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宪师兄。晴明扶着隔壁大树,尽管提高了声音但听起来却微弱如蚊虫,他说,你帮他把山下玄武之脉引出来了。
保宪眯着眼避免被尘土沾染,勉强回头应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猎猎巨风声中,法师袍袖皆张扬如鼓,他巍然而立,嘲笑着眼前三个年轻人,吾让汝等见识不自量力的下场。
沙土被劲风吹带着扑上脸来刮得生疼,关口大声说,这样下去吹也要被吹死。
他们无力回击,只能借助身边一切来稳住身体,保宪说没办法,拼了。
你拿什么拼?
保宪捏诀在手,高念,天地玄灵,万气根本,昭昭其有,冥冥其无——
保宪师兄,不要用!
演洞章,书玄符,元始下降——
保宪,停下来!
保宪。语出同时,一股浑厚绵长的气劲冲退保宪,延续着绕去,在他们与法师间隔离起缥缈屏障,玄武之脉所引发的暴风刹那间被阻拦,这边三人总算能安稳住脚步。
法师看着翩然而来的人,脸上蓦然流露出愤恨之态,虽然竭力压抑着嘴角仍有少许抽动。
保宪三人望着忠行大人从容淡定的背影,外白内朱的樱色直衣衬得他高雅雍容,他们听见他用柔和而恳切的声音说,清也君,当年是我负了你,可叹那时年少无知,浑把真情付流水,没曾想竟让你萦怀生怨郁郁不解,清也君,如今我忆往昔时光更觉你之委屈,请容我道一声迟来的抱歉吧,是我对不起你。
听完,保宪不禁抽了……
伊吹法师凝眼注视着忠行大人,在他眼中这个人如此坦诚如此懊悔,又是如此的情意深重,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
然而,几十年的执着几十年的艰苦,甚至抛弃自我堕入无间,每日煎熬着挣扎着,不可忘记的恨,不可姑息的仇,藤萝般密密缠绕着他让他几乎不能呼吸,这些又怎能因一句“抱歉”便轻易消弭。
他艰涩地微微笑着,贺茂忠行,还记得吾们当年之誓否?吾陪汝醉看人生,汝伴吾悠然一世,那夜星光璀璨瑶琴缠绵,庭水送凉紫莲柔淡——
清也君,我又岂有一日忘记,总喟曾经花间柳下你我恣意风月,是我一生中最逍遥而不可追及的年华。
忠行大人叹气叹得极为诚挚,让关口也忍不住跟着感叹,年少真好啊,想当年我刚遇见我家那位……保宪反肘狠撞了他一下。
法师似乎有所动摇,他身后的旋风逐渐衰弱了,缓缓化作挽月轻纱缠绵悱恻地围绕着他,忠行大人又情深意重的唤他一声“清也君”,目光中似有水波微澜,恰倒好处地安抚着法师那颗伤痕累累的心灵。
清也君,是否可以再给我机会一偿多年亏欠?此生还有足够长的时间,让我从头践约。
没有了。法师悲伤地摇着头,眼里有岁月霜华,他说,已经没有时间了,如果是三十年前,如果是二十年前……但现在已经太晚了。
轻风带起的雾气一样的朦胧笼罩着他的身形,晴明心中隐隐约约升起不安的情绪,他看着他,那感觉熟悉得似乎便是自己的经历,法师眼中渐渐明朗起来的空洞,似乎便是他心里即将空缺的部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只是觉得他不能再看下去,他低下头弯下腰,把头深深埋在包裹上,他闻到混杂着莲叶味道的乳香。
清也君。忠行大人微伸出手去。
汝该早些出现的啊……法师忽而仰天长笑,吾等待三十年,到头不过是追场梦。贺茂忠行,愿来世不再见。
风起云卷,赤红雨花漫天飞扬。
阴阳助叫人清理了现场,把一切能收起来的东西分类装好,跟随法师的少年和中年趴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但没有性命危险,一并拖回去。
忠行大人接到晴明传回的消息立刻去了鬼族,没有找鬼王而是直接和亲王府世子打了声招呼,世子阴沉着脸提着错金酢浆纹太刀就跑到爱宕山,鬼少正要气扫关口的时候,他嗖地拔刀直着弟弟鼻子说,死小子,跟我回去。
鬼少才起了兴头很不乐意突然被打断,拗着脖子说凭什么,世子闪电一样挨他眼前,刀架在他脖子上微眯起眼,说回不回去?不走我当场一刀劈了省得以后又出来丢脸。
我丢什么脸了我?!
