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媚嘟着嘴抬头,“人间相斗,十分阴鸷,媚娘呆得很辛苦哩!”
佘青大笑着伸手把吴媚抓来了自己怀中,顺手搓揉她的秀发。
“我的乖小兔也会撒娇了。”
“主人!”吴媚娇声抗议。“不要乱摸啦……要不然媚娘变回原型给主人摸好不好……”
“小兔儿长大了。”佘青放开她,仔细端详那双明眸。
“主人。”吴媚面上泛出桃花色泽,眼波似能滴出水来。“媚娘好挂念主人。”
“哦?”佘青轻触她樱唇。“三瓣嘴儿好软。”
“讨厌。”吴媚翻身脱出佘青怀抱。“再逗人家,人家就真的变回兔子,钻在主人怀里再不出来啦。”
“你们凑够趣儿了没?”
李碧莲从外间入来。“从前两个都是女体,腻腻歪歪的还能看,如今可真是淫娃荡夫,羞死人了。”
吴媚一楞。“这是……”
“西湖畔的韩娘,不认识啦?”佘青摩挲着吴媚圆润的下巴。“许仕林要你找的那个李碧莲,也是她。”
“啊!”吴媚羡慕地看住碧莲的人身。
“媚娘,许仕林叫你寻人,你现在刚好可以将人带回去交给他了。”佘青眼中闪烁幽光。“至于接下来……”
“主人,让我随在你身边!”吴媚热切地看住佘青。
“不,你借机跟在许仕林身边就好。”佘青一笑,“先帮我看住他,我还有重要之事需你帮手。”
碧莲看了佘青一眼。
从一开始,到如今,他都无比懂得,要如何驱使他人,为己所用。
只可惜,在他能力范围之内,受他驱策的,他统统全不上心,全无珍惜。
却独独贪图那他驱策不了的怀抱。
第二十七章 魔道?圣道(1)
涂山。
泉水汩汩,流向山涧。
善财童子翩翩风姿,一步一步走向茅屋。
轮儿逃在屋内,毫无动静。
迤逦委顿在地,惊恐的眼神中,却忽然有一丝欣慰燃起——
善财伸手。
刻月阵法应声而破。
但刹那之间,强大无匹的月光却满山遍野地燃烧起来,带着愤怒,亦带着立地成魔的杀意!
善财手中折扇妙舞,剑刃自扇骨中探出,紫芒纷飞,将一地月色绞碎——
“师兄竟在此紧要关头赶回,真真是无巧不成书呀。”善财退出三步,翩然立定。
月遍照自茅屋背后稳步现身。
身背桃木长剑,粗布衣衫,一脸胡渣子遮不住的痞子表情,丝毫不输与善财的俊美风流。
“我魂牵梦萦总想着师弟什么时候能来找我喝茶。”他笑意盈盈,似先前动手的两人完全不在现场一般。“总算好梦成真,没枉费我痴心一场。”
“好说,好说。”善财随手一化,化出藤编桌椅,竟真坐了下来,在虚空中举起虚的茶壶,斟入不知道存在何处的茶杯里,向着月遍照一敬。
天中不知何时已经密布浓云,一道紫电无声无息地惊破长空。
月遍照伸手接下那肉眼不见的茶杯,随意喝了一口。
紫电直向下伸展,攫抓向孤零零在风中飘摇的茅屋。
“茶凉了,好师弟。”
但茅屋背后忽然展出半个月轮,将紫电消弭于无形之中。
“师兄果然修为精深,虽入人间魔道,却丝毫无损日月司空之威仪啊。”
善财的笑容终于渐收。
月遍照亦认真答他——“师弟如今追杀无辜幼女,究竟是圣道,还是魔道?只有由师弟一扪自心方知。”
“那么……”善财剑眉一展,再一收。
他眉展时只觉他似乎隐约动身。他眉收时还在当地,手里却多了一个妇人——白迤逦。
月遍照挡住茅屋,善财无从追缉躲入屋中的轮儿。
但匍匐足边的迤逦,却是善财到手猎物。
“师兄的魔道中有贤妻幼女,若失一半,岂非如明月破镜,人间长恨?”善财的杀气在天灵穴上缓缓移动。“哦,差点忘记了,此女曾以人欲大法,害师兄连唾手可得的成佛果位亦不得不弃。想来我为师兄报仇,师兄心中定是痛快的了?”
