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保詹就来勾他,晴明反应快拍掉他手,略嗔笑着说你别见谁都勾,他说我就勾你又怎么了,说话间使着他拿手招式一勾一个准,拖了晴明朝外走,北居跳出来大声问你们去哪里,保詹挥着手,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北居气呼呼地瞪着他背影,我才不小了呢!
按他出生的年份算,若是人类已经是过了元服的年纪,可在动则九百上千年寿命的妖界他只能算是落地不久的婴孩,根基还没长稳呢。
晴明便被保詹硬拽到了阴阳寮,他们俩的身份都不能直接入正殿,可保詹打着“儿子找父亲弟弟找兄长破坏家族感情就是灭绝人性天地不容”的名号,不由分说地冲了进去,一路见着熟人打招呼见着陌生的也打招呼,搞得像上级来视察一样热热闹闹的进到最里面。
保宪老远就听见他声音,踱着步子拦在廊上,皱眉道,横冲直撞的还有没有规矩?!
保詹歪嘴吊儿郎当地说,规矩是什么?长什么样儿?不好意思我不认识,要是你熟人的话哪天一起出来喝酒?
保宪指着他“你”了半天,最后一撇手,你就胡来吧你,哼!
末了拂袖背手咚咚往里走,保詹慢悠悠跟着,说这里还这么古板,连棵草都没变过。
他仿佛是在嫌弃又仿佛是念旧的语气,晴明听了觉得他也不能算是个大人。
阴阳助、关口和原清云等人接连被招过来,保詹等人到齐才开口说传回来的消息。
伊吹法师今天凌晨到达爱宕山,身边跟着两个人,一个少年十五六岁,面白皮嫩右眉里埋黑痣,嬉皮笑脸话说不停脾气很冲;一个中年人四十左右,身形枯瘦吊梢眼鹰鼻薄唇,神情严肃像被欠了八辈子的债,神色内敛掂不出斤两;另外有个尖耳孩子抱着挺大一个包裹,这孩子应该是鬼族的,绿瞳红发,左手背上有个红色六芒星,包裹里面是什么还不知道。
保詹咳嗽一声,下面是主角,法师约莫四十出头,未着冠,发短贴着头皮小半寸,脸瘦眉浓,始终端着和暖神情但目光炯然,行路不带风,从脚印来看左足受过伤,微跛,双手保养得很好,左小指似乎不能弯曲。他们住在爱宕山北坡上的荒废宅院里,外有两重法阵以火逆水反排布,看不出破绽。
他停下来摸杯子喝水,当场的人都没有吭声,这些资料难以想象是在匆忙中汇总出来,那些行游法术师的力量不可小觑。
他们怎么安排如何计划保詹心不在焉地听,属于他那部分的事已经基本完成,他小声对晴明说,既然你不配合我的调戏那我也没必要继续掺合,还是自由自在四处晃着去。
保宪被他接二连三的轻慢刺激着,一张薄纸捏不住啪一声拍到他脸上,你想晃啊没门,我还就使唤你了,这次你不跟着去我就让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出门!
当着父亲和诸前辈师兄的面,你有点做兄长的姿态吧。保詹满不在乎地捻着那张纸。
如你这般横行无忌肆意妄为的,才真是可悲,我保宪能有你这个弟弟实在是老天爷赏赐的“荣幸”。
觉得荣幸不荣幸的是你的事,没必要讲出来人人皆知。保詹从容自得的,看了眼保宪看了眼忠行大人,没别的事我就走了,欠人家的东西还得去还上。
在保宪再次出刀前,忠行大人发话了,保詹,你做后援,外围的风水就由你看顾了。
啊?保詹屁股都离开地了,跌回来闷声响,父亲大人呐,利滚利,酒酿圆子滚成大肉包,你想让你儿子连皮带肉都赔进去啊。
便如同你说荣幸是保宪的事,还债是你的事,我不管,总之就这么决定了。
保宪微微心态平和了些,喝水的姿态也端正许多,保詹交叠着胳膊抱在胸前嘀咕,真是父道威严——
除了晴明别的人都在悄然抹汗,关口打哈哈说春天到天气果然暖和,原清云一贯板着脸,只有阴阳助大人附和着,是啊难怪桃花都开了。
爱宕山上的桃花开得也不错,虽然稀落着但左右一点斑斓的嫩粉色彩,看上去赏心又悦目,尤其偶尔一些躲藏在灰褐的枝桠后面,或者被旁的新发的翠碧叶子遮掩了,吹阵风转个身它就显现出来,羞涩垂着眼帘欲睡不醒的样子,令人无比怜惜。
