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磨一剑----暖玉
  发于:2009年05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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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抗战结束,袁朗作为独立团的团长,被升为丰县牛庄一区的司令,下辖丰县以南一狭长地带,原先的独立团被充为一个旅,抗战初期的不足千人一收拢,袁朗发现各游散支队都有所壮大,一统计,加上补充的人数,已逾五千人。
从那以后,袁朗脸上暧昧不明的表情就越来越多了。
许三多此时还被关在一个小屋里,他抱着膝盖,静静的缩在一个角落,似乎这个房间里,只有这一个角落属于他。
一队蚂蚁从他的脚背上爬过,有条不紊,许三多就垂目一直静静的看着。
门被吱的一声打开,锁落的声音有点重,咔嗒一声,许三多抬头,阳光白花花,看不真切,只能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逆光而站,影子便一下子漫到了他的脚边,带着直冲冲的张扬。
“许三多?”高城皱皱眉头,有点不相信,这就是袁朗口中那个特牛的兵?
那个,不放在部队里就不安全的兵?
许三多咧嘴一笑,“是!”
他想噌的一下站起,却不料脚下一麻,刚站起便一歪,踉踉跄跄。
高城一瞥他软绵绵的双腿,眉头不由拧得更紧,他不喜欢眼前的这个人,没有理由的不喜欢。
他的七连已经被充成一个营,充入的兵,哪一个不是底气十足,吼声冲天,就是在那一戳,那也是一根根硬邦邦敲起来钢钢响的撑天柱。
七连,更是没有软蛋。
“那个~~”高城手一挥,“我是二营营长,以后,也就是你的营长~~”
许三多依旧一脸傻笑,眼角的褶子都能夹住蚊子,高城气不打一处来,拔声一喝,“马小帅!”
门外,一个脑袋探了进来,眉眼一弯,“连长,啥事?”
高城转身就走,头也不回,“这人我们不要,去跟袁朗说,孬兵好兵,他自个留着吧!!”
马小帅一愣,连忙追上,“连长,连长~~”
心里暗自嘀咕:连长,你饭不吃不就怕这个人被别的营抢走了吗?咋这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人你真不要?”袁朗笑道。
高城手一挥,“不要!”
“你会后悔的。”袁朗一副了然,似乎一切尽在他的掌心,高城看不惯他这般的表情,不屑道,“我高城从来不知道‘后悔’这两个字!”
袁朗摇头,却是包容一笑。
“你第一眼看到许三多,啥感觉?”袁朗递过一支烟,高城硬生生不情愿的接了过去,“啥感觉?就一个感觉,我个天,一个甘愿画地为牢的菩萨。”
袁朗嘴角一抽,捣捣高城,“嗯~借个火~”
高城甩手,“没有!”
袁朗也不介意,自个将烟叼在嘴里,还一副陶醉,“那你真不要,我可要了。”
“我不管!”高城看不过去,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洋火,抛了过去,“他就是块宝,现在也裹了一层烂泥巴,别搅了我七连这锅好粥,不如,你专门设个新兵连,就收这种人,反正就是一个水洼子,说不定还真能淘出几块金子。”
袁朗眼一眯,嘴角一勾,带着香烟一抖,颇为得意,“我正有此意,唉,到时这些金子你要吗?”
高城毫不犹豫,“要,当然要!”
袁朗瘪嘴,头一偏,“可我不给。”
高城一愣。
“怎么样?”袁朗语重心长,用气死人不偿命的了然道,“这就叫后悔~~”
新兵连,由于越来越多的百姓参军,在各个分区都不少见。
许三多最终被高城像踢皮球一般的踢回了新兵连,只是高城不知道,这一步步也是袁朗算好的,七连曾是中央军,说到底它还有一群国民党军人,袁朗不仅要表现出一视同仁,更要表现出任何事唯七连先。
比如许三多,这个骨子里藏着一个军人的灵魂,却看似一熊样的‘孬兵’,袁朗算准了高城这个骄傲的人不会要他,但是面子上的事还是得做一做。
抗战胜利,国民党军官多是官升一级,吴哲,作为一个战功赫赫的团级干部,却是一级未升。只是,平调至了三十九团。
三十九团,原本的老团亦是战功显赫;在42年丰县保卫战中,整个东面战线,李飞虎临阵叛敌,各路望风不动,长长的战线上独三十九一个团支撑,战线被撕开一个个口子,白刃战打得血流成河,三十九团团长身中四弹,倒地虎目不闭,一个团硬生生打成了一个营,丰县终还是失了守。
但这样一个团,在抗战结束后,还是被掺了‘沙子’,虽说成了一个乙级团,却有的甚至一个连都是投诚的伪军,更甚者是这些伪军多为原先叛敌的李飞虎部。
三十九团,生者难释,死者难瞑目!
