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尊很是恭敬的向忠行大人行礼道声“暂别”,忠行大人回到府中,先去探望昏睡中的晴明,交给北居一只核桃木匣子,说把里面的东西捣碎煮在粥里,晚上吃最后一道药之前半个时辰,给他喂下去。
北居接着匣子苦恼地说,但是师兄什么都不吃。
让保宪来,他会应付。
保宪一听说父亲这么交代,捂着额头叹声气,真感谢他这么信任我——他给你的匣子里装的什么?
像是鸟雀心脏一类的东西,黑红色的,闻上去有点腥。
保宪想了想,哇,这么珍奇的补药都拿出来了,晴明啊,你真是好福气。他拍着晴明的手说,你快起来换我躺上一躺吧。
晴明没有回应他,倒是博雅忧虑地说,都已经一天一夜了,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时机不到嘛,有了康无鸟的心,也许到明天早上,他发觉你把他搂得气都喘不过来,抬手就给你一巴掌呢。
我,我才不会那么做——博雅心一急,呛咳起来,保宪瞥眼他抓着晴明不放的手,摇头道,你说交给我,结果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转回来,你现在说不会,又有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博雅定睛看着晴明略显苍白的脸,过了会儿突然说,如果我现在渡一些自己的阳元给他,会不会有帮助?
保宪顿了顿,摸起旁边的水杯给博雅,请把里面的水倒在头上。
干什么?
清醒一下。
博雅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里,干涩地笑了两声,我就提个方案供大家讨论而已。
保宪收杯子喝了口水,你要暂时守着没问题,只是请记住不要做出太激动的事情,另外,喂食的事还是交给你好了。
他起身走出去看北居将粥熬成什么样子,留下博雅一个人对着沉默的晴明喃喃,快点好起来啊晴明,他们都快把我升级成变态魔王了,虽然就级别来说让人觉得挺不错,但是,毕竟不是什么特别光彩的事,你再睡下去我就只有陪你一起睡了,好歹还能被说成是“鬼畜的面目真切的情意”,唉,其实我本来就是个很真诚的人呀——
他感觉自己十分委屈,歪到晴明身边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北居端着粥走进来,说博雅大人快醒醒,要给师兄喂粥了。
北居腾只手晃动他肩膀,博雅模模糊糊睁开眼嘟囔,唔?天亮了?
晴明一边喝汤一边听北居给他讲博雅在他将息期间的种种事迹,说到博雅被叫醒之后,眼皮也不撑开,满脸赖皮地拍着晴明面颊说“我的物忌期是不是今天那我不去上朝了我们继续睡哈”,北居忍不住喷笑,晴明抽了抽嘴角,表面端正着神色,心里却早在黑线的背景上笑翻了。
他已经回到四条,保宪早晚各来一次,保詹来过两次,头一回是替忠行大人带本册子给晴明,第二次是告诉他自己要出远门。
大概有段时间不会来了,你保重吧。
保詹站在风檐下斜倚着格子窗栏,神情懒散,他低头看着晴明说,步步谨慎,时时小心,那个人,实在不好相与。
我知道,谢谢。
另外,关于你和博雅……保詹沉眼犹豫了小会儿,晴明说,顺天命而行,师兄不用为我操心。
唔,有时候我想,父亲遵循自然天理的思想,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天下难道真没有可以改变的命运吗?