这次没有请检非违使厅派人配合,因为鬼族里能混出红发绿眼手印六芒这等装扮的,至少是亲王子嗣,弹弹手指就能召唤出一大堆同胞,即便只是低等的也能以数量压死那些没见过大场面的警卫,出于减少无辜伤亡的目的,去的只是阴阳寮里年富力强的人。
另外一个原因,这事牵涉的时间空间跨距都比较大,又是和暗杀造反此类灭九族大罪脱不了干系,上面不想事情闹得太大,尽量内部消化有损失悄悄报了悄悄给多批点,以后时机合适追认个英烈国家再补双倍抚恤金。
于是出来的人都签了生死状,直系家属的名字住址基本情况填上去,任务中伤残了如何处理亡身了又怎么料理也一一在状单上写得清楚明白,保詹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天说,当年拐我们去伊吹的卖身契要写得这么详细,我也就不上那当了。顿了顿又说,我得多签几份吧,他们进不来但也是给这里卖命,人家也有拖家带口的,总不能要我一个人赔完吧。
阴阳助大人回答他,我和忠行大人给那些人另外拟了份单子,你给他们看要是同意就签,不同意就拉倒。
保詹把那份也反复估量了,觉得还算厚道,过半天签好了字带回来,拍在阴阳助面前说,预先给我提点伙食费,不能让人家空着肚子干活。
阴阳助丢给他一个袋子,里面哗啦啦挺沉,保詹笑着说上道,一边走了。
伊吹法师的能力没人能给出一个谱,见过的人说他实在是个很能忍让的人并且绝不轻易显山露水,通常这种人更冷静也更冷酷,不容易被激怒反逼得对方先耐不住,一旦动起手来毫无情面,找出对手破绽咬住了就不会松口,又总留着后手叫人想不到,当年保詹便是因为年纪轻经验稍缺被他摆了一道,从始到终没见着真人。
保詹后来回忆着细节,想这人说不定已认出自己,但还能稳着不动声色等待最佳时机,实在很阴险。又想再说不定这人根本就知道自己暴露了,故意引诱着他们自投罗网,要知道为了对付他派出的都是好手,灭一半伤一半,阴阳寮的力量减少不只一半,他要联合妖物鬼魅攻破京城防界就轻而易举。
保詹认为自己不应该这么悲观,可谁能知道会不会就那么幸运成真了呢?他把自己的想法还是和父亲说了,忠行大人又岂是盲目冒进之人,种种后果考虑早列了清单在面前,这几天夜里都没有灭过灯,他估算着双方实力各自取胜的几率,甚至走了趟妖界去和妖主沟通,要说忠行大人的面子还是真够大的,那边答应暂时观望左右都不帮,并立即发了妖主令下去,谁要插手的灭无赦。
而鬼族那边就滑头得多,一时说我们不清楚状况不好干预,一时又说两位亲王的子嗣均在府中孝敬长辈没有缺失。鬼族向来自由散漫得很,少一两个王子公主根本就察觉不到。尤其前几年东国和南海兵乱新收了不少冤魂怨魄,炼出的新鬼因为根基暂不稳留在王城里将息,结果是挤满了大街小巷可以出去晃荡了的时候还赖着不走,鬼王正想找谁驱使它们一下减轻些负担,天赐的良机他不会想要错过。
忠行大人仍努力周旋着,把妖主的答复也给鬼王说了。妖鬼两界历来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两边的高层定期不定期的互访,说是为了增进双方了解让妖界和鬼族的子民相处得更加融洽,其实是在相互探察着虚实。这种平衡已经持续了两千五百多年,它的出现是为了保证他们在人间能取得公平利益,所以至少在近段时间两边都还不会想到要去破坏它。
最后鬼王勉强同意下一道禁止在人间斗殴的命令,让呆在府中的王子公主多尽几天孝暂时就别游戏人间了。虽然这道命令的漏洞和模棱两可之处都很多,但这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极限,有总比没有强,以后扯起皮来,被辩得哑口无言不一定是谁。
保詹对父亲的敏捷、口才和挑漏眼的本事向来是叹服得不立扑就对不起人民大众的,从某方面来说,保宪的油滑他的无赖都应该是遗传。他默默想,能在几天时间内把两大枝节都摆平,不愧是在三界五行中都吃得很开的父亲。
伊吹法师说,汝等来了。
关口、保宪和晴明沉默不语。
伊吹法师又说,此为命数,不可退,无可退。
关口、保宪和晴明仍旧沉默不语。
伊吹法师继续说,吾寻天命而行,汝等以为何?