训练场上,两个队列渭径分明,左边是原老三十九团,右边是投诚伪军。
吴哲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年轻的脸上冷峭陡生。
“我给大家说个故事。”他轻轻一笑,声音变得清和,却让人觉得冷冷似冰,在阳光下都能反出光来,“1937年,有支部队,曾被围追阻截,两万多人仅幸存不足万人,可在誓师大会上,他们默默摘下了头上的五星帽,换上了那支双手沾满他们鲜血的队伍的青天白日帽!”
他视线一扫,“这支部队就是败走西域,血洗河西走廊的红四方面军,就是现如今的八路129师,就是我们即将在战场上遇见的对手!”
“你们看看!”吴哲声音一拔,“这样的我们有资格成为他们的对手吗?!”
双方队列,默然凝声,垂目无言。
副团长站在老团的队列前,仰头看着台上孤零零的吴哲,阳光从棚顶的缝隙间穿下,落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军服熨贴,风纪扣紧紧合在脖子上,站如一棵华木,清癯傲然,枝桠冲天!
“按建制集合!”吴哲眉眼一扫,“一营一连一排一班,最东边,四营三连三排三班,最西边,迅速集合!!”
队列开始慢慢挪动,吴哲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的看着,寒亮的双眸扫视全场,一旦发现磨蹭者,视线便死死定在他身上,上下一扫,似乎要荡去一个军人所有不需要的东西,然后将他再赤裸裸丢下。
这个年轻的军人,有着一双理智而精明的眼睛,只不过后来,三十九团的老兵才知道,他们的团长,那双寒亮亮的眸子,笑起来,其实却是十分的可爱,如同一个孩子的眼睛。
队列终于融为一体,却依旧松松散散。
吴哲一直不言,站在台上,看台下渐成方队,看台下渐渐无声,看台下的人自动挺起胸脯。
以前李飞虎部的伪军,这一刻也正起了身,他们不再是走狗,不再是汉奸,他们是军人,站如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军人。
血管中热血在突突奔涌,吴哲在台上一字一字的念到--------------立正时,心欲其定,气欲其定,神欲其定;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猛虎袭于后而心不惊,做到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然后就可以以不变应万变……
台下的人,收腹提肌,紧胯直臂,阳光将一身军服晒的温热,中指贴于裤缝,他们也开始呐喊,一遍又一遍,所有的仇恨,所有的忿怨,所有的光荣与耻辱,全部被吼出,在阳光下晒成粉末,炙热热的气息喷吐而出,全然吹散。
那些伪军,灵魂中一些藏了很久的东西,喷涌而出,那些东西顺着血脉,抚过骨骼,冲撞肌理,一寸寸的翻涌,鼓动,让他们不由的为自己所感动,为自己胸腔中吼出的豪情而震撼。
而那些老三十九团的军人,往日种种,一帧帧的从眼前飞过,那些并肩作战的战友似乎就站在云端,俯视着他们,和他们吼着同样的口号,排山倒海,一遍又一遍,将所有的壮志豪迈唤醒,一切仇恨不过如此!
牛庄的训练场里,秋老虎的余热将稻场晒得白花花的,许三多觉得,在空地中间,倒上点面糊糊,随便一摊,便是一块烙饼。
他没有说话,哪怕周围人声细碎,但是因为临走的那个八路军官说-----不许说话。所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说话。
老长老长的时间,长的让许三多觉得一杆烟都可以抽到了头,才有人慢慢踱步走出,他走的毫无正形,许三多不知道军人应该怎么走,可他觉得走成一只猫的样子,落脚这么轻,应该是不对的。
“瞧瞧,瞧瞧~~”那个人说,一脸不屑,“瞧你们怎么站的,说话?!队列里不能说话,刚才的教官没有说吗?”
