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瑞宫中。群花灿烂。
三股狂风忽来,几成摧花辣手。疾风一股贴地,一股漫天,一股迎面而来,直至朱圣瑞寝殿之外,将层层纱帘布幔卷成了麻花形状。
朱圣瑞惊地立起身来向后退。
林灵素端坐不动,口中念出“止风决”,狂风欲逼人时,戛然而止。
善财在第一楼上朗笑一声。
重檐叠障,一道锐利紫气穿透九重华殿,如生双目,直取站在慈寿宫屋顶上的涂九歌背心。
涂九歌似无所觉。
身侧呼啸之声,如云从龙,如风从虎,延绵不绝。
御花园中,百花已为狂风所折。
但百年古树,柔藤碧草,却在与风争斗,逆势惊人茁壮,一息未定,便见它们爬满了御花园中的白玉小桥,或是朱红楼阁。
禁宫,一如魔域。
彼时赵煦披衣在床,忽然呛咳至身体狂震。
正议事的众宰相大恸,跪请皇帝保佑龙体。
帘幕后新册的刘皇后冲了出来,以碧帕擦去赵煦唇边鲜血。
盲眼穆王,风流端王,莽撞简王,坐在后排椅上,各自沉默。
御医在一地残花一天乱风中向此狂奔。
人间末日。
劲气袭至涂九歌背心。
涂九歌低喝一声。
天沉。
云动。
积蓄千年的闭口禅中所压抑的力量,漫长呻吟如双臂向空中舒展,滔天怒吼,灵舌巧辩,聒噪甜言,絮絮蜜语,尽都化为唇枪舌剑,枪林剑雨,搅乱万世风云。
善财所弹出的那缕劲气,竟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
但四围风势,为之一减。
第一楼下所摆放的一排盆栽,陡然间,如遭天罚,瞬息叶片枯卷,花朵萎靡,泛出焦黑颜色。
染着黑色的叶片花瓣却散出极为诡异的浓烈气味,半含香,半蕴臭,细微不可得见地飘向楼顶。
善财负手所站之处。
百花香中,夹杂此种气味,又有谁能察觉?
——善财却能。
他忽拂衣袖,将一应香气逼向空中。
香气透过黑云而出,竟逼散烟云,逼出一片朗朗晴空。
天街商户,万人仰首,啧啧称奇。
——正是后世之所谓“帝京一日”,天人斗法、风卷天街、花折皇城。
风停叶止。
百花无声。
善财微哼一声,似任何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一般,哼着小曲儿,摇摇晃晃下了第一楼。
涂九歌俯视脚下御苑,一片狼藉,冷冷牵动了下唇角,身影一闪而没。
(3)
“陛下莫再忧心了。”
皇后跪地服侍病中的皇帝,鹣鲽情深。“先前一阵妖风,摧折了些草木,现今已经没事的了。”
“爱,爱卿。”赵煦抓住皇后。“你,暂退。朕要与宰相继续议完六部之事……”
“皇上!”
“朕命数无多了,自己清楚。国家大政,千头万绪,叫朕如何,如何放得下?”赵煦挣开刘后,“先前说到春闱。开科取士乃国家之本,众卿不必再劝了。三日之后开闱,朕,朕要亲自主持本科文武大举……”
刘后默默行礼,退了出去。
“有空议论春闱,却不能议一议太子之事么?狠心的官家!”
她茫然垂泪片刻,终于咬牙。“传穆王妃入延宁宫觐见。请她带上穆王世子,以及世子生母。”
“是,娘娘——先前宫中妖风之事,要不要启奏太后娘娘定夺?”
“启奏她们?”刘后冷笑。“此事若不是她们弄出来的,倒叫人惊讶。这后宫生涯,真是愈来愈难捱了。对了,替本宫备下笔墨,我要修书给兄长,替我遍寻天下奇人异士……”
“太后娘娘,延宁宫果然召了穆王妃与穆王世子入宫觐见。”
耳目悄悄启奏。
朱圣瑞长出口气。
“国师,那我们便……依计而行罢。”
朝会散去。群臣怕事,各自四散而去,并无片刻寒暄交集。
赵佖被家人迎走,赵似直奔圣瑞宫。赵佶一人,孤零零离宫而去。
身为天皇贵胄,偏又如何?
如此一地残花,正如此刻心境。
本是自己想要的,偏偏早知道无分占有。
原已经安于天命,一瞬间却将机缘乱写,晃至眼前。
逼虎上山,虎如何能不伤人?