关口、保宪和晴明还是沉默不语,保宪心想您老一大清早就文绉绉个没完叫不叫人过活了?!
伊吹法师叹声,说,事已至此,惟有力挽狂澜死亦为雄杰!
关口比了个手势,鼓动完了眼也红了气也涨了,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保宪在手上写了个字,等。
关口继续比手势,还等啊,等一晚上我腿都蹲麻了。
保宪回他,反正你现在麻了站起来也难受,不如等到木透了,我会拖你的。
关口看着他,嘴唇动着,谢谢……
晴明心想,你们两个真是好搭档。
伊吹法师深沉绵长的呼吸,目光不怒自威地扫视当场,对少年人和中年人说,汝二人屋外防护,吾与鬼少居内视机而行,今明两日必有所动。
保宪看一眼关口,这几句越听越像是说,人来了你们掩护我跑,切,我还以为他心计多深沉术法多高超,却一心只想着逃命在前的。
关口静静叹气,说话且留余地,保得性命在不愁没机会,他确实是个精明人。
晴明一直注意着鬼少手里的包裹,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包裹,没有扎实,一侧半开着缝隙,看他搂抱的姿势里面该是较软的东西,偶尔还有些小晃动,晃动后他就略显厌烦的朝着缝隙瞪一眼,然后看着法师说,我耐性有限,你最好快点解决。
鬼少左胳膊上缠着精铁锁链,腕上有个环做固定,绕到肩头垂下一尺来长,末端带着尖锐的矛头,微暝的光线中反着熠熠的光。
少年和中年领命出去了,就听得少年兀自说着真他妈的磨蹭,要来就早点来,解决了小爷好去睡大觉吃大肉!他兀自唠唠叨叨不停,中年居然能忍住不回敬他半个字。
法师和鬼少各自找块地方以逸待劳。鬼少怀里的包裹又动了动,鬼少腾地站起来冲到法师面前,我受不了了,一会拉屎一会拉尿要吃又要喝,我不侍侯这个祖宗了,你自己看着办!
说着就要松手把包裹往法师身上丢,法师轻飘飘看他一眼,鬼少忘记诺言了吗?
淡淡一句话,鬼少脸色变了变,猛地左胳膊一甩,锁链哗啦啦的响,他哼哼着说,早知道干的是这种女人事,我宁愿被老哥打死。
关口瞥了眼保宪,唉,又是兄弟相斗的结果啊——
你感喟就感喟看我做什么!保宪很不爽快地瞪他,晴明轻轻拉他一下,在他手心写,传消息给师尊。
保宪反手写给他,怎么传?
晴明默默地想了会儿,他们此次出来为了方便没有着帽,头发一律扎在脑后,于是他伸手撩过头发,捋下一根较长的摊在掌心,手指虚空点划几下再放到地上,只见那根头发慢慢蛇一样的滑动,滑出结界一路向前行,保宪不由得点头写道,这都行,你果然吃饱了。
晴明斜他一眼,关口无声地嘀咕着饿了一晚上了哪儿有吃的?
此刻阴阳助一干人焦急着忧虑着,走来走去,撞来撞去。
他们是昨夜到了爱宕山,正在思索着怎么进去,一不留神保宪几个就不见了,原清云拧着眉头板正着脸,阴阳助大人看着他觉得牙根酸得厉害,无奈地说,剩下的都不准轻举妄动,只有,在这里等信号了。
等什么信号?余留的人不太明白,阴阳助大人再次无奈望天,神情幽幽地说,我也不知道,但,应该会有的吧……
年少轻狂,总要为此付出代价。原清云狠狠拂袖,扫倒枯枝数根。
阴阳助大人安抚他说,不要急,奇兵往往有奇效,静待吧静待。
但其话说得稍欠底气,原清云瞟了他一眼,自去找了块地方“静待”着养精蓄锐。
保宪最后冲出屋子微感气疲,晴明回身上来扶他一把,他支撑着低声说快走,晴明翻掌一记灭神诀打向他背后,少年硬接被震退丈许,中年从旁横出直袭保宪,晴明胳膊一揽将保宪护在身侧,手划乾坤,保宪暗中气刀灌劲送出三尺,中年不能左右兼顾,右臂立时见红。
关口抱着包裹一刻不停的向外狂奔,虽然他心中觉得有些对不起那两人,但分工如此惟有尽力把自己的份做好。
面前忽有异样气息传来,无声的强大的压力猛然逼近,关口心知鬼少已然追赶上来并且就在前方等着,暗中思索,急转脚步斜向坡下且奔且滑,鬼少立即察觉随即跟从移动。
保宪啐口血沫,余光中见到法师那暗褐色的身影穿越而去,拉着晴明说不要管这两个小喽罗大的过去了!