晴明仰脸望着他,保詹师兄,你有想过如果你不是生在贺茂家——
假设是最没有意义的事。保詹打断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只是无聊的时候想想罢了,即便是这种无聊,也是我命运中的一部分。
保詹先去了熊野,然后沿着海岸去到明石,顺路拜见了助雅大人,又子夫人问到京城的情况,他说大家都挺好的,灾祸也算是暂时过去了,会稍微平静一段时间吧。
桔君偎在母亲背后好久,怯怯的探出半个头瞧这个腰间围了条虎皮的客人,保詹扯着虎皮说这是好东西呀,海风很大也很凉,它可以很好的保暖哟。说着解下来铺在地板上,送给你了。
助雅推辞道这怎么行,保詹摆摆手,本来你哥让我给你带的东西里有个琥珀坠子,前几天我擅自送人了,这个就当是替代——真正深山吊睛大斑虎,凶猛得很,我费了老大工夫才骗了块他老爹的皮,请珍惜。
弹正少弼大人近段时间比较少光临四条,总是来了只进行一番常规的嘘寒问暖便走,博雅暗里大舒口气,但此人对晴明表现出的单方面投缘却让博雅略微烦恼。
凡是被他察觉晴明在旁边的时候,弹正少弼就会多坐上大半晌,关于“阴阳”的话题也特别多起来,从以前忠行大人的丰功伟绩到眼下道尊大人的惊鸿一指——在下有幸亲眼目睹,当时道尊大人指间微捻,仿佛电闪的刹那,嗖得射出一道金芒直中妖魅要害,污秽之气顿时散退只余清朗无限,啧啧,实在令人赞叹啊——这些话被他反复咀嚼来去,居然都不腻味,甚至毫不忌惮的拿晴明与之参照对比,连博雅都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有见过晴明出手。
大约是从师尊或者师兄弟那里推测来的吧。晴明抚着额头,悄悄退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做自己的事。
弹正少弼兴致勃勃地谈论阴阳寮众人,在对方对他均没有积极态度的情况下,尤其显出他的特长并不是说教或者传谣,而是自得其乐呀。
这一天博雅因为公务出去了,晴明刚从忠行大人那里回来正想和真葛玩会儿放松一下,北居说“那个弹正少弼大人又来了,还说博雅大人不在和安倍君聊聊天也是不错的”,晴明内心里当然是没觉得“不错”在哪里,可想到毕竟还有一层博雅的关系,就让北居收拾好了请他进来。
弹正少弼乍见晴明正襟危坐像是专程恭候的模样,不禁有些意外的感觉,仿佛是天清明了云缤纷了苦守寒池十八载终于等到龙女临幸,他咳嗽一声落座,客套两三句后又开始扯东扯西,说阴阳寮谁谁的父亲和他有深交情,说某个守辰丁曾经得他协助感激涕零,再谈到镇魂祭上道尊大人真是丰神俊朗啊。
博雅从不和晴明聊关于那天的任何话题,晴明身边的人都有意无意回避着,虽然他自己说没有什么,旁人却看得出他醒来后情绪低落了很久,整日心不在焉的,比过去更加淡漠,也只有博雅专门拣着笑话给他讲的时候稍微露出些表情,博雅便揽着他说,你心里闷我陪你出去走走?
他摇头,歪躺着用衣被遮了脸,两个人一宿没再说话,早上博雅走前唤了他两声,他装作沉睡没应声,博雅在他身边坐了半刻,俊宏在外面小声说时间要来不及了,博雅才给他掖了掖被角悻悻然走出去——这个时候,晴明似乎是不好意思醒来了。
后来下了大半天的雨,晴明坐在板廊上,有寒凉的风吹到衣服里,他略缩着脖子,拢着温暖的手炉出神。真葛被美浓带着在屋里画图画,时不时传出低低的娇嫩的声音,一会儿拿着画纸钻出来献宝似的给晴明看,大红色的花朵翡翠色的叶子,张着大手的男子站在旁边弯眼笑,真葛指着他说大爹爹。晴明问那我呢,真葛扒在他肩上,歪头看着他,说,画不出来,小爹爹画不出来。
为什么呢?
