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君醉笑三千场(下)----小三儿
  发于:2009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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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专心地陪着真葛,没有注意周围动静。
弹正少弼先只看见他侧身,抱着的真葛遮掩了他大半张脸,但听声音是温蔼又宠溺的,全不似记忆中那样平淡冷漠,甚至包含着恬然的笑意,联想到他俊雅秀丽的面孔,不禁令人渴望一睹他此时容貌,该是怎样不同以往的风情。
真葛摘下了那一串果子,得意地拎在手上向晴明展示,晴明微偏头垂眼看着,两人间隔开了少许距离,弹正少弼便望着了他唇角眉梢上晕开的迷人神色,像是带着盎然春意,又像是冰雪上绽放的扶桑,温风和日下浮动着,弹正少弼当时就心醉神迷了。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般美好的人呢?他心想,以前见着这人,并没有觉得是多么出众,有人夸奖他长了副好皮囊的时候,弹正少弼还刻意端详过,眉眼是比一些人好看耐看,但什么玉雕似的脸、水波潋滟的眼都是夸大,又因为其一贯低调到底,覆云遮雾的总让人瞧不清真实神情,弹正少弼暗忖这人不是做作就是闷骚。
蓦然拨云见日了,粉樱红桃一夜开,喜鹊耳边喳喳叫,弹正少弼移不开视线迈不动步,又痴又呆地站着,从前随口绉的奉承话都成了真,他后悔美玉在前却屡屡错过,他暗啐一朵鲜花插在了那什么上,他心神胡乱荡漾凝结不起来,俊宏唤他也没有听见。
真葛给晴明说要挂在格子窗上又说要拿薄青瓷的浅碟装起来,晴明说一串怎么能同时做两样,突然顿了顿,转头瞟一眼廊上,和弹正少弼撞了个正着,霎时间脸色一收,俯首相拜。
俊宏暗道情形真是不妙啊,顾不得礼仪拉了弹正少弼一下,略提高了声音说,我家大人在寝殿中等候,请这边走。
弹正少弼恍惚地抓回神志,尴尬地咳嗽一声,再跟俊宏过去了。
直到人已经完全消失不见晴明才抬起头,真葛敏感地注意到了什么,扑上搂住他脖子,贴着他脸不说话,晴明拍抚着她问怎么了,她摇摇头,忽而撑起身把豆角树的果实摊在晴明眼前说,给小爹爹。
为什么?真葛不是很喜欢吗?
我不要了,小爹爹不要生气。
真葛孩子气的话让晴明不太明白,微笑着道,我没有生气。
真葛不能完全表白心里的想法,只是单纯按着自己的意愿安慰他,固执的送给他自己喜欢的东西,希望他看着这些就忘记不愉快,再紧紧依偎在他怀里说,我们不在外面了,我们进屋里,小爹爹和真葛玩别的。
那你想要玩什么呀?晴明抱着她慢慢走回房间,美浓收拾了屋子,格子窗边的文台上叠放着几张雁皮纸,染着各种淡薄的色彩。
真葛被放下来,径直拉晴明到了文台边,我们来剪纸花。
晴明看眼那些纸,最面上的一张写了几个字,字迹十分熟悉,内容也是熟到不行,他拿起对真葛说,这也是你大爹爹教你的?
真葛点头,大爹爹说这是他和你的名字,可是好多字呀,我都写不会。
没关系。晴明摸着她头说,以后自然能学会的。
下面的几张纸上写着更多的字,晴明一张张浏览着,眼色越来越深沉,最后微眯着轻哼了一声,你大爹爹可真会教你啊。
美浓掩着脸悄悄苦笑了一下,这是大人信手而做,是妾身没有及时还给大人。
不用还了。晴明拈着纸说,这种东西,他能信手一次就能两次三次,反正闲工夫太多——
美浓听着似乎是在咬牙切齿,面色上却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清淡,她暗暗自责疏忽大意,应该当时就送还博雅或者早点收起来,依晴明的性子,被他看见了一定又羞又恼,然后倒霉的就是博雅那个始作俑者,不过仔细想起来,他是活该,一面很明白晴明这个人的性情,一面偏偏要逆拂龙鳞还明目张胆的,真令人同情不起来。
晴明将那几张纸递给真葛,不用找别的纸了,就拿这个剪吧。
说着自己摸起剪刀稀里哗啦剪了串朝颜,真葛看得有趣,有样照学的剪了个乱七八糟,细小的纸屑散在文台上,晴明像出了口气般舒服。
博雅披着外袍掀帷帘进来,看着他们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呢?