少年吐出一口血水,嚷着你说谁是小喽罗?!小爷让你见识利害!
他手中原本有柄薙刀,被打断了,他变刀作剑,照样舞得生风起火。
保宪他们毕竟不是专职肉搏的,少年的气力又是罕见的凶猛,几招下来硬抗是抗不住的,保宪悄声和晴明嘀咕,两人合手起阵化出玄门壁障再引腾蛇出洞,让那两人去和高级式神打个够,接着便去接济关口。
关口顺坡像球一样滚了半晌被棵枣子树给挡住了,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鬼气紧逼凌厉如箭矢,他想好吧死就死吧,反正遗孤遗孀都有人管了,我活一辈子除了没机会目睹圣颜略感遗憾,再也没有别的什么牵挂,唉,想想做人浑浑碌碌也一世轰轰烈烈也一世,还真没多大区别。
鬼气袭面的一瞬间,空气流动顷刻凝结,但眨眼工夫,那鬼气嗖的擦着边溜过,关口心有余悸地摸摸脸,连道血痕都没有,不禁感叹天神保佑好人多福。
保宪和晴明刚看见了关口往坡下滑动的痕迹,对视一眼也滚起来,由于已有先锋开过路,他们只要尽量沿着既有线路就以减少了一大半的外皮损耗的代价滚到关口旁边,关口龇牙咧嘴地对他们说,怎么这么慢啊我差点为国捐躯了。
保宪一巴掌抽他脑门上,捐你个头。
关口撑他身上站起来,说你发的信号究竟管不管用?半天都没见着人影子。
晴明转头看向左上方,保宪也抬眼看着,关口为了统一同样看着。
法师微微含着笑,仙人一般站立在那里,衣袂甚至略飘扬着,他和蔼可亲地对三人说,将汝等手中之物还吾。
关口莫名打个哆嗦。
他继续不急不慢地说,此物汝等何用?且伊已魔气渡身,只吾可延其性命,人者仁也,伊若亡,汝等何其忍心。
保宪也打个哆嗦,小声说,这人舌头下酒一定很耐嚼。
关口被口水呛了猛咳嗽几声,留口德留口德,吃那个东西会烂肠穿肚的。
晴明却在心里想,这里还有正常人吗?
显然,法师对这几个年轻人对他一再的怠慢已稍微不满,表情上看不出来但眼神逐渐变幻,竟隐隐地泛出了幽青星芒,这不是好现象。
保宪顿了顿,攀着树枝略上几步,我们来打个商量。他说,劳您大驾走一趟过个场,也就是去聊点天喝点薄酒,依您本事谁又能动您分毫?事后寻个机会您又可以自由自在行走天下,我们几个也省点力气,如何?
这几句完全的废话明显的谎话当然蒙不了行走江湖几十年的伊吹法师,保宪不过是偷这一点时间背后做动作。
法师果真冷然嗤鼻,正要开口再说,晴明与保宪同时出手,后者扑前张开护灵罩,晴明以罩掩护,捏指送气刀直刺法师,电光火石间哐的一声两人反被弹开,关口腾一只手助力保宪,保宪又去拉晴明,三人扑通通栽倒了顺着山坡下滚。
法师追赶着,他们滚动着,法师起咒催动木灵在他们前面立起阻障,关口紧急中高喊声“接着”把包裹丢给晴明,自己勾树干旋身以火破障。
晴明初接包裹只觉软趴趴的一团,不容细想,保宪触地吸纳山之气布土轮法阵,阵起,轰然间爱宕山,地震了。
关口一个跟头跌到晴明脚底下,说你悠着点山会塌的,保宪竟也露出略诧神色,晴明心觉不妙,便见法师身后有沙土旋转着攀升,随之以隆隆的声响,宛似龙卷风般连贯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