唔,因为太漂亮了。
晴明微微笑着,搂过她抱坐在腿上,漂亮是形容女孩子的,何况小爹爹长相很普通呀。
真葛捏着他的手指,我就是觉得小爹爹漂亮,没有谁比得上。
她在绘画上展现了非凡的天赋,不管是自然的事物或是人物场景,但凡瞟过一眼,总能活灵活现地描绘到画纸上,线条和色彩都让人赞叹,可是,她从来没有画过她的小爹爹,一辈子都没有。
美浓哄真葛去睡午觉,晴明被北居拖回房间,他并不觉得困倦,而北居是得了保宪和博雅两人的叮嘱,非让他躺会儿,晴明只得裹着衣被闭上眼。
博雅悄悄走进来了,对北居做个噤声的手势,晴明说我知道你回来了,便斜眼望着他,博雅笑了笑说我不吵你你好生休息罢,晴明慢慢地翻个身,也没真睡,只听着外面滴滴答答雨落的声音。博雅歪在他近前拍拍他肩膀,不要像一直在生闷气的模样,老了二十岁似的,还是那个喜欢和我耍嘴皮子的晴明比较可爱。
晴明在走神,没听见博雅说的话,“可爱”之类的也没有反驳,博雅把手伸进衣被里握着他指尖,细细摩挲着。
博雅的手总是很暖和,晴明喜欢被他拥着捂着。左近没有别的人在,博雅靠近些,贴着他的脸搂着他,晴明微合上眼感受着博雅身上的气息,春天里充满朝气的阳光一样,烘得周身舒坦极了。
他想不出还有谁能给他这种感觉,父亲或是母亲都离他很遥远,师尊和师兄是值得敬重的,只有眼前这个人反倒是最亲近,又最让他痴迷。
说出来怪难为情的,晴明也就在心里想想,这人,仿佛是他置身纷乱凡尘的原由,过去种种是为了与他相见的铺垫,那之后的事情呀真是出乎意料,又好像合该如此,吵几句嘴生几场气,依恋却更胜以往。
这样不太好吧——晴明心想,太强烈的羁绊是不合适的,可是当博雅偷偷带着他去外面逛市集的时候,装扮成平民样子的两个人随意的在摊位间晃荡的时候,吃些很平民的食物凑些很平民的热闹的时候,僻静无人处牵着手阑珊夜色里被吻着指头的时候,晴明将什么都忘记了。
他只愿这条路没有尽头。
博雅说,好啊。他咧嘴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如果人家说前面是河川我就去搭座桥,如果人家说前面是堵墙我就踢倒它——
如果是断崖呢?
那我就抱着你跳下去。
博雅搂着晴明,静静的,好一阵没说话。最近中务省里很忙碌,他居然会因为不得不完成的公务留宿在殿上,想起来真够郁闷的。而晴明身体复原后依旧一边随忠行大人修行一边给寮里干杂事,有时被派去辅导师弟,晚了就留在未坤邸,两个人见面的时间比过去几年少了很多。
好容易大家都闲下来一起吃顿饭,还有真葛在也不好太亲密,博雅抱怨没完没了的公文没完没了的朝会还有没完没了的谣言——新内容是被压抑许久的可怜灵魂要翻身歌唱新生活,鬼畜在将被弹压或是将被抛弃中困惑迷茫——真葛天真地问什么叫鬼畜,博雅沉默地看晴明一眼,晴明说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饭后则是无话可说。
博雅累得一头栽到寝台上,晴明随便摸本册子,神情懒散着,翻书页的动作缓慢而优雅,博雅伏在枕头上望着他,越看越觉得,真是好看啊,一段时间不见,好看得,有点陌生起来。
于是,有些话不知该从何说起,晴明是从来不说会令人担心的话,博雅是不想让他分神,两个人就都揣着掖着,不愿意对方受到伤害。
然后呢——
那一天晴明想,如果我们的前面是“虚无”呢,博雅,你会怎么做……我会怎么做……
弹正少弼独自陶醉地表达着对道尊大人的敬仰,北居给他换了两壶水,和真葛在东边屋里折了四五只纸鹤再转回来,弹正少弼意犹未尽地抹抹嘴角,想来又天花乱溅过了。晴明神色始终淡然,弹正少弼摸不清究竟什么话题能提起他的兴趣,回忆了一下收集来的情报,说道,安倍君是忠行大人高徒,甚为优秀,不知与道尊大人比较,谁可更胜一筹?
他这番激将的话并没有达到效果,晴明早没作陪的心情,碍着礼仪和博雅的面子勉强应酬着,心里最念叨的是一句“博雅怎么还不回来”,听弹正少弼问话便谦和地说,道尊大人是前辈,修为高深,在下不敢与之相提并论。
他说了两句,抬眼见弹正少弼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蓦然厌烦起来,神情就更显出几分冷漠。
而且不论从身份还是地位来讲,在下都没有资格谈论道尊大人。晴明的意思是要结束这个话题,可弹正少弼体会不到他的用心却以为他是在自卑——这样一个玲珑清俊又天资优秀的人,本占据了能在天底下得意的资本,即便轻狂风流也无可厚非,但因为他低调温和,浊世中兀自素淡,于是有的人无所顾忌的压制着他,有的人肆无忌惮的挤兑着他,让他看不见自己真实的力量摸不着自己拥有的筹码,还以为自己生该低人一等,连句抱怨的话都不会说出来——想到这些,弹正少弼哽咽在喉几乎热泪盈眶,他觉得世界如此不公人间这般不仁,多美好的一个人偏偏轻贱着自己,他内心酸涩了,认定如果不能使这人捡回自信重塑自我,他不仅罔顾了许多日以来的交情,简直是不配为人!
