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表情严肃而淡定,只静静地等在那里,似乎并不着急。
等了一会儿,他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右手掌心处那道极深的伤痕,似乎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起来。
这时,他等的人到了。
见慕容冲已先到了约定地点,庄千棠立即策马赶上前,沉声道:“末将庄千棠,见过大司马。”说完就要甩蹬下马,行燕国军礼。
慕容冲却冲他摆了摆手,道:“为免引人注意,不必多礼。”
考虑到庄千棠是无论怎样也进不去紫宫的,所以慕容冲特意借了这次狩猎大会的机会,令他前来相见。
庄千棠点头称是,道:“大司马暗中召末将前来有何吩咐?”
慕容冲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淡淡道:“我被秦王纳入紫宫一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吧?”
庄千棠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惊道:“什么?!”
慕容冲点点头,道:“你既不知道此事,可见苻坚捂得还算紧。”他又冷笑两声,道:“看来,他的确贪心不足,里子、面子都想要。”
“纳入紫宫?真有此事?……真的?!怎么会这样?”庄千棠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结结巴巴道:“我,我只听说,清河公主,她,她,被秦王纳入紫宫了。”
这么耻辱的事情,他令愿不知道,但大司马又为什么要告诉自己?
慕容冲冷笑连连。
庄千棠心中一凛,暗想:难不成大司马因为此事对秦王恨之入骨,要令我入宫刺杀秦王?
未及他继续想下去,慕容冲道:“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
庄千棠脸色微变,手心也不由冒出了冷汗。刺杀秦王他不怕,怕只怕明知杀不了秦王,还得赔上一条性命。谁都知道秦王身边不但高手如云,而且苻坚自己就是氐人中一等一的高手。
慕容冲见庄千棠面色有异,猜到了他的想法,轻笑道:“我知道以你的能力绝计刺杀不了秦王的。”
庄千棠面色一沉,道:“末将必然尽全力一试,不成功,便成仁。秦王此举根本就是欺侮我们全燕国的将士!”
慕容冲点头道:“你的命要留着以后助我复燕,”他摇了摇头,继续道:“我并没有打算令你去刺杀秦王。我说了,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
庄千棠不解道:“末将愚钝,请大司马明示。”
慕容冲道:“我只要你帮我送个消息而已。”
庄千棠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慕容冲叫他前来,为的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他问道:“送去哪里?只要大司马一声令下,再远、再难末将也一定准时送到。”
慕容冲摇了摇头,道:“没有多难,你只需要把这个消息送到你麾下的千余名士卒的耳朵中便可。”
庄千棠更不理解了,道:“只是这样而已?那还不容易,只要将他们召集起来,把大司马的命令统一传达下去即可。”
慕容冲笑道:“怎么个传法,你自己去想,不必对我说。”
庄千棠道:“不知道大司马要传什么消息?”
慕容冲长叹一声,意味深长道:“一雌复一雄,两飞入紫宫。”
庄千棠瞬间如石像般定在当场。
慕容冲也不理会他的反应,继续道:“我要你把这句话送到他们耳朵里,把我被秦王纳入紫宫的事也据实告诉他们。”
“这怎么成?!”庄千棠仿佛骤然醒了过来,争辫道:“一传十,十传百。若传遍我麾下一千余人,不用多时,便会传遍秦、燕军中,再之后,就会传遍秦国,传遍天下!”
慕容冲一脸肃然地瞧着庄千棠,冷静道:“我正是要让此事传遍天下。”
庄千棠虎目圆瞪,讶然道:“我斗胆说一句。大司马,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若传将出去,必落为天下笑柄,你的颜面何存?……”‘燕国的颜面又何存’这话到了嘴边,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听他这话一出,慕容冲眼中精芒一闪而逝。庄千棠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但此刻突然心生一股寒意,没来由地害怕起眼前这个风姿挺秀的青年来。
慕容冲冷声道:“什么时候论到你来教训我了?还是说,在你面前,我已经颜面无存了?”