晴明头也不回的问,客人这么快就走了?
是呀,我也觉得好奇怪。博雅走到晴明身边挨着坐下,往常不唠叨上一两个时辰不停嘴的,可这次心不在焉六神无主——嗳,这些纸好像是——
唯一剩下半张被他拿在手里看了看,晴明随随便便地说,原来竟是你还要的,我以为没有用处,白放着也是浪费,就给真葛剪着玩。
博雅心里偷抹把汗,忙说是没有用处,都是瞎写的,剪了好,剪得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开始流传起一些谣言,博雅最近常呆在中务省,除了朝会少到内里走动,于是被蒙在鼓里很久,直到身边一起工作的同僚发展到背对着他时指指点点,面对着他时吞吞吐吐,博雅才挠着脸问中务少辅,我又怎么了?
大人,没,没什么。中务少辅端着恭敬的神色说着忐忑的话,博雅更加疑惑,借口去方便到外面廊上透气。
天上飘着些夹冰的雨丝,风向的缘故润湿了半边板廊,博雅站在干湿交接的地方望天际茫茫,恰如他现在之心境,无处诉悲凉。
昨天晚上他被晴明扇了一巴掌。
当然不是晴明故意的,啪的清脆一声响后,他也懵了,手停在半空里收不回来。博雅恍了半晌才觉得火辣辣的疼,抬指摸了摸,热乎乎的,十分像刚才吃的桃馒头。
颜色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娇艳呢?他想着,起身摔帘而出。
事情的起因不可考,大约是些平常事,一言不合闹意见,晴明闷着不吭声,要在过去博雅涎着脸贴上去哄一哄,晴明再气恼也被哄软了,不再和他“一般见识”。但这回,平野祭上出的小乱子让博雅心里烦,一看晴明又端出个正经淡漠的脸色就脱口说道,你别摆这个样子,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委屈,你是个受尽折腾的小媳妇,被婆家怎么怎么虐待不给饭吃,还好脾气忍辱负重似的。
晴明垂眼盯着面前的地板,灯火摇曳着,照出模糊影子。
博雅伸手捉他袖子,他缩了一下,博雅皱着眉头,退回手,然后照旧吃饭喝水到时间准备睡觉。
晴明去了别的房间,博雅外袍也没披,着了件单衣就跑过去找他。
经过这几个时辰的反思,他已然认识到自己有些话说过头,晴明是谁呀,再苦闷也不该迁怒到他头上,本就是个不爽快的人了,不是堵上添堵活生生要憋出条人命吗。
博雅挠了挠脑袋蹭过去,轻轻叫了两声“晴明”,是我错了,别生气了,气坏了身体我心疼……你要真难受,你打我一顿好了,我保证不还手。
他偏头看着晴明,习惯性的要去抓他手握着,天气好冷啊,我给你暖暖——
话音未落,晴明抽手就拍到他脸上。
俊宏在外面听得清楚听得心惊,博雅回到屋里没一会儿,他就拧了张凉巾送到手上,博雅一边敷着脸一边重而短促的呼着气。
早上起床的时候俊宏告诉他晴明一个多时辰前已经出门了,走前北居打着哈欠悄悄给俊宏说,师兄一晚没睡。
博雅听他说话,忘记抬胳膊穿进袖子,俊宏提醒他,他却问,脸上还看得出来吗?
俊宏很仔细看了看说,没有印子了。
恢复得这么快……博雅的语气像是惊奇,又更像是遗憾。
中务省某一处的板廊上,博雅摸着脸慢慢溜达,他在想一晚上不睡觉白天会不会打瞌睡,以他对晴明的了解,哪怕是困到走路都能睡着的地步,晴明也绝对能撑着双明亮亮的眼睛,专注地做事情,毕竟是个没空闲偷懒的人。
旁边房间里传出窃窃私语的声音,格子窗都放了下来,博雅想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一边依在窗格边凝神听着,里面的人提到他的名字和“安倍君”。
看博雅大人平时对人那么亲切那么温良,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也不一定呀,传闻虽然这么说——
无风不起浪,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他表面一副憨厚相,似底下又有谁见过,被说是手段残忍,也无不可能,以前那个玉面杀人狂难道你们都忘记了?被橘大人逮着的时候浑身都是血,面目狰狞,哪儿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公子?!
