来。
北居应声搬开棋盘,晴明踱步转进内室,博雅将手伸进单衣袖子,对他说,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休假?我可以早点回来。
博雅大人勤于公务,怎好扰乱。
博雅看着他笑道,你别也调侃我,今天保宪已经把我挤兑得够惨了。
哦,师兄说你什么?
公文越写越流畅,对人越来越糊涂。说到头还不是因为你。
晴明轻笑,回来的太晚,不想吵醒你。
算了,反正已经这个时候了。博雅扭头问俊宏,今天晚饭有什么?
俊宏报了内容,博雅接道,熬盅鱼羹,像孟冬日那次的。
俊宏领话亲自吩咐下去,博雅穿上外袍系好腰带,喝了杯水问,真葛呢?
房间里躺着。
博雅有些愕然,她怎么了?
受了风寒,已经吃过药。
博雅一拍额头,我真是糊涂了,昨天晚上她和我说觉得身上凉,我都没在意,也没让美浓给她加衣服。
没什么,小孩子偶尔生病更健康。
这是什么话?博雅皱眉看着那边平静一如往常的晴明,晴明手上端了杯茶黄色液体,慢慢啜了口,以前师尊和我说的。孩子身上的灵气还不稳定,多数病症正是因其波动而引发,只需外界加以适当引导便可痊愈。
博雅还有些疑虑,过去看了看,美浓说真葛睡得安稳,体温正常,大概过一夜就完全好了。
嗯,劳你今晚多照顾着。
晚饭时俊宏端上博雅吩咐的鱼羹,博雅先让给晴明舀了一碗,晴明没动,说不想吃,博雅道,天气渐渐冷了,你们又忙,不多补充营养可不行,至少吃了这碗。
晴明放下筷子,又说,我已经吃饱了。
博雅瞧着他碗里还剩下的小半碗饭,你才吃了几口,当我不知道啊?保宪跟我说你这几天根本就过得混乱,北居把饭送到手上了也忘记吃。他转头问北居,是不是?
北居看看他,看看晴明,低头嗯了一声,晴明单纯的对鱼没胃口,但博雅这样说话让他觉得心里复杂,也不知道是多嘴的保宪讨厌,还是强迫他吃不喜欢食物的博雅讨厌。
博雅放了自己的碗蹭过来,把勺子塞到晴明手里,柔声说,你看,里面没有加蘑菇,只是用鲜鱼熬的羹,冬天到了,我不能时时在你身边替你挡着冷风,多攒点肉才抗得过去,就吃两口好不?
自从有了真葛以后,博雅哄人的水平更上台阶,他把着晴明的手舀了一勺,晴明虽然脸上不愿意,还是勉强吃了些,博雅笑得心满意足,这样才乖嘛。
晴明瞥他一眼,他依旧心情愉快地回看他,好了好了,继续吃饭,北居,给你师兄把饭添满——诶,你到哪里去?
晴明跑到廊边上蹲身就吐,博雅见状慌慌张张跟上来,一边给他顺背一边焦急,怎么回事这是?
北居手上还端着碗,张着嘴愣了会儿,我不知道。
晴明抹了下嘴,撑着地板闭眼坐着,缓了缓说,没什么,忽然有点恶心。
博雅回来尝了口鱼羹,味道和上次的差不多,鱼肉也新鲜,晴明扶着额头说,不是鱼羹的问题,你们,慢慢吃,我先去休息一下。
博雅看了北居一眼,北居乖顺的立刻跟上去,博雅自己则匆忙赶饱了肚子,走到内室附近,远远的就看见北居蹲在外面,博雅悄然靠近拍了拍北居,北居转头来要说话,博雅做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嗓音问情况,北居也就顺着低声说,我估计是累的,今天早上睡到快早饭的时候才醒,又忙着给真葛开方子煎药,你回来前才休息了会儿,脸色一直都不大好,方才躺下了……
博雅阻止他再说,听见里面传出来细细的问话声,便提高声音说是我来了,你别动。
说话间撩开帷帐侧身进去,晴明裹着衣被要坐起来,博雅按住他,别逞强了。又给摁回去,掖紧了被角,坐会儿摸了他额头,摸了他脸,伸进衣被里捏着他的手,合掌暖着。
我看你是被真葛传染了,额头有些发热,身上又发冷。他叹着气,你呀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是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
他略气恼着,招呼北居去熬祛寒温补的药汤,回过头说,你刚才把什么都吐完了,空腹可不能吃药,我让他们去煮点清淡的粥,稍微吃两口?