庄千棠当下大惊,翻身落马,跪拜于慕容冲马前,道:“末将不敢。”
慕容冲不置可否道:“你以为我想这么做?颜面事小,自由是大!这事即便永远无人知晓,但我日日困于紫宫中,能有什么作为?复兴大燕又有何指望?终是遥遥无期而已。这此日子以来,我想尽了各种办法离开紫宫,远离苻坚,可是总不能达成。若能以颜面换回自由之身,又有何不可?”
庄千棠听言才茅塞顿开,点了点头道:“大司马料的不错。到那时,天下人定会唾弃秦王苻坚。”
慕容冲伸手示意他站起身来,道:“天下人怎么想与我何干?我只知道这么做,必然能迫使苻坚送我出宫。那时,我才好从长计议。”
庄千棠并未站起,而是伏身一拜,道:“只是……委屈大司马你了。大司马能忍辱负重,心系复燕大计,着实令我等佩服得五体投地。”
慕容冲遥望远方,道:“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甜。终有一日,我要苻坚拜倒在我的脚下。”
过不多时,二人分别离去。
这几日,容楼都是五更天不到就醒了,而且醒来后总觉得有些莫名的伤感。也许是因为不日便要离开,心底里对谢府的那片留恋之情反而浓郁了起来。后天他便要和谢玄一同起程,先去杭州看一看祝家的旧址,也算了却自己的一桩心愿。
谢玄晚上回来后,便来到容楼的客房,一方面想瞧瞧容楼是不是已经开始打点行装了,另一方面也想和他聊一聊近期在朝中的见闻。
二人围桌而坐。
“最近秦国出了两件大事,其中一件于我朝而言,可算喜事,另一件却是……”说到这里,谢玄皱起了眉头。
容楼有点心不在焉,“哦”了一声,道:“说来听听?”
谢玄道:“第一件,是秦国臣相王猛病重。”
容楼怔了怔。他在战场上见识过王猛的狼牙巨剑,那时的王猛真正是龙精虎猛,哪曾想到他会有抱病卧榻的一天。
谢玄见了他的神情,问道:“你知道王猛?”
容楼淡淡笑了笑,道:“他能文能武,在北方那么有名,我怎么会不知道。”
谢玄点了点头,又道:“另一件倒是和燕国有关。”
听到“燕国”,容楼立刻凝神抬头,道:“什么?”
“最近,从秦国的长安传出民谣,‘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容楼疑道:“这和燕国有什么关系?”
谢玄摇头,叹道:“‘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说的就是燕国前朝大司马慕容冲姐弟二人。他们被秦王苻坚带回了长安,一同纳入紫宫了……”
瞬间,天地停顿,五雷轰顶!
容楼“霍”地站起身,一把拉起谢玄,双手如铁箍一般紧紧钳住他的双臂,咬牙切齿般道:“你!再说一遍。”
瞧着面前以睚眦欲裂的目光瞪着自己的容楼,谢玄忘记了双臂的疼痛,目瞪口呆。
他认识的容楼一向是遇事沉稳、积极果断,气定神宁,如巨岩阻浪。眼前这样的容楼,他根本就不认识,完全是个陌生人。
“再说一遍!!”钳住他双臂的手又紧了紧。
谢玄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容楼的手松开了,无力地慢慢后退,一脸的欲哭无泪:“真的,是真的?……我不该离开他……就是死也不该离开他!”
“我以为,……我一直以为他在邺城会很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一边摇头,一边后退,忽而又瞋目切齿道:“苻坚!?!他凭什么?!他怎能这么对他!”
“呯!”得重重一声,容楼一拳打穿了身边的衣柜。他恨不得苻坚就是这衣柜,被他一拳洞穿!
……
谢玄只是呆呆地看着容楼,看着他的吃惊,看着他的愤怒,看着他的失魂落魂,看着他的肝肠寸断……这一刻,谢玄仿佛听见了容楼为另外一个人心碎的声音……也听见了自己为容楼心碎的声音。
‘原来,他心里那位最美丽、最善良的人,便是燕国的清河公主。’谢玄猜想,心里黯然神伤。
他哪里知道容楼心中所想,其实另有其人。
这时,容楼象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气势汹汹地大步冲到墙角,伸手抓起了“百战剑”,而后一边向房门外冲去,一边自言自语道:“只要我杀得苻坚,再救他出来就成了!”