虎不上山,难道如皇家禁苑之中那样懒散苟延,度此终年?
但既归了山林,一个不好,山中大王被人剥皮来卖,亦怨不得人。
什么皇宫?分明就是如此丛林,尔生我死,不共双存。
闷闷地出了宫门。
上了轿子。
大轿安稳,暗黄龙纹,盘得赵佶眼晕。
于是闭目养神。
先前宫廷惊变,提心吊胆,又旁听了半日春闱春闱不春闱的,赵佶也许心累,也许身疲,沉沉睡了过去。
变生肘腋。
一名黑衣死士,自长空中扑下,如鹰隼猎食,长刀潋滟,劈向赵佶座轿!
原来善财与涂九歌斗法半日,不过是为此刻。
真正的杀着,是在涂九歌斗法之后穆王世子入宫之前防备最弱之时,在禁宫与王府之间的路途之上,由绝顶高手,夺命一击!
涂九歌纵使心思再细,巧算再精,又怎来得及在此四面楚歌的情形之下,再顾得上出手援救赵佶生死?
刀破蓝空。
轿夫浑然未觉。
昏睡过去的赵佶福至心灵,在万分危急之下竟险险醒来,圆睁双目,本能地侧身避过了第一刀。
刀气在他肩上划出存许深的伤口。
若此刀劈正,必定身躯两裂。
一刀不中,刺客并未远扬。
第二刀从玄奇角度回手,向着赵佶腰际平斩。
如摘瓜切菜,却劲气雄浑。
轿顶被劈断,轿子四围却犹存。
赵佶无处可避。
直到此刻,轿夫和路人的惊叫才从喉咙中传了出来。
轿夫奔逃。随扈侍卫拔出刀剑。
座轿重重落地。
第二刀割破蟒袍。
赵佶惊呼出声。
眼看血溅当场。
一声虎喝。
兜头一棍,挟着巨大风声,扫向黑衣刺客后脑。
人之本能,遇袭回护。
刀稍偏。
嘶啦一声,轿幕被从外割断。
——端王府中门客高俅赶到,割破轿幕,赵佶顺势跌了出来。
第二刀落空。
同一时间,刺客身后的风声落下。
情急之间,生死不过肢体运转,理智远不及赶到。
第三刀回身,猛砍身后突袭之人。
刀砍入突袭者肩膊,距脖颈毫厘之差而已。
同一时刻,棍砸正刺客天灵。
——原来突袭的武器,不过是路旁一根竹竿而已。
竹竿寸寸断裂。
刺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早知不过一根竹竿,而非铁棍狼牙棒之类的,又何必放过正主一刀?
刀势本可斜砍入突袭者胸腔,但刺客急于求成,回手拔刀,带着血雨一跃而起,欲再追杀赵佶。
第四刀追斩——
高俅拔刀护主,两刀交接。
刺客腾挪闪移,死咬目标不放。
高俅不是对手,刀被震飞脱手。
刺客正要砍下第五刀,陡然脚步一滞!
先前被竹竿敲在脑上之处,细小破皮伤口,竟在无端延伸扩展,整个头面,都被鲜血覆满!
一根竹竿,竟有如此力气?
是何人拥此雄豪之力,助赵佶逃过生天?
刺客未来得及想出答案,横刺里窜出一人,正是端王门下食客蔡京。
他无声无息,淬着毒药泛着蓝光的匕首,狠狠探入了刺客背心。
第五刀再砍不下去。
叮地一声,长刀落地。
赵佶本被护着奔逃出去,见状挣脱高俅,三步跑了回来。
“戚壮士,戚壮士!”
——以竹竿为武器,骗得刺客回刀,电光火石之间救下赵佶的,正是戚宝山。
但他吃刺客一刀,脖颈胸膛,一片血肉翻卷,已是直挺挺向后倒在地上,气息微弱。
赵佶疯了似的大喊。“禁军呢?御医,御医!——”
“好消息。”
许仕林在客店中呆得有些急躁,恰逢吴媚回转。
“什么消息?”
“三日后便开春闱,圣上亲自主考。算不算好消息?”
许仕林皱眉,无意义地应了一声。
“我说,”吴媚笑道,“你若不想多惹麻烦,故意考不上不就结了?”
许仕林苦笑了笑。“媚娘你真是冰雪聪明。”
吴媚一愣。“讥刺我呢啊?”