晴明觉得头晕乏力心口隐约郁闷,不怎么想搭理,就顺博雅意思,被他半扶半抱着先吃了粥,过会儿再吃了药,博雅拿温软的锦帕给他擦脸擦手小心照顾,入夜时还是烧起来。北居换了稍凉的水,拧冷巾敷他额上,博雅叫俊宏请医师来看了,另斟酌着开副药吃了,一个多时辰后微微出点汗,挨到天将破晓时体温才降下来,近中午时分人清醒了。
博雅凑他脸边说,有没有好过些?
晴明晕着眼转去看看他,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北居端了水来,博雅扶他头靠在自己胳膊弯里,晴明就他手喝了两口,咳嗽一下,问,你没去上殿?
你——博雅苦笑着,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能安心出门,不要管别人,我已经让人捎信给忠行大人,你好生休养几天。
晴明撑着摇摇头,额角上一跳一跳的疼,师尊有交代的事还没有做——
要做也得等你恢复了体力,反正我请好假了,天天看着你,你别指望我会放你四处跑。
他语气强硬着,晴明知道他决定了的事,要硬扳是扳不动的,何况自己现在确实也没有扳的力气。
真葛睡到自然醒果然又活蹦乱跳的,博雅怕她被晴明传染回去了,不准她过来,真葛想要见小爹爹也不许,撅嘴赖在附近不肯走,北居出来哄着她,说,师兄生病不能见风,真葛最体贴人了,暂且和美浓玩着,小爹爹病一好就来陪真葛。
真葛老不情愿的,小爹爹什么时候能好?
过两天呗,要不我陪你玩折纸,师兄有教会我怎么折蚱蜢、青蛙,还有小狗哦。
真的吗?我想要鸭子。
好,我给你折鸭子。北居牵着她回到东对的房间,博雅听他带走真葛,合衣躺到晴明身边。
头一夜他几乎没有闭过眼,这时倦意上来,晴明模糊地说,去别的地方睡。
博雅另扯条衣被盖了,打个哈欠,不了,反正我看顾了你一晚上,要传染早染上了,你少说话,陪我补个觉。
他仍旧握着晴明的手,侧身摸他脸,再伸手搭在他腰上揽了揽,闭上眼。
这一觉补到下午,俊宏在外面唤博雅,大人,有客人来访。
博雅迷迷糊糊问,谁啊?说我病了不见。
是弹正少弼大人,非要进来探望,在门外赖着不走,都一刻钟了。俊宏也很烦恼,主人在休息照理不该打搅,可对方不是普通人,不得不传报。
晴明在俊宏出声前就醒了,感觉身体不似早晨沉重困怠,抬手推博雅,去应付一下,万一人家有急事。
他能有什么急事。博雅嘟囔,弹正台的人最近都闲得无聊要发霉,他成天这家进那家出,谁家有风吹草动他准出现,二条和三条都明确下令,见到他就关门,一个人能混到他这份上,还真难得。
博雅抱怨着,晴明闭眼说,毕竟做过你的读书师父,不要拒之千里。
嗳,我知道了。博雅叫着俊宏,我不出去了,你带他到隔壁。
晴明说你好歹去正殿上,博雅蹭着他,朝里人人都知道我在生病呐,哪里还能移动到正殿上,做样子要做足。他勾着晴明手指,你对你师尊毕恭毕敬我理解,但这个人,唉,真希望当年和他没那份瓜葛。
弹正少弼刚被引至寝殿中,就迫不及待地问候博雅,博雅故意虚弱着声音说还好,顺便咳嗽几声,弹正少弼忧色满面的说博雅大人要多保重呀,博雅仍是弱声说当今朝中如此忙碌在下却抱恙在身实在惭愧,弹正少弼忙宽解道,大人且静心休养,诸位同僚都关怀大人健康期盼大人早日康复。
我也很希望立时便能返殿,与诸位共同效力于今上座下,可是,唉,咳咳。博雅猛力喘了喘。
他做这些时都偎在晴明身边,更是闷在晴明肩头上咳嗽,脸上笑得要抽起来,晴明暗里责备他态度轻慢,抓着他横在自己腰上的手丢开。
弹正少弼自然看不见里面的一幕幕,兀自念叨记忆里博雅大人的英姿,再三表达对博雅大人身心健康的热切关注,说得博雅都有些不好意思,慢吞吞拖着调子道,多谢大人,在下有愧……
晴明看他一眼,不出声地说,你都要笑晕了还愧?!