弹正少弼大人脑子里飞快旋转着这样那样众多的思绪,居然忘记说话,晴明见他忽然安静下来,神色中又带着点怜惜啊坚决啊,真是莫名其妙的,可他的心思原本就没放在客人身上,此刻倒觉气场难得平和,正该顺顺情绪。
北居悄悄靠过来低声跟晴明说,博雅大人回来了。他语气有些欣喜,可以想象弹正少弼的种种言语,以及晴明与之交陪时流露的不耐,都让他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这下子师兄算是可以解脱了,他如释重负般的,微掩了嘴说,博雅大人给真葛带了盒果子,只闻着味道就香极了。
晴明淡笑着看他一眼,就你谗,该不会是只猫变的。
不是啦。北居慌忙解释,博雅大人担心真葛会不喜欢,先揭开盖子让我看了问我来着,有粉色的薄绿的,排成梅花的形状,漂亮极了,又有谁能拒绝呢。
唔,一会儿我让真葛分你两个。
师兄,我说了不是这个意思!北居显出些急躁,伸手扯住了晴明袖子,晴明蔼声拍他手说,知道了知道了。
弹正少弼恍然发觉自己在走神,旁观那两个师兄弟亲近无拘的交谈着,不明就里的百感交集起来,外面廊上传来簌簌衣料摩擦的声响,跟着是博雅掀帘进来了,看见弹正少弼便很客气地招呼道,真抱歉,在下突有公务未能做陪。
弹正少弼模糊应了声,没有关系,是在下叨扰太久,实该就此告辞。
晴明听见了大合心意,一边暗自松口气一边礼节性的起身相送,有俊宏在外面打起帷帘,弹正少弼偏头走出去,晴明落后两三步,刚到了廊上弹正少弼忽尔转身要说句什么话,晴明没有提防和他迎面撞个正着,弹正少弼又是抬着手像是准备指点谁,这下就碰在晴明面颊上,晴明微不可辨地颤了一下,迅捷地别开头,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很不自在,弹正少弼尴尬地缩手道个“对不起”,晴明低着头半个字也不想和他说,博雅笑道,没什么关系,他又不是未出阁的姑娘家。
弹正少弼终于离开了,晴明闷声回到内室里,博雅跟在他后面说,算了,他也不是存心的。
晴明说我没在意,博雅戳戳他,在我面前还装什么。嗳,他和你说了些啥?又是那一套吗?
知道还问。
好了我不问了。博雅挨在他身边说,今天天冷又下了雨,有没有觉得身上不舒服?我让北居给你熬的汤吃没有?
晴明斜眼瞥他,博雅拢他手道,我这是关心你嘛。你看啊,新年就快到了,打算怎么过?
寮里很忙。
但总有三四天的假期,我准备先去给母上问个安,然后跟你一起带真葛去小松原,据说今年那边的松木长得很不错……自从有了真葛以后我们都没有出去远游过了,想当年在比良岳,捉鱼呀,烤甘薯呀,还有,嗯,想着像是昨天,可是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他感叹的时候耷着眉毛还微微嘟着嘴,仿佛是多委屈,晴明轻轻地哼了一声,可我看你的着意点似乎不在于此。
哎呀,不好太直白了嘛。博雅涎脸笑着贴过来,比良岳真是好地方,什么时候我们再故地重游啊?
晴明耸肩撞开他,大辅大人随时都可以去。
诶,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他仍旧凑得近近的,晴明,不要总是表现得这么冷淡,你就不想吗?
博雅大人,天还没有黑,请不要继续说梦话了。
也就是说等天黑了之后就可以了?
晴明越发认清这人根本就是一个无赖,而博雅乐呵呵地叫来俊宏,吩咐他去把晚饭布置好,一边拉着晴明歪缠着他说闲话,又讲了些朝堂上的糗事,就是不准他做费心费力的事情,等俊宏回报的时候牵着晴明走过去,说今天我有带好味道的果子回来,给了真葛一份,另一份留着,晚上烫壶酒,我们就在窗边赏月色。
晴明说还会下雨,说不定要飘起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