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约理沉思半刻,忽然问来寿:“上次咱们送去的是什么?”
“扁肉,爱婷姐给抄的单子,我原就没吃过,也只能做到大差不差。”生意既已谈成,钟来寿不明白为何要在一个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身上花这许多功夫,又问:“田中先生怎么了?”
卢约理站起身,颇有些兴奋的笑道:“若是所料不错的话,我们快要到山上做客了。”
玖 梅子酒
卢约理沉思半刻,忽然问来寿:“上次咱们送去的是什么?”
“扁肉,爱婷姐给抄的单子,我原就没吃过,也只能做到大差不差。”生意既已谈成,钟来寿不明白为何要在一个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身上花这许多功夫,又问:“田中先生怎么了?”
卢约理站起身,颇有些兴奋的笑道:“若是所料不错的话,我们快要到山上做客了。”
“田中先生请我们做客?怎么可能……”钟来寿撇了撇嘴,“他不喜欢,我们便不去打扰他。反正生意成了,约理何必去找这不痛快,万一,万一他不高兴又反悔,看你怎么跟翁先生交代!”
卢约理踱到口处,停了半天,说:“因为他是东洋人,脾气又古怪,人都怕他,或者懒得多事。”他转过脸来冲钟来寿耸了耸肩,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倒认为他也许是个值得交的朋友,只是……是直觉。咱们换了新地方生活,多个朋友总是好些。”
钟来寿还是一脸迷惑,眉毛担心的揪在一起,卢约理走过去撩起他的头发,把掌心印在他的额上,亲昵的带着那脑袋晃了晃。
果然,两天以后,田中很正式的派人送上了请帖,邀请到家中喝酒小聚。请帖也有钟来寿一份,惊的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做事唯唯诺诺没有风范,身份也上不了台面,田中不很喜欢他,竟然也会请他同行。
虽然如此,他倒也不是很介意,欣然的亲手制了些点心,找了身体面的衣服,跟着卢约理去赴约。
田中家的内部也完全是日式的,前院挖了不大的池塘,从山上引了一小股山泉水,养了几只锦鲤。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养的精致,有一条碎石铺成的小路在不大的地方曲曲折折,还有石头砌成的路灯散落在曲拐之处。其中一个上面懒懒的趴着一只灰色的猫,隐隐发出动物特有的鼾声。
真是一处精心养生的好地方。
两个人随着下人的指引,到了屋前,坐在房廊上脱了鞋子,才进屋。
田中孝和盘腿坐在榻榻米上,面前的矮桌上已经摆了茶海许多小食点心,桌边摆了三个蒲团。他一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招呼卢约理和钟来寿过去。
卢约理毕竟是见识多些,说了句“多谢款待”,很正式的跪坐下来。钟来寿没见过这样的风俗,脚踩在柔软地面上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脸红扑扑的,拘谨的杵在门旁。卢约理惊觉疏忽了教他礼仪,笑盈盈的向他伸出手,一脸歉意。
“卢先生、钟先生不必拘泥那些礼节,随便坐就好。先喝点茶?”田中微微探身,为两人面前的茶杯斟到半满。
钟来寿依照卢约理的样子跪下来,坐在自己的脚踝上,抬头对上田中的目光,田中嘴角一扬,他赶忙垂下头,一躬身道:“先前给您添麻烦了,今天还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田中躬身回礼,“客气!”
卢约理端了茶闻了闻,“好浓醇的滇红,田中先生有情致啊。”
“哪里哪里,不过是运气好,虚有点钱,不愿亏待这张嘴罢了。”田中又为他添了些,说道:“原送的那些小食可出自钟先生之手?”
钟来寿正专心喝着茶,听提到自己,赶忙咽了热茶,回答:“呃,是……”
田中沉默了半刻,“那你们去过福州一带?”
“那没有。”卢约理抢先搭腔,“这倒叫田中先生误会了,原是一个贪吃的朋友,抄的方子做的。您去过那一带?”
“那真是好手艺。唉,卢先生明明猜到的吧,我跟那里是有很深的渊源。”田中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失望,低头喝了口茶。
卢约理见状,心里揣摩着如何开口劝慰才不显唐突,此时响起了敲门声。
白纸糊的拉门滑过,一个紫衣少年跪坐在门外,手里的托盘摆满了各式菜肴,各个摆的精细。少年抬头看来屋内,吃惊都露在脸上。
“小寿?啊,还有卢先生!”那少年禁不住声音都挑高了,“真没想到,主人说今天有客人,原来是你们,这里很久没有那么热闹了呢!”