你好好王子吃喝被人侍侯着不做,给人家抱孩子,你有脸了?
鬼少猝然闭了嘴,世子再在他脑袋上一拍,乖乖被牵着回府去了。
听说这段花絮贺茂两兄弟反应木讷,保宪依旧喝水保詹依旧嗑松子,一边嗑还一边说,哪个谁,你家这松子不错,放过年了还是挺香,今年多收点给我一包。
法师没给他留捅一刀的机会,他也没露出很失望的表情,悠闲慵懒地听别人问忠行大人和伊吹法师是什么关系。
忠行大人微微笑道,不太清楚。
现场片刻静谧之后扑咚咚倒了一片,关口伤了腰背再被旁人一撞,疼得浑身哆嗦脸上扭得没了正形,保詹半颗松子呛到鼻子里咳个不停,保宪还算稳定,慢慢放下空杯子对父亲说,那你和他说的那些?
鬼少在跟他兄长走的时候说了点法师以前的事,我想了想依稀仿佛和曾经的一个同伴很像——那时候很年轻,我们都对术法有浓厚兴趣,便常在一起研究切磋,他寄情山水但我却来到京城,也许他觉得我背叛了什么进而生恨。我本想先安抚了他然后再慢慢套话,没料到他是个这么狠决的人,倒有点让人唏嘘了。
保宪心想您老不要用一副纯良的表情说着没深意的感叹,不管怎么说您老最后还是调戏了人家的感情。
原清云拿着几张纸过来交给忠行大人,说,遗留物上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线索到此是断干净了。
保詹拍拍手站起来,没我事了吧,那我还债去了,阴阳助大人呢?他还差我劳务费。回头又问,晴明呢?
原清云回答说,还在给那婴孩驱除身上魔气。
还在?都一个多时辰了,他不累啊?关口听了惊诧道,他今天精神真是好,没他在我们都不一定能顺利晃过那两重法阵进到屋里。隐身咒也是他起的,居然没露丝毫破绽。
保宪抹抹领子,理顺了襟口,心想,他出发前一天尽吃博雅大人来着,吃得他卧床不起,灵元自然充沛得很。
关口还在兀自唠叨,要不是觉察到那个包裹,呃那个婴孩,是关键之物,拿到手就能起到牵制作用,我们也不用破咒去抢,要说鬼少力量大可毕竟经验缺乏,保宪溜过去夺下了包裹他都愣着没回过神,哎哟——
保宪路过他在他腰侧“不留意”踢了一脚,你把路都挡完了,回家躺着去。
旁边那么大地方你不走偏冲我来,保宪你太成心了。
我是成心为你健康着想。保宪弓身提他袖子,我认识个不错的按摩师,叫他给你揉揉?
下手会不会太重?我这个人比较怕疼——
试验一下就知道了,我先顺路送你回去。保宪招个人一起架起他往外拖着走了。
傍晚的时候鬼族不出所料遣了使者来,说鬼少在人间的时候被欺负了,要忠行大人给个交代,忠行大人微微笑着说,鬼王颁布的命令里有条禁止王子公主近期在人间出没,结果你们世子大人违背了,不知道鬼王该如何处置?
我们大王说的是游戏人间,没有限制其出没。
哦——忠行大人端正地瞥他一眼,原来世子大人把刀架在鬼少脖子上不是在玩捉迷藏的游戏啊,那他们是在斗殴咯?在下记得鬼王是明确说过不得在人间斗殴的,当然除非你们要说他们那是正常的感情交流——原来鬼族是用这么激烈的方式体现亲情啊。
忠行大人高雅的流氓着,鬼族使者汗如雨下,诺诺半天掰不出花样,只有悻悻的回去复命,鬼王听完闷了半晌,把世子叫去狠骂了一顿,世子掏着耳朵漫不经心,反正这顿骂他还可以还到鬼少身上。
从法师那里带回的婴孩是个大约半岁的女婴,身型却像才出生不久,晴明把她抱回来的路上关口和保宪都对他说当初一看就知道是个婴孩,晴明说为什么我看不出来,保宪笑着,你没做过父亲当然看不出来,刚才还差点把人家倒着拎在手里,真让我出身冷汗。
忠行大人在她眉心摸了摸说,是魔气在身的缘故她才显得这么小巧,等驱除干净了应该会恢复一些。
晴明莫名地觉得这个婴孩可怜,便说让我来吧。
过程比预计中的要漫长,很难想象谁对这么小的孩子如此残忍,把她塞得像个要被挤破的箱子,那些阴黑的魔气源源不断的从她身体里涌出来,她痛苦地扭动着大声而凄切地哭闹。
在爱宕山她的声音被封印了,所以晴明一直以为她是个奇怪的包裹。
晴明第一次为一个婴孩驱魔,他有些慌张,面对她的哭闹手足无措,好容易等到完成,婴孩已经只能一顿一顿的抽气,晴明赶紧去找人帮忙,阴阳寮里有人过来料理了,喂了些汤水,累极的婴孩终于睡着,但仍不安稳,时不时打着哆嗦。
接下来怎么办?有人问。
从那两个人嘴里没有问出来什么吗?