说的也是,安倍君那样的人,即便被不公平的对待了也不会声扬,就像他是忠行大人的高徒,传说能力很是强大,但同期都加官进职了他依旧是个阴阳生,也没见他抱怨过半句。
只怕是被人故意压制着不给晋升呐,要知道翅膀硬了就管不住了。
哎呀,那么那个人可真是,压了这么多年了还不满足吗?
压成习惯了吧,又或是独占欲太强,有的人表面随和内心偏执得很,宁可毁坏也不能让别的谁染指。
安倍君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人啊,真可怜——
博雅心中止不住的一阵阵酸楚,天地良心天道昭昭,青天白日底下诽谤小兔子般善良纯真的博雅我,你们也不担心日后下拔舌地狱滚油火坑,要知道,被打的人,可是我啊……
他无声的长叹几口气,游魂一样摇摆着走开,回到议事殿中务少辅忙不迭搬了一叠文书递到他鼻子底下,您可是舍得回来了,这些都是急件立时要分发出去的,您快快解决了吧,跟着太政官那里还有几份要送来,都得在今天内处理的。
博雅懒洋洋摸起一本翻开看了看,是赦免囚人数位,盖了印合起来,中务少辅马上招人带去刑部省。
博雅懒洋洋又摸起一本看,写着右大臣等定俭约事的会议纪要,特别注明各部门要广泛深入的学习并领会精髓,仍然盖了印合起来,中务少辅仍然马上招人带去书记官处誊抄。
博雅有气无力地再摸一本,直接翻到最后盖印,也不用麻烦中务少辅,自己招人过来给了他说,看着办。
那人愣了愣,大人的意思是?
中务少辅抢着翻来看了眼,给弹正台拿去。
转过来恳切地望着博雅,大人啊,求您稍微专点心,这可都是今上的亲笔御旨,错了一本都是要受重罚的。
博雅好像没听见他说的话,摊着一本文书也好像没看进半个字,神色漠然中带着少许寂寥几分苍凉,中务少辅瞅着他感觉怪异,一不小心多嘴问了句,大人可是有什么烦恼?
博雅一个印子盖在了“朕深感痛惜”几个飞龙舞凤的字上,他抬头望了会儿帽檐上松黄的饰带,吁口长气,眉宇灰暗地说,我真是个人前人后两张脸、手段冷酷无情无义心底险恶兼变态的坏人吗?
中务少辅眼神闪了闪,端在手里的文书盒子一斜,黄梨木盖子啪嗒掉在地板上,他嚅嗫半晌,“呃嗯啊”了一串,博雅越发叹得深长,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中务少辅匆忙接道,不是的,下官,是相信大人的,大人绝对不是那样的人,那些都是谣言,谣言而已——
你忙事情去吧。博雅朝他挥挥手,心想,你若真相信,干吗牙齿咬舌头,一点诚意都没有,唉,这个京城要没落了。
俊宏看见他心事重重地出来上了车,然后一直沉默不语,真葛抱他大腿抬着天真小脸叫“爹爹,爹爹抱”的时候都很木然的,伸手摸了摸真葛脑袋说,乖,爹爹累了。
他似乎是在微笑,真葛抖了一下,撇开他跑回美浓身边缩在她后面,只拿一只眼睛偷偷瞧他。
博雅比哭还难看的笑着,问俊宏今天晴明有没有捎信来,晚上要过来不?
还没有。俊宏看他低沉的状态暗自惊诧,大人有急事找他吗?