谢玄见他此刻血气上涌,不计后果,怕他借着这股劲,真的一路奔往长安去杀苻坚,于是,身形变换间已拦在了他的跟前。
“你不能去!别说你内力全无,就算能运用自如,要杀苻坚,也是枉想!”谢玄喝道:“清醒点!。
容楼却不理他,侧身移步,便想闪过谢玄,冲出门去。
谢玄心中暗叹一声;‘你莫怪我。’,聚起真气,抬手便封了容楼胸前天突、玉堂、巨阙三处大穴。
容楼顿时浑身酥软,靠着门边才能勉强站稳,手中百战剑也把持不住,“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你?”容楼瞧着谢玄。
谢玄将他拖回桌边,摁他坐下,道:“这个消息对你而言,来得太突兀了。所以你才会接受不了,失去理智。”他柔声,道:“听我一句,就算要救人,象你刚才那样冲出去也是无济于事的。”
容楼怎会不知道这些道理,只是他控制不住,一想到自己感受到的痛苦远不及凤凰的万分之一时,他就忍不住--他要杀苻坚,他要把凤凰从紫宫中救出来。
凤凰是什么样的禀性,他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样一个心气极高、志向远大的人,却要承受被苻坚纳于紫宫的这种屈辱,他怎么可能承受的了?他会有多痛苦?而他最痛苦的时候,自己居然不在他身边……
容楼有多爱凤凰,就有多恨苻坚。
强烈的爱和极度的恨,在这一刻象潮水般把容楼包围、淹没了起来,仿佛冰火两重天同时向他袭来,令他连喘一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激烈的情感把理智打败了。
他的眼里根本瞧不见制住自己的谢玄,也听不见谢玄说的话。此刻,他的全副身心都在只在远困于长安紫宫的凤凰身上,一想到自己居然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了,便觉痛心切骨,苦不堪言。
容楼猛然用力以头呛桌,只听“咚”的一声,他的额头重重地撞在桌面上。幸好,他被谢玄制住了大穴,没甚力气,是以并无大碍。他慢慢抬起头,又再次撞下去……一次,一次地重复着。
也许,人之所以会自虐,就是因为身体的痛苦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减轻心里的痛苦。
看见容楼这么做,谢玄顿觉万剑钻心,忽然转身向门外走去,边走边道:“你等我。我知道你熬过今晚就会好很多了。”
谢玄回来的时候,容楼已经额前一片通红,只瞪着谢玄,无力地伏在圆桌上。
谢玄苍白无力地笑了笑,道:“我带了东西来。”
容楼瞧见谢玄的手中拎了一坛酒,酒封已经打开,上面倒扣着两只碗,看样子还是北方的烈酒。
“给我喝!”容楼当即道。
对于男人而言,痛苦的时候,酒总是最好的止痛良药。
谢玄将酒坛放在桌上,满上一碗。
他扶容楼坐正,将那碗酒喂至容楼唇边。容楼却紧抿住嘴唇,缓缓将头转过一边,冷冷道:“替我解开穴道,我自己会喝。”
谢玄想了想,苦笑道:“刚才我那么对你……是迫不得已。”他伸手替容楼解了穴,转而又道:“要是你再犯混,就算被你恨,我还是会出手制住你。”
容楼当然知道谢玄说的是实话,自己现在手中无剑,根本无法与之相抗。当下一脸肃穆,也不看谢玄,只接过酒碗,兀自一口饮尽。之后,他不禁皱起眉头,感觉这下肚的酒虽冲劲十足,确是北方的烧刀子,却不知为何多了一股药味。不过,这种时候他哪里还有心思去计较这些。
谢玄默默在他对面坐下,将另一只空碗慢慢倒满,放置到容楼面前,换过容楼已喝尽的空碗,徐徐道:“你现在正在气头上,难免会不冷静。”
容楼摇了摇头,怒力压抑着心头的愤怒和痛楚,道:“不管冷不冷静,我已做了决定。你拦得一时,拦不了一世!”
