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她对面的青衣男子垂发带俏,凝眸似望,正是佘青无错。
形容比当年更为消瘦,但刻骨媚惑,仍丝丝浸入骨中,永恒难蜕。
碧莲痴望了一会儿他的面貌风情,低首轻笑。
“也是,能与人君□,一夕取命,若不是大好,又岂能轻易做到?”
“韩娘此言差矣。”佘青笑了笑。“就算未曾大好,也可以拼却修为,勉力为之。小弟做事风格向来如此,不是么?”
碧莲神色一变,伸手去取他腕脉。
佘青却轻轻避过。
“你想让我担心到何时?”
“韩姊姊最疼我的了。”佘青掩袖低笑。“等下双修,根底自知。”
李碧莲一震。“你弄我来此,是为了双修?”
“不错。”佘青垂眸。
“不空绢索留下的伤势竟严重至此。”碧莲起身,“阿涂呢?他不能保你?”
“他入世了。”青蛇淡然倒茶。
“那还喝什么茶,附庸什么风雅!”碧莲急道,“我最知道你的,若非束手无策,又岂肯求人?既要双修疗伤,那便争分夺秒罢!”
“嗯。”佘青竟露出一丝羞涩腼腆之意,长衫缓褪,伸手揽住李碧莲之身躯,就跌入了旁边白乳泉中。
“韩娘这具躯体,青涩曼妙,着实可人……”他低语摩挲。
“呸呸呸。”李碧莲娇声斥他。“处子之身伴你双修,真便宜你了——天,不空绢索的出手着实狠辣!我从未见你伤成如此这般。”
“原本差不多好了。我与宋帝一夕之后,便复发如此。”佘青苦笑。
两人不再多言,双双潜入泉水之中。
多少旖旎风光,肃然修为,都自隐没无踪。只有几点水花,暗示泉下蒸腾。
下游。
垂髫少女正在掬水来喝。
白衣妇人抓她回来。“轮儿,回家喝水。”
“娘,平日不都能喝的么?”脆生生的童音。
“平日都能,唯独今日不许。”白衣妇人搀住少女,转头高声。“老不死的我在做饭,叫你看着孩子的呢!”
“来了来了。”漫不经心,一副小痞子样貌的男子慢悠悠自泉边草屋踱出来。“轮儿过来。爹爹削桃木小剑给你玩儿。”
“好哦!”少女欢呼着自白衣妇人怀中扑了出去。
(2)
“真的是你。”许仕林惊喜之下,将身上余毒忘了个干净,冲上去就想握住吴媚双手。
孰料脚下一个趔趄,竟自昏厥过去。
吴媚从车中轻盈跳出,看住昏倒在地的许仕林,直落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了半日,只好捞起许仕林躯体,跃上房梁,向着城西偏僻之处而去。
许仕林再醒来时已在客栈之中。
眼前朦胧可见,吴媚正背对他,换上一套民女衣衫。
雪背香肩,隐约而没。
许仕林谨守“非礼勿视”圣训,紧紧闭目不观。
“作什么呢?我换好了啊。”
吴媚走来床边,见他样子有趣。
许仕林才小心翼翼张开双目,见吴媚清水素颜,一身白裙,襟上绣着鹅黄花纹,娇俏动人之态,竟是看得入了神。
“喂!”吴媚轻弹他额头。“我抓过药给你吃,你的毒应该已经清除了。没事的话,我要走了——你身上没银子,喏,这个给你。”
她将一串钱搁在台上。
“媚娘!”许仕林动弹不得,情急之下呼她名字。
“什么事?”吴媚蹙眉。眼前之人她虽不知道内情,但也从妖主那里看出了星点苗头,乃是个绝对不宜招惹之人。先前怕他中毒太深烧坏头脑眼睛,所以趁着许仕林昏迷之时帮他以内力祛除了残余毒素,正想换衣离开,不料又被他抢先一步醒来。
“多谢你两次相救。”许仕林眨眨眼睛。“若无急事,可否帮在下一个小忙?”
“啊?”
“媚娘姑娘。”许仕林支撑着起身。“在下也知道此求有些过分,但在下与亲人失散,实在是五内如焚……姑娘若肯相助,大恩大德,永生不忘……”
吴媚被他一求,心下有些犹豫,再看许仕林榻上之状,憔悴虚弱,却情真意切,心中竟是砰然一动。
“好吧……”她心软道,“我帮你寻你的亲人。他们叫何名字,可有何线索?”