许三多这才看到刚才的那个八路军官正站在袁朗的后面,板着个脸,没有表情,像一块磨石。
袁朗斜目一扫,这些年青的后生,都是他暗自一个个挑出来的,上树爬墙,弹弓砍刀,每个人的身上都藏着一种动物的习性,而现在,他要给他们的这种习性磨出来,磨得纯粹,然后再煅上一些复杂的东西。
他要一支鬼魅一般的侦察连,甚至是营建制,如同吴哲麾下的那一支。
奇袭机场那一战,吴哲让袁朗看到了一种他隐隐设想渴望的东西,一支连影子都能藏起来的部队,那支队伍就像风一样,随时随地的溶于周围,一旦爆发,却如抽鞘而出的剑,寒气煞人。
一支可以独立作战,不怕被抛弃的部队,是袁朗内心最大的梦寐。
高城说的不错,却不完全正确。袁朗想要的不是黄金,他想要钻石,一种最纯粹的石头,却能折射出最耀目和繁杂的光彩。
“齐桓!”袁朗面带笑容,“去找几个老兵,摔摔这些嫩南瓜,摔五十下还能爬起来的,留下;扛一百下的,三个月后升班长,扛一百五十下的,升排长!”
他漫不经心的一说,然后便走了,没有过多的训话,许三多发愣:这么简单?
可后来他发现不是这么回事,那些所谓的老兵,都是血雨腥风中一路走过来的,他们的一招一式是用人命喂出来的,简单迅捷,却出手便是杀式。
他的对手是齐桓,这是袁朗暗自安排的。
他一遍遍被摔在地上,背部撞在硬邦邦的地面,嗵的一声暗响,似乎是从身体内部发出的,一开始他还能记得自己被摔了多少次,可渐渐的,他不在乎了,就仿佛被摔的不是他,他只要站起来就行,摔吧,那是别人的事,摔倒了,再爬起来,一遍又一遍。
齐桓的脸微寒,没有表情,似乎他不在摔人,平静冷酷的就仿佛他只是在思考,思考下一招下一式,然后不费吹灰之力的将许三多摔倒,再不慌不忙的等许三多爬起来。
许三多再次被摔倒,仰面躺在地上,真难,他想,可是他不明白,这样难有什么意义吗?他开始怀疑那个笑着拍着自己肩膀对自己说--------‘许三多,你要学会自己长大。’的袁朗,他一直很信任袁朗,信任袁朗可以保住自己的命,可现在他开始怀疑,他不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因为袁朗本就没有答应什么,他只是不再信任袁朗。
齐桓也不再记得已经摔了多少下,他只是在看许三多的眼睛,他在等那双眼睛发狠。
那双眼睛开始瞪起,变得很凶,果然,在齐桓再次想过肩摔的时候,许三多直接越了上去,扒住齐桓的脖子,死死勒住,双脚直扑腾的踹着齐桓的小腿,齐桓忍疼想甩开许三多,却终被他侧身带倒在地。
齐桓起身,拍拍身子,看着躺在地上喘气的许三多,两个人都不说话。
袁朗从一边的树下走过,居高临下的看着许三多,他的嘴角没有勾起,可许三多总觉得他在笑,很简单的笑,和他平时挂在嘴边的笑不一样。
“不错嘛,许三多。”袁朗道,“摔了一百六十三下,终于学会一招了-------死搅蛮缠。”
齐桓扭头,憋笑。
袁朗侧身一踹,继续对着许三多面无表情道,“三个月后,你就是这支队伍的排长。”
铁板钉钉,落地一坑。

第 14 章

齐桓追上袁朗,他没有问,只是不慌不忙的跟在袁朗身边。
“说吧~什么看法。”袁朗似乎是那个最先止不住气的人,笑着一扫齐桓。
齐桓面容冷静,“我想了想,团长,您是不是想把这支新兵连单成建制?这群兵,素质根底本就和别的新兵不一样,这个训练方法也相差很大,团长,您是想要一支很特别的连队。”
袁朗浅笑,点头,“不错,我袁朗的兵,跌倒了能自个爬起来,可这支连队,我只要一种兵,跌倒了再也爬不起来却依然能够撑起来的兵。”
齐桓点头,换上一副讨好的笑脸,“那个,团长,我挺喜欢那个许三多的,要不,把他给我们二团吧。”
“啊哈~~长能耐了啊,和我讨价还价?!”袁朗斜眉一挑,戏谑打量着齐桓,“看上人家了?”