“小生不敢。”许仕林一揖。“敢问姑娘,可曾见我宝山兄去了哪里?”
“他啊,难道不是跟碧莲姑娘在一起的么?”
“没有啊。”碧莲从隔邻房中进来。“他说有朋友找他吃饭饮酒——他在东京能有什么朋友?估计又是那个什么王府派员来游说了吧。”
许仕林忽然紧紧皱眉,“我忽觉心慌不已,你们都在此地,唯独宝山兄……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吴媚和碧莲对视一眼。
吴媚干脆利落地起身。“我去看看。”
“要去一起去。”许仕林止住她。“我已痊愈,虽你身怀武功,但毕竟是女子,岂能凡事都让你冲锋陷阵在前?”
李碧莲娇笑一声。“说得好。一起去吧,估计就在天街某处,别的地儿,他也不认得。”
第二十九章 兄弟?夫妇(1)
这边厢端王天街遇刺。
那边延宁宫中,新晋皇后正拉着穆王妃及侧妃闲话家常。
八岁的穆王世子一脸蠢笨之相,木讷地站在一边,瞌睡走神。
“去瑶华宫,请华阳女冠过来。”刘后寒暄了片刻家常,遣侍女去找孟氏前来壮胆。
——前任孟皇后,为给新皇后让出位子,生生就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华阳女冠”。但瑶华宫仍称宫而不称观,保留原有仪仗,算是昭告天下,帝后夫妇并非无情之人。
然而原本孟氏居瑶华正宫,诸妃朝谒;如今刘后一朝登位,成了天子正妻,即吩咐从人传召,待遇即刻颠倒。穆王妃在侧,思及自己亦是嫡妻身份,颇有些唏嘘之意,又不敢为刘后所觉。
“弟妹莫要心急,”刘后面上春风,心中谋略,均不露分寸。“待到华阳女冠到了,我有重要事情同弟妹商量。”她颇含深意,望了世子一眼。
侍立在后的侧妃赶忙狠狠掐了世子大腿一把,世子猛然惊醒,睡眼迷蒙。
刘后只是笑笑。
却听外面有人来报。
“娘娘,朝会早已散了,穆王殿下在宫外久候多时,说是想要与王妃世子同车回府,如今来问问,王妃几时能走?”
内侍递上穆王的请安帖,刘后瞥了一眼上面的“皇嫂”二字,唇边升起一抹笑容。
穆王妃赶紧起身,“回去禀告王爷,请他先行回府,我陪嫂嫂多说会儿话。”
“不必了。”刘后扬手,“请穆王来延宁殿。”
“这……”
“怕什么?之后我还要请官家亲临哩。去。”
穆王妃心中已知大概,心情复杂地望了一眼背后的世子。
皇帝大病无后,长弟为继,原本以为占定了便宜,他日这内宫中或是自己的天下。
如今丈夫莫名其妙地瞎了眼,都以为时不予我,却不料内宫自有内宫的想法,转机随时而来。
只是世子乃是庶出,这样一来,又是向朱、孟刘之争的复刻,后宫一团浑水,也许永无宁日。
正神思恍惚间,忽听宫门外一声惊呼。
穆王妃哎呀一声立起,“那,莫非不是皇……华阳女冠的声音么?”
刘后亦听出端倪,不及遣宫女去看,已见门外内侍奔了入来。
“不好啦,不好啦!”
“究竟何事?”
“孟,孟,不是,”内侍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华阳娘娘在宫门口撞上了穆王殿下,同殿下说了几句话,然后忽然,不知道怎的,穆王殿下就,就甩了华阳娘娘一巴掌,还骂说‘贱人’,华阳娘娘就瘫倒在地上……”
“竟有此事?”刘后急怒攻心,顾不上摇摇欲坠的穆王妃等人,“快将人都请进来,封锁消息,不许让两宫太后和皇上知道——”
“来,来不及啦……万,万岁爷恰经此地,听闻动静过来,刚巧看到孟娘娘倒在地上哭,气得转身就回驾御书房去了!”