迤逦紧闭双目,娇躯微颤,抿唇不发一言。
善财悠悠看住月遍照的面孔。
若那面孔有半分色变,他便稳操胜券。
但月遍照神色却真如月光遍照一般,万千变幻均由心出,他自不动如故。
“你若杀她,我便去幽冥救她回来。师弟不妨猜猜,地藏王菩萨是与你紫竹林交情深厚呢,还是与我师尊药师如来旧谊牢固?”
“哈,哈。师兄果然痴情。小弟拜服。”善财淡淡进逼,“却不知若小弟灭她形神,叫她再无转生之机,师兄又要去同谁联这旧谊?”
月遍照忽然长笑。“小师弟,我看着你长大,你每当心下没底时便是如现在这般耍勇斗狠的样子。是,你大可以举手之间灭人神魂,凭紫竹林善财童子之威,天下几人能挡?但天道循环,此等重罪你就算牙一咬眼一闭甘心犯了,那也要看所换来的结果是否值得。直说无妨:许汉文的肉躯我虽答应看守,但以青蛇所布下之禁制之繁复,你一时三刻之间未必能够破解。而他所去不远,若感应到此地变故回头来寻你晦气,双方提前决战,你说,谁的赢面又会大些呢?”
善财似为他所说服,杀气一收。
但转瞬又炽烈起来。
“师兄如此长篇大论,看来心下没底的不止是小弟一人——”
手中紫芒如焰。
月遍照深深吸气,踏前一步。
月色忽然带着惨红,白日降临世间。
一时之间大气静止。天地无言。日月黯。星际沉。
白乳泉水瞬间停住流动,颗颗水滴中憋入了山崩地裂的力道,挽缰不发。
而整个涂山上下,八百里处,无一丝清风。三月天气,竟闷热如煮。
泉水炸开前一刻。
善财忽然仰天长笑。
“月师兄说得对,上天有好生之德,两败俱伤绝非圣道,亦难体天心。既如此,今日多谢师兄好茶好水招待,小弟他日再来拜会,告辞了!”
善财一秒也不耽搁,干脆利索地转身而去。
泉水悄然解冻。
迤逦自他手中软倒下来。
轮儿当先自茅屋中冲出。
“娘亲,娘亲,娘亲!”
迤逦颤抖双臂,拥住女儿。
“娘亲吓死轮儿了,那个大哥哥真坏!”轮儿紧紧勾着迤逦脖子,呜呜大哭。
迤逦抬头,越过轮儿背心,看住月遍照。
他高大沉默,当年初遇时那怎也看不清楚的面容,如此清晰,刻入心间。
“……刚才,你说的是真的么?”迤逦哽咽了半下,收肃心情,轻声问道。
“什么真的假的?”月遍照嬉皮笑脸,一派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无辜色相。
“若我死了,你真会为我,下幽冥要人?”
“你死看看便知。”
“那……”迤逦迟疑,“你,真不再怪我当年以人欲大法,诱你不能成佛之事了?”
“当着女儿,说这些干啥。”
月遍照过来,抱起轮儿。“轮儿莫哭,好好做功课,好好修炼,将来就能保护你娘亲不被人欺负了,知道么?”
月遍照抱轮儿入屋。
忽然回头,“——若我心中无欲无爱,你就算练那劳什子大法练到死,又岂能阻我一刻?还不明白么,傻小蛇。”
迤逦呆立片刻,终于破涕为笑。
“谁傻啊,死老头子,你还没跟我说你先前死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还能去哪儿,你都答应人家七世为奴了,我是你男人,难道不得帮你分担些,去看着那坨肉躯啊……”
嘟嘟囔囔间,白乳泉侧,天际放晴。
(2)
晋阳客栈。
戚宝山出门去买吃食,吴媚不知去向,许仕林一人留在房中。
掌中圣贤书读之无味。所有义理文字,儒家经典,许仕林过目一遍,不仅可以熟读倒背,甚至于连所谓的微言大义,写下这些文字之人所想要表达的种种细微深浅,甚至于当时的朝堂草莽,成败兴衰,都如浮云过眼,了然于心。
许仕林站在窗口,看繁华东京的街市之上,人来人往。
多年来纠结于心的那种怅然若失的感受,在汴梁的连串变故中似乎远去了几日,此刻却以从未有过的强横态度,霸占住许仕林的一切思绪。
而千千结中的索引,就是吴媚的一双俏目。
眼头圆润,眼角微勾,瞳仁是幽黑幽黑的黑色,旁边的白色里晕着若有若无的浅蓝。
眼神很坚定。似有多少机巧谋略都沉如飞花散去,最终浮上来那种一心一意的坚定。
难道所谓的“一见钟情”便是如此?——许仕林喃喃自问。
但却又似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被遗留在空茫的思维海内。
但错过的真只是线索而已?