“雅仁哥哥!”钟来寿适才坐得压抑,见他像见了亲人般唤道。马上又想到雅仁无论和田中什么关系,在田中府上不过是个下人,自己这样叫唤未免失态,忙垂头偷瞄了眼田中,看他脸上含着笑才放松下来,转头冲雅仁送了鬼脸。
雅仁也悄悄淘气的还了他个鬼脸,走上前,把桌上的茶和点心撤了,换上了酒菜,端着用过的茶具点心欲要离开,田中拍了拍旁边的蒲团,说道:“那些东西就摆外面回头收拾,难得今天热闹,你也坐过来吧!”
雅仁恭恭敬敬的回答道:“是,主人。”将收拾走的东西端出屋外,摆在廊上,自己又折回来,轻轻偎在田中的身边。
“今天小叙,没有备其他的,刚巧去年浸了些梅子酒,封了口埋在樱树下,虽说四个月就可以喝了,现今才拿出来,却也别有风味。”
雅仁边斟酒,边解释着,又将零星新鲜的碎果肉,分别在四个盅里面撒了,送到每人面前。
“田中先生客气了,准备的那么丰富,卢某受宠若惊啦。”卢约理先举了杯子,“我敬两位。”
三人对饮完,方才发现钟来寿低头还望着那小盅酒发呆。
“怎么了?”卢约理问。
“啊,对不起,我没喝过……不太会……”钟来寿有些窘迫,脸憋的通红,生怕喝了会出糗。
雅仁捂着嘴笑了,哄骗般的说道:“梅子酒很好喝的,你尝尝看再说嘛!”
钟来寿又看向卢约理,卢约理冲他微笑着,没说话。他看着酒盅里微红的液体,确是十分诱人,咽了口唾沫,放在嘴边舔了下。酒的味道后面就是浓浓的果香,梅子的酸甜保留的十分恰当,他被摄了魂似的把整盅一下灌进肚里,还学样,向众人晾了下空酒盅。
两盅下肚,钟来寿却不觉得那么紧张了,随着众人聊些轻松的风俗趣闻。最后落到风味美食,他便更加多话,还不停的扯着雅仁询问他的做法,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席罢,雅仁撤了残羹,又端上酒佐果品进屋时,脸色却显露出些许焦急,还有意的避开卢约理和钟来寿,在田中耳边小声唤道:“主人……”
那田中似乎也是喝得有些熏,哈哈大笑,“雅仁,两位也都是性情中人,你就照没旁人时一样叫我名字!”
“孝和!”雅仁无奈,直说道:“刚刚田伯伯来了……”
田中换了个人似的立刻冰冷下来,卢约理忙插嘴:“田中先生有事,我们就不打扰了。”
“无妨,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听听知道就完了,别扫了咱们的兴。”田中冲他摆摆手,又看向雅仁。
雅仁见他不避讳,用中文接着说:“我刚叫人安排他去城里的旅社住了,田伯伯说只是公差顺便来看看,田妈妈的药还够,只是孝应、孝匀两兄弟去他们那闹过,怕是有些事他们可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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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田中锤在桌上,脸因生气有些扭曲。桌上有个放果子的碗震得飞起来,刚巧碗侧在桌角磕了一下,磅的落在榻榻米上,裂成两截。
盛的果子都散落开,才能看清那碗胚又白又薄,隐隐透着光,碗底满满的绘着青花花纹,十分精致。
“孝和!!”雅仁急得揪了揪田中的袖口,弯下腰去拾果子和裂成两半的碗,“客人们还在呢……”
卢约理看着那碎碗,惋惜的摇摇头,“好精致的青花碗,宝相纹,几十年有了吧?”
雅仁轻轻叹息:“是呢,卢先生还是识货的,唉,可惜了这一对,好端端的只剩一只。”
田中身体晃了一下仿佛恍惚过来,一沉又盘坐下来,长吁一口气,叹道:“这年代何尝不是那么容易就碎了!那便两只一起埋了罢!”