刘后颓然跌坐在凤凰椅上。
“怎会如此的,”穆王妃面色煞白,“我,我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不顾刘后,径直冲了出去。
刘后望了一眼跪伏地上抖如筛糠的穆王侧妃与世子,悠悠一叹。“走吧,咱也出去瞧瞧。”
“两妻四弟,好福祉。”涂九歌好整以暇地坐在慈寿宫中,享用整桌御膳,却只对一盘全鸡上下其手,兴趣高昂。“——不过,从前我有个朋友叫李隆基,他有子三十,福气更佳。”
被早晨风花乱战吓了个半死的向氏陪坐在侧,难得闷葫芦似的涂九歌肯主动开口说话,赶紧强颜欢笑着附和。“神人说得是,说得是。”
向氏不知为何,浑身阵阵发冷。
若不是有此神助出现,是否自己早已不知道曝尸何处?
想开国时候,烛声斧影;而今后宫人各有志,朝臣莫衷一是。
人心,都好调控。礼法当前,谋略在后。
但如此□裸的搏杀斗法,真真已出乎向氏预料,令人不寒而栗,生活在恐惧之中。
“若是,”向氏禁不住将心中想法脱口而出,“若是官家早早去了,反而没那么多事。如今拖得一日,便是一日的凶险烦恼……”
说着说着,又将口一掩,畏缩地看了涂九歌一眼。
涂九歌手中把玩鸡骨,意态悠然地将骨上残渣碎肉剔了个干净如洗,才肯看向氏一眼。
“三日后或有机会。”
“三日后?”向氏一惊。“三日后是什么日子?”
涂九歌再无一语。
隔邻穆王一家,被客气地送了出宫,坐上自家的堂皇马车。
穆王与王妃求见圣上太后,欲求解释,将头磕破了,亦只得到一句“请先回府”。
马车摇晃,似将谋求大位的最后一线希望亦摇晃了个精光。
“究竟发生了何事?”穆王妃目光呆滞,喃喃似是自语。“冲撞了谁不好,偏偏是她……”
穆王低垂着头,咬定牙关,仍是不出一语。
——先前之事,说是冲突,不如说是妖邪附体,穆王自己,亦不知道究竟怎会如此。
明明听见有个女人自称是长春殿中肖婕妤,爱慕他已多年,愿为他谋刺皇帝,而后双宿双飞。
赵佖听此大逆不道之言,一怒之下,掌掴过去。
谁料到旁人竟告诉他,被他掌掴之人乃是刚被废的孟皇后。
他质问“肖婕妤”其人,却猛然醒觉,兄长后宫之中,并无肖姓嫔妃!
他眼不能视,无法自证清白,身边从人,亦全数反戈,纷纷指称,当时孟氏与赵佖相遇,只是淡淡问他眼疾可好,邀请穆王妃有空可来瑶华宫中论道,穆王却忽然大怒,挥掌怒掴。
“你可知道,宫中有哪位嫔妃,声线暗哑温柔,软软的,带着些江南口音?”
穆王忽然问王妃。
王妃皱眉细想了想。“并无如此之人……对了,前朝好像有位婕妤,随居在林太妃宫中的,是苏州人,嗓子虽哑,一口方言却甜如糯米一般。”
“婕妤?姓什么?”
“她是早夭的九公主的娘亲,好似是姓……不知是草头萧还是小月肖?”
穆王霍然站起,几乎撞到车顶才跌坐下来。“肖婕妤!就是她!”
王妃一脸迷茫。“是她什么?她去岁上已经病死了呀。”
穆王紧握的拳微微发抖,松开,又捏紧。
“难道,难道真是撞鬼……”
圣瑞宫后殿密室。
林灵素念出咒决。
青烟中,一位女子向着朱圣瑞娉婷而拜,又向着林灵素倾身。
“肖妹妹,多谢你相助了。”朱圣瑞眸中莹动,“此去泉台,愿多保重。”
“无妨。那孟氏是修道之人,附身与她体内,妾身觉得十分舒服,几乎不愿离去了哩。”她一口吴侬软语,幽幽哑哑,十分动人。
“妹妹放心,你与衮国公主的灵前,我都会常驻香火,愿妹妹转生路上,得一殷实人家,长享富贵。”
“多谢姐姐。”
“那便请国师送肖妹妹一程吧。”朱圣瑞掩衽颔首。
青烟中,鬼差狰狞面容浮现。
肖婕妤身影缓缓淡去。
鬼门关开,奈何桥远。黄泉路上,帝妃风姿仍旧婉然。
至于她又是为了何事逗留至今,也许亦是另一个故事了。
“皇上。”
刘后匍匐在地。
赵煦扶起她,见她已是满面泪痕。
“去瑶华宫看过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