楼下一阵喧哗。
几个侍卫模样的男子冲进了客店,嗓子嚷得震天。
“有没有陌生的俊俏儒生投店?”
“这,小店每日来往客人无数……”
店家正斡旋。
换了戚宝山玄色短衫的许仕林淡定地从那几个男子身边走过,从后面的便门出了客栈。
后巷僻静,人烟稀少。只有几个挑夫靠坐在不远处休息。
许仕林望了眼四周,确定无事,正松了口气,却忽然又屏息当场——
为首的挑夫摘下头上毡帽,向着许仕林走来。
其余几个挑夫各自错落而站,堵住了小巷的各个方位,纵使神仙在世,亦插翅难飞。
“你们是何人?”
许仕林按捺心中不安,镇定发问。
却换来为首挑夫的惊诧、哀怨与失望——
“林弟,你,你,你……你果然不认识我了!”
许仕林不由起了层鸡栗。
“阁下堂堂七尺男儿,何必做此小儿女情态说话……在下乃杭州府解元许仕林,阁下有何指教?”
扮作挑夫的赵似真真一愣。
“小,小儿女情态?这又如何,当年我们在瑟楼里不就是一对你侬我侬的小儿女嘛!”他哀怨地看着许仕林。“林弟你竟长得比我还高了,但还是一样的雪肤花貌,风致动人……你可知我想了你快要十年,所谓一夜恩情,永世难忘……”
许仕林睁大眼睛,神态窘迫。
“阁下且慢,在下少年时曾患病失却当时记忆是真。但什么雪肤花貌风致动人之类,阁下切莫再开玩笑了。就算我不记得从前曾与阁下相识,但总无可能身为女子吧?”
“虽非女子,但娈童跟女子有差很多么?”赵似委屈地看住仕林。
仕林大震,怒意上眉。
“我看阁下是认错人了!抱歉,我尚有好友未归,请贵属让一让道,这光天化日之下,堵截士子,若惊动官府惹来误会,总与双方都有所不便,请了!”
许仕林羞恼之间,看他几个从人均暗藏兵器,亦不能强闯,只是对峙在巷中。
赵似却只是痴痴看着许仕林,毫无动作。半晌才道,“林弟你如今样子虽没那么像女子了,但一嗔一怒之间,却更有一分英挺俊朗,真真好看,比皇兄的什么皇后婕妤的都好看太多啦!”
“皇后婕妤?”许仕林心内一紧。“颠三倒四,阁下究竟何人,意欲何为?”
赵似毫不在意。“哦,我想起来了,林弟你当年亦不知道小王的身份……既然你说你忘记了当年之事,那我们从头开始又何妨?我叫赵似,乃是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封为简王。当年你叫我简哥哥的……真全忘了么?琴瑟双楼,花港观鱼,平湖秋月,西湖雪晴,都不记得了吗?”
许仕林嗤笑一声,刚想反驳,却忽然凝眉。
“你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叫赵似……”
“最后,最后那几个字,可否再说一次?”
“最后?”赵似迷惑地看身后侍卫,“最后小王说了啥?”
一个侍卫低声提醒,“殿下最后说了‘都不记得了吗?’”
“不是那个。”许仕林面色显出苍白。
“哦,琴瑟双楼,花港观鱼,平湖秋月,西湖雪晴——这几句是小王回京后写给母后看的游记中提及的,颇有文采吧?林弟当年在书院之内你的功课总是最佳,现今果然当了我大宋的解元,小王绝不会看错人的……说来奇怪,当年你究竟为什么白日念书,晚上在瑟楼做小倌呢?是谋取学资么?……林弟真是可怜人。如今小王终于寻见了你,我们再不分开……”
赵似啰嗦一堆,却惊见许仕林生生软倒晕厥了过去。
“林弟,林弟!快,快救人啊!”