雅仁端来托盘,把地上的碎片收拾了,又将桌上的与碎掉的那只成一对的也撤掉,抬头看见田中的脸依旧冷着。
卢约理还好,保持着礼貌的微笑,静静等待家主人平复下情绪。而钟来寿就没有那么从容了,他本就比较害怕田中,眉心高高挑起来,眉毛摆出个八点二十的形状。
雅仁灵光一现,单手端着托盘,拉起钟来寿,“小寿不是想知道蜜饯的做法么,一起来吧!”
钟来寿望向卢约理,卢约理向他微笑:“恭敬不如从命,你想去便去。”钟来寿如释重负,说了声失陪便牵起他的手出了门。
雅仁并没拉着他进厨房,而是带他来到水塘旁边,叫他原地等一下。自己跑回屋子,取了两样小菜送到接待客人的房间,又带着一整一碎的碗,和个木制食盒回到钟来寿身边。
钟来寿看着他在树边的地上挖了个半尺来深的坑,把碎成两半的碗拼成完整的模样,与好碗并列摆在坑里,认真的填上土,仿佛那不是碗,而是一对意义不凡的活物。
钟来寿站在一旁,安静的等着他做完所有的事。
“你们有本书上有葬花的,今天我葬碗,也算是附庸风雅了吧?”雅仁笑着站起身,接山泉水洗着手。
“那是红楼梦,黛玉葬花。”钟来寿回答,他没看过书,也只是偶然在郑家的堂会上,听到过这段戏。原来并不明白为何要葬花,现在看到有人葬碗,心间似乎有什么触动了。
“好啦,我们也休息一下。”雅仁拉起他走到旁边木板小桥上,取了两个小蒲团放在上面,取出食盒里面的小点心摆在中间,自己脱了鞋袜,卷起裤管,把两只脚垂在水里,向愣在一旁的钟来寿招招手。
钟来寿走过来,依样脱了鞋袜,把脚垂在水里。炎热的夏日里,水凉凉的涌上心头,把什么都冲走了。
“我就喜欢夏天这样坐着,可凉快啦!”雅仁说,端起一个小碟“还有这个,是酒里的梅子,孝和喜欢拿它做花肥,我觉得浪费,每年都偷偷吃掉。我觉得很好吃啊,你也尝尝看!”
钟来寿闭眼舒服的打了个激灵,似乎是没听见,一会儿反应过来,害羞样的取了个湿漉漉的梅子,含在嘴里。
“嗯嗯,比酒的味道还浓!”他嘬了下手指,美美的又塞了一个,慢慢的感觉有些飘飘然。
池塘里的锦鲤渐渐围上来,偶尔啄一下脚趾,痒痒的,雅仁轻轻踢了一下,扬起水花,锦鲤纷纷逃散,一会儿又围上来。钟来寿也学着踢,反反复复的,不觉开心的咯咯笑起来。
“小寿的腿好结实,你身上是有功夫的吧?”
“练过点防身的……”钟来寿也看了眼雅仁垂在水里的腿,天已经渐黑了,还是能看到那皮肤荧荧发光,白净平滑。“可是,我还是觉得雅仁哥哥的腿漂亮……雅人哥哥人也好漂亮……”
雅仁嘻嘻笑了两声,有的没的聊了些别的。
夕阳逐渐没入西方,这日有些薄雾,星星只透出几个,月光朦朦胧胧的,在天心微微的透着光。
钟来寿眼神有些迷离的看向屋内,屋内已经掌上了油灯,将两个宽魁的身影印在白纸糊的木门上。
“卢先生,是一直想问有关我姓氏的问题吧?”雅仁拉着钟来寿离开以后,田中轻声一哂,问道。
卢约理对这中突如其来的直白问题,逐渐习以为常,也笑笑答道:“想是想问,只是不知道当不当问,我却没有把握。想必田中先生今天能破自己的往例,请我们来小酌,也愿意教我这个朋友,方便的话不妨说说,心里也痛快些不是?”
“哈哈哈,卢先生果然是快人快语!有些事不是当不当问,而是无人问,说了也未必有人明白罢了。”田中一口把酒咽下,这样的情形这样的心境,梅子酒似是太过香甜了,他摇摇头。
“您,至亲之中有外族人吧?”