许仕林绽开笑容,看得吴媚一愣。“我就知道,姑娘并非寻常人等。——我表妹李碧莲,与她的未婚夫婿戚宝山。一个是瓜子脸,身材比姑娘略高瘦些,眉毛中藏有一颗小痣,着黄衫粉裙。一个是习武之人,身材魁伟,浓眉方口,着玄色短衫。”
李碧莲换过青蛇当年所留的碧绿女裳,颇为虚弱地靠在洞府榻上。
人躯已经十多年修炼,虽有一定根基,加上当年妖魂,但可助青蛇之处,却也不过点滴而已。
双修之时,青蛇勉力取韩娘元阴疗伤,同时反哺以灵蛇一族的阳精补体。韩娘力拒之下,推推让让,总算让青蛇伤势略有好转,自己大耗真元,几乎晕死过去。
幸好青蛇所藏灵药秘宝甚多,虽对不空绢索留下的伤势毫无助益,要为韩娘补充精元却还是绰绰有余。调息半日之后,已经回复良多。
“你有事要办便先去吧。待在这里陪我作甚?”
青蛇正幻出当年女体,坐在镜前梳妆。
“不急。有阿涂坐镇,不怕那个林灵素再弄什么玄虚。”青蛇冷哼,“虽为不空绢索之化身,但毕竟经过转世投胎之路,那点修为,尚未是阿涂对手。”
“你从今之后要转女体行走,还是仍以男体行世?”李碧莲好奇地问。
“我这个负心郎君取了小碧莲的处子元阴,”青蛇笑吟吟地坐过来,抚摩碧莲面颊,“自然不会始乱终弃。”
“痴人说梦。”碧莲打开青蛇之手。“人家可是要做武状元夫人的——”
青蛇假作懵懂,“那新婚之夜没了处子血要如何?”
“用鸡血呀!”碧莲不屑地言道。
两人双双笑了起来。
片刻之后,碧莲凝神问道,“许汉文肉躯你藏在此处?现今阿涂离去,谁来看守?不空绢索为绝你念,必定出手毁尸的。”
“不怕,自有人替我看守。”青蛇傲然站起。
“谁?”
“某个小女孩,当年求我传她人欲大法,以阻菩萨成佛之路。”青蛇笑语,“如今两人可是修成正果,连孩子也有了。”
“哦?”碧莲大感兴趣。“月遍照与白迤逦已有后代?男孩女孩?”
“女孩,现今八岁,名唤阿轮——是我取的,好听么。”
“一轮圆月,好名字。”碧莲赞道。“既然有了后代,父母自然又捏在你的手中,成你助力了。阿弥陀佛,真是剪不断的孽缘呀。”
“我可不是贪得无厌之徒。”青蛇在碧莲面上亲了一记。“我只是拜托他们看守许汉文的肉躯此一事而已。”他虚虚向南凝望,眸中烟水凝结。“该我自己的事情,我自然会自己亲手结案,不劳他方。”
碧莲被他语意惊得一颤。“青蛇果然还是当年青蛇。”她轻叹。“灭世也好,自毁也罢,全凭自己喜欢,一身骄傲,洗之不去。”
吴媚在相关地方留下记号,却一直未曾收到妖主回复,只好先为许仕林寻人。
妖氛一动,开封城尽收眼底。
“竟在端王府内——有趣了。”她咬唇细细思量。“要不要告诉那个傻书生呢?”
她一动,有人瞬息惊动。
“妈妈,”李师师赤足在矾楼中奔跑,李蕴扯之不住。“妈妈,我前日买的小白兔呢?”
“在呢在呢,好女儿,你午睡就午睡吧,别一惊一乍地吓唬你妈妈。”李蕴连忙着人将放在院外的兔笼提进来。
雪白的小兔子有血红双眸,看来乖巧无辜,柔弱可欺。
李师师一笑,雪白贝齿,干净动人。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她琅琅念道,眼眸似看向不知名的他方。
“哟,乖女儿竟舍得花功夫背诗了?这首好,这首可是吊那些王孙公子的绝招,你念时要幽怨着些才好……”
李师师充耳不闻,只是伸手去逗弄那白兔,却哎哟一声,将手缩了回来。
玉指之上,一滴血痕。
“天哪!这该死的兔子!快拿伤药,纱布,还有去痕的油膏来!我女儿这手指可是要弹琴下棋的呀……天杀的咬人的兔子!”