没有,他们说她是某天法师忽然带来的,鬼少是更晚一点时候才到,应该也不会有线索。
忠行大人怎么说?
他已经回府休息了,只留话说让我们看着办。
怎么看着办?……把她交给城里哪个人家养吧,要不你们谁要带回去?
一个说“我还没成家”,一个说“我带不来孩子”,晴明说,交给我吧。
诶?你不是还住未坤邸?
交给我吧。晴明很坚持地说,他去抱婴孩,按照回程时关口和保宪教他的方法,轻柔地托着她的头和背靠在自己肩头上,再搂住她的屁股,慢慢走回未坤邸。
有个人去和保宪说了这事,保宪暗想这怎么行,匆匆赶去找晴明。
你干吗要把她抱回来?他问。
因为她看起来很可怜,父母找不到了,孤零零的一个,大家都推来推去不愿意照料——晴明忽指着婴孩欣欣然地对他说,快看,她又在蠕嘴,刚刚才喝了米汤难道又饿了?
保宪叹口气,晴明,你才二十多点儿还没娶过妻子有过孩子,你知道应该怎么养吗?
就带在身边养呗。
北居正忙着翻旧衣出来剪成条做尿布——这是阿衡和他们说的,小孩子还不会控制排泄,得要用干净的布给垫着,只要污了就马上更换,不然孩子会哭闹得没完没了。
晴明看一眼北居说,北居不是就养得挺好。
保宪揉着眉头,他和她不一样好不好?!
反正我就是和她投缘,而且她是个普通孩子,应该没问题的。
保宪心想平时表现得越清淡的人一旦坚持起来还真是越难对付,默默调动以前积攒的人品,他试着从多个角度进行劝说。
晴明,你住这地方是阴阳生集体宿舍,你得考虑孩子闹起来对左右会产生很不好的影响,尤其那些新生还在适应期,让他们感觉不像是个学习的地方,说出去多破坏阴阳寮的声誉。
晴明也想过一点,就说,我会想办法尽量让她安静,总之我不愿交出去,万一让人知道她是从那种地方被带出来的一定被嫌弃,好好的孩子就给毁了,你瞧她这般可爱的。
晴明伸指逗女孩,婴孩虽然弱小然而经过这半日已恢复了些,脸嫩嫩的一戳凹下柔软的坑,谁来看她她都爱搭不理的,只有见了晴明总是笑,小手扑腾腾抓着晴明的指头塞嘴里吮。
保宪很无奈,他自己添过孩子知道眼前的平静是暂时,真发浑哭闹起来那一个烦啊,想摔了孩子的心都有,但又想依晴明和博雅这样交陪下去,他想养个自己的孩子怕是得很久以后,谁也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又什么状况,他现在也许是玩兴发了,过一阵自然冷下去,便说,你要是实在喜欢,我带去和我家小子一起,也有人时刻看着。
不好,我就要自己带。
晴明愈发固执,完全摆出不合作态度,保宪头更疼,略一思忖又提议,那送博雅大人那儿看顾好不?你重视她,他必也谨慎对待,再说他那里条件总比未坤邸要好。
不行,他那人毛手毛脚的,自己都料理不周全。
喂,我告诉你晴明,这地方不可能让你带个婴儿,你要继续学业,去师尊那里的时候怎么办?背身上?她要吃要尿,你难道一边对付功课一边分神给她解决?哦说到吃,你拿什么喂她?她这么小光喝米汤营养绝对不够,还是要吃奶的。保宪上下打量他,难道你有?