“家父是英国人,家母姓卢,承蒙舅父疼爱,待我如亲子,生下来便随他姓。说起来可能不太光彩,但冷暖自知,我却宁可相信父亲母亲相爱无怨。”
田中哈哈笑起来,一拍腿,“怪不得我总觉得卢先生亲近,哈哈哈。唉……不过,您一定没有我在这世上来的纠结……”
“日不落几个字下面死去的亡魂,却不见得比死在现下的少,只是没人把这帐算到我头上罢了,田中先生若行得无愧,何必太过介意这个?”
“卢先生是通透的人,也只有生在这夹缝中,才会想这些平常人不想的事。”
田中只笑不答,低头喝了盅酒,沉默了很久,才又开口:“田中是祖母的姓,祖父姓田,祖上最早在福州附近当渔民,祖母是祖父捕鱼时,在海上救上来的。后来田家有人不知怎的救了个军官,那军官图报,姓田的官禄都不想要,他便利用职权给了很多方便,因此田家渐渐发达起来,成为沿海村镇小富一方的家族。”
说到此,他一仰头又灌下一盅酒,自己给自己斟上,抬头看着卢约理。卢约理从头至尾微微笑着,见田中停下,扬手做了请的姿势。
“祖母离开的早,祖父没有纳妾,只有父亲一个孩子。大约我七、八岁的时候,父亲母亲突然决定送我出国,我在英国过了六年,没预先说明就回来看他们,没想到等我的却是……”田中很明显,抑制不住的哽噎了一下,马上接道:“父亲早就没了,母亲过的很凄惨,这些年的家信都是母亲托三伯伯偷偷写了寄的,原来她一直骗着我……”
“我回到家,没人欢迎,他们说杂种的孩子也是杂种。母亲骂我打我要我离开田家,我跟她倔,最后她才哭着跟我说,她不想看着唯一的孩子被家族的人打死,才送我走。她坚持要我到日本投奔祖母……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生生叫他们逼疯了。哼,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年表面是为了国仇肃清家族,其实他们不过是想少几个人继承家产,就为了那点家产……那点家产……却还不如现在我几年的累积的多!”
“我便叛家叛国又如何,我就把祖母的姓挂在门外,他们还不是谁也不敢找上门来,只会去找母亲的晦气。哼!一群肮脏小人!无耻的胆小鬼!这泱泱大国便是被他们这群人败干净的!”
田中的手再次落在桌面上,酒盅咚的一声敲在上面,卢约理都有些担心会再碎一个酒盅。门轻轻的响了两声,未待答话,雅仁和钟来寿从拉开的门外冒进来,带了一点凉丝丝的爽快
拾 白米粥
田中的手再次落在桌面上,酒盅咚的一声敲在上面,卢约理都有些担心会再碎一个酒盅。门轻轻的响了两声,未待答话,雅仁和钟来寿从拉开的门外冒进来,带了一点凉丝丝的爽快。
“抱歉,我们在门外听到了一点。”雅仁笑道:“孝和今日喝的有些多了,平日里他可从不提这些往事呢!”
田中则是自嘲的笑了笑,“不提那些了,难得有那么和乐的气氛,来来,咱们接着喝。”说着给四个杯子都又斟上。
钟来寿此时也不知是自己晕了头,还是田中喝到酣处确实不太一样,只觉得他亲切了许多,渐渐的也聊到了一处。
直到夜深了,两个人才告辞离开。
田中睡到在地上,雅仁代田中送了客人折回来,把桌面收拾整齐,走到田中身边,把他的头扶到膝上用温水浸过的毛巾轻轻擦拭。
“雅仁?”田中清醒了些,闭着眼睛,伸手唤道。
“嗯?”雅仁也伸手跟他握在一起。
“卢先生说怕连累我,打算货一进广州港,他就接手。广州现在也乱得很,咱们冒这一险还走那边走一趟,你帮我安排一下!”
“好!”
“不过就算这样,佐藤他们终究也会以这个作为理由找上我吧?他早先就怀疑我的身份了……你却是真真正正的日本人……雅仁,你会后悔吗?”
“我在那里,本就连个人都算不上,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为你做什么我都不后悔。”
“我的报应,也许很快就会……”
雅仁手指伸出来压在他的唇上,轻轻嘘一声,低头将一个吻缀在那张浑厚的唇上。
“就算只有一夜,我也只陪着孝和,不管孝和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管这场战争为了什么,孝和认为是对的,我就全心去做。”