齐桓愤愤,“团长,不给就不给,别绕弯弯~”
45年的冬天似乎很安详,一个没有战争的冬天,安详的可以听见新春的脚步声,一点点跨过山脉,涉过溪流,抚过村郭……
冬日的太阳很白,却很温凉,像冷了的鸡蛋饼,远远的小道上传来马蹄的声音,不是传入耳中,而是顺着地脉,从脚心传入,合着心跳,哒哒的一下一下。
国际军情观察员乔治.德瑞克是一个美国人,高鼻深目,随行不多,袁朗只一眼便看见了吴哲,他一愣,却不自主的笑了。
“你-好-,袁司令。”乔治和吴哲是在美国便认识,也因此学会了一口中国人还是能够听明白的中国话。
袁朗很谦逊友好一笑,“你好,乔治先生。”
他伸出手,和乔治握了握手后,又和随行一一握手,这不合礼仪,可袁朗却举止大方,做的滴水不漏。
只是,在握住吴哲的手时,他嘴角一勾,手劲暗使,攥得很紧,紧得让吴哲在一瞬间有种挣脱不了的错觉。
“欢迎来到我们这里!”袁朗不着痕迹的松手,手轻轻一挥,不失主人的大度和气魄,“请~”
袁朗从来就是一个优秀的演说家,一路上,他简单介绍了一下基本情况后,便开始讲故事。讲关门打狗,讲麻雀战,讲他们如何相互配合奇袭机场,讲他的部下如何潜入县城,杀人不留名,还讲一些山间乡里发生的趣事……
带着土香气,飘散了血腥味的故事,特别适合这样的冬天。
吴哲微微吃惊,他从没有见过这般侃侃而谈的袁朗,他的记忆中,袁朗是个内敛睿智的张扬体,可以在不声不响中,跋扈犀利。
他不知道,在此之前,袁朗是做足了准备,袁朗看似漫不经心,却从不打不准备之战。是的,这是一场战争,他要在不动声色中,快速得到这位美国佬的好感。
在这点上,吴哲不如袁朗,他还不惯于将所有人看作为隐藏的敌人。
说故事,袁朗便不由的说起了丰县的几次易主,说得乔治唏嘘不已。
他毫不吝啬的夸起了晋绥军,浓墨重彩,不惜辞藻,等吴哲发觉不对劲的时候,已然来不及。
“42年丰县保卫战,硝烟三天不散,三十九团阵地血流成河,后来那里的一株歪脖子柳树,折下树枝,流出的汁都是红色的。”袁朗语气平缓,却生生压得很低,“整个团独守东面战线,刘团长中弹生亡,真惨!”
吴哲的脸色不很好。
“那为什么没有支援?”乔治唏嘘,不解。
袁朗很无辜,“这我就不知道。当时我们西、南战线吃紧,委实不知东面情况,我想,乔治先生,你可以问问吴哲,他现在便是三十九团的团长。”
吴哲浅咬下嘴唇,抬头时却已是风轻云淡。
“当时,我方为护袁司令西南两翼周全,不便调兵。”吴哲浅笑,淡淡的无奈,“而那个时候袁司令麾下还有一个完整的营潜于距丰县不足百里的高村。”
“哦,那是为了阻截日军的援军,是我们团唯一的预备营。”袁朗随手一指路,道,“在丰县保卫战中,我方的伤亡也很大。”
吴哲愤然,“大?西南你们以近一个团的兵力只对抗日军一个大队,而东边的缺口你们全然不顾,三十九团四方求救~~”
袁朗截住了吴哲的话,“那到底又是哪方司令在死守无望的情况下,在三十九团准备后撤的路上摆起阵势,言命不得后撤一步的?”
吴哲无言,袁朗戳到了三十九团最隐晦的伤口,也是晋绥并中央军心头一大隐患------42年,在东面战线几乎全部崩溃的情况下,三十九团刘团长请求后撤,却得到死守的命令,先前后撤的部队遭到埋伏,死伤殆尽,而在山坡上架起机关枪,枪口直指他们的,便是同僚的晋绥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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