李蕴大呼小叫,一时之间矾楼乱作一团。
(3)
需云殿内。
赵煦经林灵素疗治,如今昏昏睡去,亦无人知他明晨会否醒来。
刘妃在旁伺候汤药,神情一夜之间委顿憔悴,二十几岁的正当年华,竟如四五十岁的妇人一般。
“不好啦,娘娘。”内侍冲了入来。
刘妃一瞪眼睛,吓得内侍匍匐。
“什么事,大得过天?莫惊醒了官家。”
她语气之中,深深疲惫倦怠。
“娘娘,瑶华宫……瑶华宫孟娘娘……上吊了!”
刘妃霍然站起。
“死了?”
“没,被救了下来。现今不知该怎办……”
“封锁消息,莫去惊动两宫太后了。”刘妃整肃下衣发。“……我去看看。”
瑶华宫布置得直如道观一般。薰香缭绕。
御医正退出来,见刘妃来,躬身行礼。
“皇后娘娘并无大碍的,休养休养便好了。”
刘妃给了个眼色,身后宫女连忙打赏。
“谢娘娘……”御医拿了赏赐,竟毫无欢容。
——太医院已经封闭数日,只等赵煦过身,不知要杀殉几人。
刘妃顾不得这些,急忙入内。
“孟姐姐——”
同侍一夫多年,说是友,其实是敌;说是敌,实在是友。
所谓兔死狐悲,就是此时此刻情境?
帐中孟氏瘦得脱形,发鬓凌乱,看见刘妃来,伸出发抖的双手。
“姐姐何至如此!”在需云殿内压抑多日的泪水,决堤而出。
“贤妃妹妹……”孟氏流露出一线欢欣神色。“这么多日了,我不敢去需云殿,亦不敢去见太后。我是行将就木之人,正在等候废后的旨意,却不料,还犯下了罪过,连累了官家……”
“姐姐何出此言?”刘妃大惊。
“我听人说了。”孟氏大口喘息着。“官家那夜传了《摄生论》,然后去了玉皇阁……才有今日之变。这可,这可不是我与妹妹所说之书么……真真罪该万死……”
“姐姐。”刘妃浑身颤抖,“若你如此,那将官家带去玉皇阁的臣妾,岂非要千刀万剐,才能赎罪?……好姐姐。这些年,你我虽不亲厚,官家偏我爱我,但也敬重姐姐。若官家安生无事,你我许是各据一宫;但如今……”她咬牙直言,“你我都是一条破船上的过客,余生可悲啊!”
孟氏剧烈咳嗽起来。“妹妹既知这‘余生可悲’四字,那便放手让我去罢……一条白绫,片刻就闭眼了。下至地府,还能侍奉官家于幽冥……”
“姐姐莫要胡言乱语了。”刘妃擦干净自己眼泪,忽似下定决心。“要下地府,至少再过个三四十年。孟姐姐,”她压低声音,声线幽幽,“为这三四十年的锦绣富贵,你我姐妹,不如放手一搏!”
孟氏一愣。
刘妃起身屏退左右,偌大宫中,只余二人。
“姐姐,做皇嫂乃是世上最为尴尬之事。当年太皇太后力保年幼的官家继位,而非兄终弟及,便是此理。”刘妃细将心中绸缪多日之事说出。“官家无子,但,穆王却有长子八岁!”
“穆王……不是已经……”
“不错,我听说穆王已经瞎了。大宋不可有残疾的国君,但,若将穆王世子过继到官家膝下,承继大位,你我便是将来的两宫太后,垂帘听政!”
孟氏吓得一抖。
“这,两位母后又怎可能应允?”
刘妃冷笑。“万事再大,大不过遗诏。现今我日夜守在需云殿内服侍官家,皇帝诏书,由我来传,天经地义。”
“可是,官家若真垂危,母后与国师必定在场的……”
“那便让官家在闲杂人等赶来之前闭眼。”刘妃语意之中,冷若寒冰。
孟氏狠狠一颤。
“官家早晚要去,”刘妃幽幽叹惜,“他早走片刻,为你我留下条路走,想来也不会怨我们。好歹,总比姐姐悬梁自尽要强,不是么?”