博雅照他脸上一捏,晴明眼睁大,挑起眉毛,博雅赶紧松手给他揉,贴他耳朵边说,抱歉抱歉,哎呀捏红了,我的错,我给你敷敷。
转头就在那地方亲了一下,晴明被迫和他在内室接待客人已觉得失礼之极,他竟然肆无忌惮做出这样的事,晴明忍无可忍翻身就要起来,博雅忙压着他,小声说,你一动外面就能听见动静。
晴明只有拿眼瞪着,过会儿偏头不去看他,这样面对着壁障,而壁障那头就是弹正少弼,想起来脸上像着了火,浑身都不自在,便更加厌恶博雅,扯起衣被蒙住头。
不要闷着了,你才好一点。博雅扒拉他手,声音不自觉放大了,弹正少弼听见了又不是听得很清楚,问了句,博雅大人您说什么?
没,没什么。
依在下所见,大人怕是触了些不干净的东西,还是请位高僧或者阴阳师来吧,在下正好认识一位得道僧人,曾经为上皇多次驱逐孽障,现在仍时常出入内里,或许大人也曾经见过。
博雅心说我当然见过,就是他把助雅当成恶灵撒了他一身豆子,还差点提起肋息朝助雅砸过去,如此生猛的一位怎么会出家当了僧人,而且多年修行下来强悍依旧,实在令人费解。
博雅婉言谢绝了弹正少弼的好意,专心扒开被晴明抓得紧紧的衣被,拼抢中晴明闷出一头汗,博雅抬袖子给他抹了,心疼地说,你看你,何苦呢。
晴明闭上眼懒得再和他计较,博雅又凑近说,累了?饿不饿?
弹正少弼老觉得有隐约响动从里面传出来,隔着壁障他是看不见,于是担忧地和旁边侍侯的人说,你们家大人是不是很不舒服呀?
俊宏略有些尴尬,他猜得到那边主人在干什么,但又不可能明说出来,只有敷衍着说,大人刚吃过药,大约是在发汗的缘故,身上不太安生。
这样啊——弹正少弼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几根短须,博雅大人,在下知道有个药方对发汗很有效果,而且温和无害。说着向俊宏讨了笔纸,哗哗写下来,写完了自己端详一番,似乎很满意,交给俊宏时反复交代如何煎熬如何服用有何禁忌,俊宏不住点头,他讲完了两遍还不放心,又提笔补充在药方后面。
俊宏接过纸,看上面写得密密麻麻,感觉自己脸上似有蚂蚁爬过。
弹正少弼喝杯水又说些安慰病人的话才告辞而去,博雅松口气对晴明说,人走了,你觉得怎么样?