博雅摇头说,不过来也好。
俊宏没听懂又不好问,服侍博雅换了衣服张罗着摆上晚饭,博雅没有食欲,略动了动筷子就让撤了下去,随便拿本书册依在格子窗边上心不在焉的看。
那是本晴明带来的册子,涂满专用字符,还有横七竖八的法阵图,平时精神好的时候也要研究一下才知道什么地方是开始哪里是南北,现在的心境之下,拿倒了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博雅就这样颠三倒四地翻了翻,只觉眼发酸头发疼,歪着身子昏昏欲睡。
天黑尽了,飘起了零碎的雪花,俊宏轻手轻脚关上格子窗,要唤醒博雅的时候,一人过来拍了拍他,俊宏回头望了一眼,识趣地退了出去。
博雅朦胧地感觉谁坐在他旁边,提件外袍搭在他身上,又静静看了他很久。
气息是十分的熟悉,博雅翻了个身背向他,也不是讨厌啊什么的,单纯的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晴明碰他一下,扶着他肩头轻摇,他装做睡沉了,一动不动,晴明又坐了会儿起身出去,门口和俊宏低声说他的脸上怎么样了,俊宏道早上出门的时候已经消退得差不多,您给的药效果真是好。
晴明又说去叫醒他到寝台上睡,下雪了夜里冷。俊宏问他这么晚了还要回未坤邸吗,要不要准备辆车。晴明大约是在摇头,叫着北居的名字说带来的东西贴好了吗,北居应声说交代的几个地方都贴上了,东对那间屋子贴了两重。静默了会儿,晴明说那就走吧。
等等。博雅掀开帷帘出来拉住他,走什么,哪里睡觉不是睡,外面多冷,进来。
他抓着晴明的胳膊把他拽回屋里,他刚才听着外面人的话心想,自己的名声坏了就坏了,反正他脸皮厚又不是抗不住,过几天新的谣言出来大家自然就把这茬给忘记了,可晴明在人家面前是潭水一样的人物,本来就没几个能看透他的好,再被冠上委屈遭罪了好些年的可怜人的名号,同情之外还含着那么点鄙夷,想想都替他难过,作为“罪魁祸首”的博雅就觉得对他不住。
要不先远离一点,如果少了来往的话,兴许人家便没那么多兴趣了。他这样计划着,却泛上别的情绪。晴明是个爱往心里揣事的,端起了就放不下,博雅担心一些话传到他耳朵里,又担心他早知道了只是没表明,猜测来去,发觉什么计划都比不上顺其自然,这个时间才来避嫌根本是撞上话头更遭怀疑,或者又会被说成是怀着别的更阴险企图,而且如果没有他在身边开导的话,晴明还不定会把自己憋屈成什么样子。
电光火石间很多的想法在博雅脑子中转了一圈,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灵光过,打定主意飞快起身拦住了要走的人。
晴明默默跟着他进去,默默看他一眼,默默去拨亮了油灯,博雅坐在灯下把一边脸转向他,指着说你自己看。晴明却低着眼,博雅两只手抬他脸,想说什么就明说,想看什么就正眼看,我又不是个怕被看的人。
晴明抬起眼来和他对了个四目相交,油灯火焰的影子在两边的眼睛里跳跃,博雅一时很感慨,谁来看看这会儿情意绵绵交融和谐的场面,准会让那些胡编乱造的谣言见鬼去。
博雅一只手滑到他颈弯上,一只手拇指抚摩他眼下,柔声说,怎么不好好休息,瞧你眼圈黑的,像被揍了一拳。
晴明微微启唇,轻轻说道,早上在罗成门外面,被保詹师兄一拳头打中眼睛。
啊!博雅惊愕万分,把着他脑袋凑近油灯仔细端详,心尖颤抖地说,他竟然敢打你,他吃饱了撑的是不是?!我就说怎么过了一天还这么明显……你呀你呀,当时有没有拿冷水敷?擦过药没有?
晴明偏开头,没处理能只剩下这么淡的痕迹吗?
他干吗无缘无故打你?唉唉,也真舍得下手。博雅心里那个疼啊,他平时去摸摸都尽量轻手,一边就把保詹咒骂了一顿。
不是没有缘故。晴明抓他手撇开,保詹师兄是怨我做事莽撞,气上头了,才失手的。
你莽撞?博雅更加不解,你要是做过一件冲动的事,我就提着脑袋去撞墙!——你究竟做了什么?
他看出晴明神色忽然黯了,跟着立刻又换上若无其事的模样,没什么。他说,一点小事情。
能让保詹挥拳头的是小事?博雅压根儿不信他的话,保詹虽然表面轻狂风流,骨子里却是个明事理的人,博雅还没见过他真正发火是何德行,但可以想象能使他恼怒到不能自控的一定是件要命的事。
博雅凝神看着晴明,严肃认真地说,你要是敢去赌命,我就陪你赌!
晴明抚着袖口道,你说什么呢,我只是……
博雅捉住他手,不要企图糊弄过去。
我没有。晴明正眼注视着他,保詹师兄想太多了,你也是。
他眼神淡淡的波澜不兴,就和平日里说闲话的时候一样,看不出多余的情绪,连一点心事都泄露不出来,又仿佛是没有心事的,在博雅面前,他似乎是藏不住心事,博雅也这样认为的。天长日久的相处下来,两个人之间一点小小的动作便心领神会,有时没有动作,一个斜瞟去的目光,微微移动的手指,就知道了对方想什么要做什么。“灵犀”这东西说起来挺玄乎,但在漫漫流过的日子里就如同吃饭喝水般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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