许仕林眼前一幕一幕景象如浮云掠过。
雪晴……为何听到这两个字时,会觉得如此熟悉?
周身虚乏,一股气息不知从何处冲了上来,脑中纷乱一片,一幕一幕事迹恍如惊鸿逝水,欲抓而无穷。
再然后,中毒时的那种晕眩感再度袭来,许仕林眼前一黑,便知觉全无。
“掐人中!……算了算了,抬回府去,叫御医!”赵似一片慌乱。
“仕林!”戚宝山伴着高俅蔡京,远远地过来。“仕林——”
“三哥府上的人?”赵似呆了片刻。
“殿下,怎么办?他们看见我们了!人还抬不抬?”侍卫请示。
“既然知道林弟在这里便不怕了。”赵似忽然间回复了皇室心智。“这时节,不宜让三哥知道这一节。把人放下,撤!”
“仕林,仕林!”
戚宝山带人追来时,只见许仕林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这年头,竟还有人光天化日下绑劫掳人的,简直反了!”高俅不忿地道,“我看,戚壮士还是说服许解元跟我们回王府居住吧!”
戚宝山眉心紧锁。“多谢两位盛情。王爷的意思我明了了,稍迟定有回复。如今还要烦劳两位替我请个大夫来,瞧瞧我兄弟的状况。”
他大手一抬,轻松将许仕林横抱起来,回去客房之中。
(3)
“都说御医好,其实呀,御医未必有老朽看的病人多。所谓久病出良医,医家最重在于实际,老朽看了六十多年,世上绝无疑难杂症可以逃得过老朽的利眼……”
戚宝山忍受着这位名医的啰嗦聒噪,双手奉上诊金。“请教大夫他究竟要不要紧?是迷香还是如何?他之前曾中过毒,不知有无妨碍……”
“奇,奇,真奇了!”老国手搭脉片刻,一脸惊讶。“……此人是否记忆错乱,有癫狂之症?”
戚宝山忙摇头。“他是杭州府解元,文章出众,文采风流,怎可能癫狂?……只是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不记得病好前的事情了。”顿了顿,又补充,“他虽聪明绝顶,性子却温柔宽厚,仁善纯孝,莫说癫狂,平生连脾气亦未发过一次哩!”
大国手又诊了片刻,摇了摇头。
“也许同幼年时候病情有关,也许是之前的余毒未清。我问你,那毒是不是伤及头面,熏目毁脑的那种?”
戚宝山心中一咯噔,“是又如何?”
“要他醒来不难。”大国手转身写方。“但心中要有数,他醒来之后神智如何谁也不能保证,也许又忘记前事,也许颠倒不能识人,端看运气。”
“啊?运气?”戚宝山忍不住咆哮起来。“你不是大夫么?余毒未清的话,你倒是给治呀!”
国手只得摊手。“神智此科,治不了,绝症。”他将诊金塞回戚宝山手中。“你就算另请高明,说得也必定与我相同。你爱治不治,此方送你,照此抓药,半日内可以醒转就是。”
大夫匆匆离去,一面摇头,一面叹惜。
戚宝山看看仕林,又看看药方,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心急如焚。
“碧莲还没找到,仕林兄弟,你又如此这般……”他咬牙,“你不喜我结交端王,如今可知道,在这光怪陆离的汴梁城中,没有背景,可是寸步难行!”
仕林犹如熟睡,静静躺在那里。面孔中一缕极淡的妖红煞气,从眉角淡淡浮起。
“你去哪里?”
吴媚在门前撞正没头苍蝇般的戚宝山。
“啊,媚娘,你回来了。”戚宝山急得抓着自己头发,“仕林先前被人掳劫,不知道咋了又晕了过去,先前我叫大夫来看大夫说他,”戚宝山比了下自己太阳穴,“这里,有问题。我正准备再去请其他大夫呢。你来得正好,帮我照顾他,我去去就来,啊?”
吴媚伸手把弹出去的戚宝山拽回来。
“我就是大夫。”
“啊?”
“你去楼下,将你未婚妻接上来。我去看看许仕林。”
她淡然推门入去。
留下戚宝山瞠目结舌,看神仙一般看着她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