你以为我会觉得怎么样。晴明翻个身闷闷想。
晚上晴明完全退了热,吃喝也正常了,博雅却要他多休息几天,忠行大人派人来也说这几日他不需要过去。
看吧,你师尊老人家也这么说。博雅有了支持,更不容反驳。
真葛被允许在睡前见了晴明一面,但博雅抱着她说不能靠近,就在离寝台两尺外的地方说了几句话,交给美浓带回去。
因为白天睡的足够,晴明这时候精神很好,习惯性的摸了卷书翻开,博雅进来看见了一把夺走,让你休息就别再做费脑筋的事,觉得闷的话我陪你说说话。
晴明伸手让他把书还来,你白天应酬那位大人还没说够?
那不是应酬吗,应酬的话说再多也是废话,和你说的话才是有意思的话。
晴明心想什么有没有意思,还不都是你自己认为的。
他拎件外袍披在身上去掀帷帐,博雅说你要干什么,他说屋里有些闷出去走走,博雅抓住他拉回来,外面冷,你不要又去受寒气。
晴明撇开他,就在这边廊上略站会儿。
博雅微皱眉看他,你可真是——好吧,但是要穿厚点。
说着提了条衣被裹住他,晴明想要拒绝,博雅的动作又熟练又迅速,各个边角都掖得密实了才说就在外面别走开,晴明蹭着脚出去,博雅叫来俊宏,去看参粥熬好了没有,还有今天最后那碗药,一并端来。
交代完了去看晴明,晴明靠在廊柱边上抬头望,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空显得格外深邃晦暗,让人心里惊骇,晴明面色是惯常的平静淡漠,博雅想,他这个样子真是没有理由的好看啊。
跟着挨到他身边半揽半抱着,晴明挣了一下,博雅就揽住了说,没有别人在。
混沌不清的廊上两人默默站了会儿,晴明说累了要进去,博雅就接口道那好一起进去,俊宏端了粥和药来,晴明吃了两口粥喝完了药,博雅说要不要吃点蜜枣去去苦味,晴明摇头,只拿半杯清水漱了漱,净了手脸倒回寝台上躺着。
博雅收拾过也躺上来,顺手在晴明额头颈项摸了一圈,看来是稳定了。他放下心勾着晴明指头,八十岛祭会派你们出去吗?
不会。
平野祭你要参加吗?
不参加。
大原野祭呢?
晴明静了会儿,你想说什么?
咳。博雅清清喉咙,我就问问你最近的安排心里有个数。
晴明又不说话了,博雅指头扯了一下,晴明,你在寮里做什么事我从来不过问,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不求,这么些年都这样过来了,我不觉得非要样样都去干涉才叫做贴心关切,你有自己的主见自己的想法,我也干涉不到是不是?可是有点事啊,我搁在心里好一段时间了,思来念去还是想问出来。
晴明睁眼望着内顶,听见他吐出“弘徽殿女御”几个字。
弘徽殿女御便是那位不幸感染疱疮亡故的女御述子,博雅和她本没有什么牵连,丧礼上他作为中务省代表去三条,安慰左大臣时说得自己很悲痛,抬袖子抹了抹眼角,左大臣反过来开解他别想太多,博雅自觉失礼失态,溜到角落上换口气。附近有曾侍侯女御左右的侍女窃窃私语,她们语气哀伤,惋叹女御那么高贵温雅怎么会忽遭不测。
这是天命吗?可怜的女御大人。
还有那位未出世的小皇子,明明只差一点点了。
唉,我看见他刚落地的时候仿佛还蹬了一下腿,兴许是对这世界还留恋着吧。
哎哟,不要说这么可怕的事情。
真的,当时在场的几人都看见了,阴阳师大人立刻接过去念了几句咒文才交还给府上的人。
几个女人兴致勃勃的交流着恐惧心情,添油加醋越说越离谱,压低了声音在帘子后面哀叫着,又打闹着,十分像是在参加春日宴。
博雅心里叹口气,不准备继续听下去,起身要潜回正殿的时候,一个侍女说,我这里还有张当日阴阳师落在女御大人房间四周的符纸。另一个说你干吗留着这个多晦气。前一个接道,是净神安身的咒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