北居也凑过来瘪着嘴说,师兄,我看你是养不了,我那会儿能自己吃自己走,这个娃娃软趴趴的,我连抱都抱不起来,倒是想替你照应,但……你看阿衡说的要准备的东西,一大堆,好多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
北居真是犯难,长这么大从来没料理过婴孩,他们同伴自卵里出来就是能自主活动的虫体,不需要成年者操心,他是头一次遇见完全没有生活能力的东西,暗暗的发怵,心想要真是叫他来照料可怎么办?说不准稍一碰就呜呼了,那他拿什么赔?
保宪软硬兼施费尽口舌,晴明就顾着逗孩子玩,怎么也不松口,这个时候他竟默默怀念铃姬。
虽然那个女人欠教训,但好歹是个女人,带孩子也应该顺手,她不顺手还可以叫个顺手的来,而且当日她是住在晴明隔壁,如果提议交给她也容易被晴明接受吧。
他焦头烂额磨了两天,看晴明意志是越来越坚定,兴趣是越来越高昂,联想到北居刚来时候照顾的周全详尽,直懊悔,早知道他会宠孩子宠得无法无天,就不该松口叫他养北居。
北居这几天下来也快蔫了,晴明确实不能随身把婴孩带着,出门的话只能留在未坤邸交给他,他心里紧张,一有动静就手忙脚乱上看下看。没有乳汁暂时请台盘所阿娘每天熬一锅米汤,等她饿的时候热一热,专门找小勺子一点点送她嘴里,可每次都有大半返出来,偶尔还要撇嘴不肯吃,喂一次下来满头大汗。这还不算什么,时不时的哭闹才最揪心,不管是北居还是晴明都没有经验,不知道是冷了热了还是尿了饿了,阿衡看不过去,回忆他看见的姨母带孩子的情景,几个人把软绵绵的孩子当实验品的折腾,大人小孩都累。
即便如此晴明也不说送走的话。
保宪去和父亲说这样放纵怎么行您得亲自去劝劝,忠行大人意味深长地说,这孩子的命格与晴明牵连甚重,顺其自然吧。
您说个顺其自然是轻巧,可现实太残酷了,已经有人在背后议论了。
保宪实在没辙,只有一大清早就去把卧床休养的博雅从被窝里拽起来。
突然出现个孩子把博雅吓了一跳,再听说晴明要养来做女儿,心想原来他这么想有个孩子,想会儿就有点往偏了地方想,保宪郑重其事的跟他说,未坤邸根本不适合也不能养孩子,如果是小鬼小妖的还可以怡情修业,这是孩子,是真的人生的孩子!
他焦虑不堪地一再重复,博雅大人为他着想的话,就劝他把孩子送了,或者找别的地方寄养,这样下去还有什么规矩。
博雅思考着他的话,想世上不如意的事总是很多,有人想要孩子想发疯都没有,有人和孩子牵绊上了却必须分离,都是挺无奈的啊。
博雅见到晴明的时候他正搂着孩子招呼北居,快拿尿布来又尿了。
手脚慌乱的样子不曾见过,可那情景在博雅眼里确实称得上温暖,前几天母上又唠叨他没有子嗣的事,如果把这孩子带回去可能会稍稍安抚一下,也暂时不会惦念他和谁交陪了。
不行!晴明虽然累,但还是那句话。
这种固执的境界已经非同小可,保宪都不想再跟他谈下去,博雅静静看了会儿,说,晴明,你不适合带她?
为什么?晴明瞥他一眼,手上还忙着换尿布。
且不说你根本没经验,未坤邸也不是适合养小孩的地方。
这些话保宪重复过无数次,晴明听见当喝水,理也不理,他整理女孩的衣服,把宽大衫子理好,把她小手抽出来,期间孩子撇嘴闹了闹,想是什么地方弄疼了,晴明摸摸她哄道,没事没事,爹爹给你看看啊。
都已经叫爹爹了。博雅脸一沉,终于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改了先前柔和的语调,变得正经严厉起来,晴明,你不能养着她。
晴明抱起孩子靠在肩头上拍了拍,别那么大声,把人家吓着。
我再说一次,你不能养——我问你,你是什么身份?
晴明顿了顿,阴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