孟氏心下明白,刘妃早已经打定了主意。
此来,不过是找个人壮胆,拉个人同舟而已。
她失宠多年,忽然听闻此节,竟油然而生痛快之感。“……妹妹果然是最了解官家心思之人。”她沉默片刻,“只是万事都要小心,圣瑞宫母后有国师撑腰,必不会善罢甘休……”
刘妃笑道,“圣瑞宫那位母后,与国师之间的干系,我早已怀疑很久了。姐姐身为皇后,这宫殿之中,可有如国师那般的男子出入?”
她拉起孟氏的手来。“好姐姐。将来成事,太子便算你的嫡子,我只要一个保驾擎天的太后名分。你我之间,断不会像现今两宫那般交恶。——姐姐但请放心。”
“青弟。”碧莲被佘青拥在怀中,看涂山暮色一点一点降临,心中一片温柔。“你看这大好山川,适宜修炼。若世上无那些钩心斗角的人类,该有多好。”
“痴话。”佘青转回男体模样,一身麻衣,长发垂在胸前。“若无人类,仙佛何来?——天地早由我们妖族做主了。”
他忽然回头招呼。“……轮儿,你来啦?”
李碧莲回头看。
那少女生得奇异,眉梢眼角斜飞入鬓,尖鼻厚唇,绝非什么美人。
但她全然不知自己丑陋,笑得十分天真,张开双臂就喊,“青叔叔怎么抱着这个姐姐,也不抱轮儿!”
“来来,我一手抱一个可好?”佘青笑得温如煦日,发自心底的真纯神色难得一见地爬上了眉目之间。“轮儿今日乖不乖?有没有做功课?”
“轮儿最讨厌做功课啦,打坐好无趣。今日爹爹给轮儿削了桃木剑玩儿,叔叔你瞧——”小女孩撒娇之时,五官更无一丝美丽可言,碧莲看着,只有一声叹息。
佘青接过那桃木小剑,笑了笑,反手一挥。剑身上染了一层萤火,幽然在夜色之中摇曳。
“哇!”轮儿睁大眼睛。“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这还是轮儿那柄木剑么?”
“当然是呀。”佘青将剑递给轮儿。“轮儿若也想像叔叔这般,就听娘亲的话,白日里好好做功课,打坐炼气;夜晚呢,就来和叔叔玩,如何?”
“好啊好啊。轮儿会像叔叔一样厉害的呢!”轮儿拿着小剑,一刻也坐不住,从佘青膝上跳下来,一路向家中奔去。
“爹,娘,看轮儿的小剑,像星星一样!”
碧莲目送她离去,转眸含嗔看住佘青。
“伤势倒没好转几分,就浪费法力逗孩子玩儿?”
“这点法力,”佘青低头一笑,“于事无补。——有你援手,我好得多了。此地事毕,明日我便送你回东京去,好不好?”
“……你一同前往?”
“该来的,总是躲不过。”
“你知不知道,”碧莲抬高声音,“你若再落在不空绢索手中,就不是养伤十年这么简单了!”
“她不杀我总有不杀我的理由。”
佘青眯起眼睛,眼角媚意,直可倾国。
夜影中,碧莲无言以对,只听见很远处轮儿与她爹娘一片欢声笑语。
乱潮将至,这一夜天伦,宛如甜梦。
第二十六章 出山?入世(1)
漏夜。
端王府客房之内,戚宝山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眠。
人果然不在杭州会馆。高俅蔡京来报之后,他不放心,亲眼去看,果真没有。
陌生的东京城内,他要去何方寻找?——幸好有赵佶撑腰。
赵佶说不出三日必定有信,但戚宝山仍旧担心得睡不着觉。
他恨自己还未当上武状元,不曾授官,没有大大的权柄,在开封城中好好搜上一搜,将他的好兄弟与未婚妻都搜将出来,团团圆圆,再也不去什么瓦肆听书。
窗外细微动静一闪而逝。
戚宝山弹开双眼。
片刻之后,窗棂无风自动。
戚宝山闭目装睡。
黑衣蒙面人身法高超,轻跃入内,足尖点地,姿态颇为曼妙。
及走近来,看住熟睡的戚宝山,亦是全神戒备,无懈可击。
戚宝山忽然似被噩梦惊醒一般,倏忽坐起,圆睁双眼,极具恐惧之色,啊地大叫一声。
蒙面人一惊,一手按向他口,一手抓住他腕脉。
戚宝山反手扣来。
蒙面人心知受骗,按向戚宝山口鼻之手转刺他颈脉。
戚宝山扣实对方脉门之时,颈脉也为人所制,两人僵持不下,谁也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