谢玄淡淡道:“我只希望你不用这么痛苦难耐。”说完,拎过酒坛,又把面前的空碗满上酒水。
容楼认真地瞧着谢玄,道:“你这么做,不怕我恨你吗?”言毕,又饮尽一碗。
谢玄又以盛满酒水的碗换过容楼的空碗,道:“你不会的。我说过,你只要熬过今日就会好很多了,这件事我可以帮你。人总会为情而冲动,冲动的时候容易做出错误的决定。”
他相信容楼一贯行事冷静清醒,从容镇定,眼下这样只是为情所困,冲动所致,只要等明日一觉醒来,容楼便能恢复理智,至少不会置性命于不顾了。
“任何时候,我做的决定都不会更改。”容楼咬牙道。
“如果你明日清醒之后,还是连命都不想要了,我自然不会再拦你。”谢玄心中沉甸甸的,又道:“但我知道,你不会的。”
容楼举起碗,摇了摇头,叹道:“谢玄,对我,你知道得太少了。”又喝一碗。
谢玄依旧替他满上酒,换过空碗,道:“起码我知道你现在的痛苦……我也有办法帮你减轻痛苦。”
容楼有些疑惑地瞧着他。
“还是喝酒吧,很快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谢玄伸手将刚满上的一碗直接递给容楼。
容楼站起身,接过又是一干而尽,而后将空碗递给谢玄,示意他再添满。
谢玄接过,笑得有些勉强,道:“已经差不多了,不用再喝了。”
“你既知道酒能帮到我,就该让我喝个够!”容楼一把拎起桌上酒坛,直接倒入口中。谢玄来不及阻止,只得惊呼了一声:“不要!”
容楼却不理他,只如鲸吸牛饮一般。
谢玄叹道:“别喝太多……”
原来,他为了让容楼不那么痛苦,在酒里下了不少五石散,估摸着容楼喝个四、五碗就该差不多达到‘微薰忘忧’的境界了,可没想到他一口气把一坛全部喝光了。
容楼放下酒坛后,猛然间觉得头晕目眩,有种周身发烫、□翻涌的错觉。于是,他扯开了长袍的领口。
“你……”眼前谢玄的样子变得模糊难辨了起来。
容楼努力摇了摇头,想看清楚面前的青色人影,心道:面前这人到底是谁?刚才明明是谢玄来着,可现在却开始象另外一个人了。
他有些迷惑,不懂这会儿怎么突然感觉怪怪的,难道已经喝醉了?可是,若放在以往,再多喝一坛,自己也不会醉,更不会感觉这么狼狈失控。
容楼越来越燥热,身上的衣袍似乎已经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领口是敞开的,在昏暗的烛光下,那微微隆起肌肉的栗色胸膛,在汗水的浸泡下,闪着微弱却刺眼的光芒。
见容楼步履蹒跚地向自己而来,谢玄怕他一不留神会摔倒,本想上前扶住他,抬眼却撞上了容楼的眼睛。
那是双被欲火燎得异常明亮的眼睛!
谢玄暗道一声‘不好’,知道五石散的量过头了,转身便欲离去,寻别的解决法子,却不经意扫见容楼那拧起的剑眉,挺直的鼻骨,发白的嘴唇,努力聚焦的黑色眸子,上下起伏的胸口,剧烈的喘息……谢玄心中一动,本想离去的身体迟疑了片刻。
就在那片刻之间,容楼已扑了上来,一把将他拥至怀中。
谢玄的脸第一次和容楼靠的那么近,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有一抹红霞染上谢玄的面颊。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突然,一只手抓住他的头发,牙齿一下咬住他的嘴唇。强有力的舌尖夹杂着熊熊欲火,忍无可忍的缠向那毫无准备的舌头,一步步的□着……容楼收紧了双臂,将他的身体搂得更近了些,另一只手松开他的头发,托住他的脑后,这样可以令他仰起头,以便能让亲吻更彻底些。
谢玄感觉到容楼将自己推倒在了榻上,撕扯自己的衣袍,力气大得惊人。这一刻,他准备出手制止面前这个被药力控制了的人。
伸手想用力推开容楼的一瞬,他的手按在了容楼的胸膛上,接着便感受到了掌下炙热无比的柔细肌肤……于是,他犹豫了。而容楼的吻已没头没脑地印在了谢玄的脸上、身上。
谢玄没有再闪避,那是因为他尝到了所爱的人的味道,他不禁轻轻呻吟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